▲阳曲《洛阴修寺碑》碑阳铭文拓片
民族融合，
是中国历史上一曲浩荡的壮歌。
但具体到实例，
在山西这个地理位置特殊的“胡汉”相交最前沿，
民族融合是怎样进行的呢？
本期推出的是，
历史文化学者、人文旅行家刘勇的文章：
《洛阴修寺碑》考：
隋府兵制下汾河中游民族大融合实例
这篇文章中，
贯穿了刘勇的最新发现。
府兵制，
西魏宇文泰创立的军事制度，
北周武帝承继发展，
隋唐两代君主不断改革完善，
最终在唐玄宗天宝年间消亡。
北朝后期，
府兵制日益完善，
为国家统一提供了重要军事力量。
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大融合波澜壮阔，
为新汉族的形成、隋唐盛世的出现，
奠定了坚实的社会文化基础。
此两点为中古历史发展关键要点，
然史料不足，
府兵制材料多在制度层面，
鲜有具体实施和组织案例，
各民族杂居融合亦罕见相对集中资料。
出自太原阳曲，
现存于太原纯阳宫的隋《洛阴修寺碑》，
是府兵制改革，
与民族融合走向高峰时期的典型个案，
在刘勇眼中，
碑文中的那些胡族复姓：
贺兰、是兰、温孤、伏六居、慕容、
尔朱、乙速孤、厍狄、伏胄、王孤、匹孤、
步大兰、悉云、吐律、纥干、无勿、宇文，
仿佛是一个个密码，
潜藏着惊雷般的民族融合历史。
▲刘勇在阳曲县洛阴村考察
一
《洛阴修寺碑》的历史和现状
洛阴村，在今山西省太原市阳曲县城东南方向，现该地有南洛阴、北洛阴、西洛阴三个紧邻的自然村。
▲洛阴村位于阳曲县城东南方向
▲洛阴村景色
▲村内的广化寺剧场
洛阴一名早见于史册。
《水经注》卷6《汾水注》：“（洛阴）水处新兴郡，西流迳洛阴城北，又西迳盂县故城南。……洛阴水又西南迳阳曲城北，《魏土地记》曰：阳曲，胡寄居太原界，置阳曲护军治。其水西南流，注于汾水。”
知洛阴水流经洛阴城后，又途径盂县故城、阳曲城，注入汾水，是北朝时太原以北的一条汾河支流。
《魏书》卷106《地形志上》肆州永安郡阳曲县条下注：“ 二汉、晋属太原。永安中属。有罗阴城、阳曲泽。”
罗阴即洛阴，或为胡语汉译的不同写法。可见北朝后期洛阴水边已有洛阴城。本文行文统一用现名洛阴。
《永乐大典》卷5204页十六引《元一统志》：“洛阴废府在县东北六十里。洛阴古城有隋仁寿中修寺碑。乃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王整所立。今废”。
北周统一北方不久，隋代周。隋在山西设置多个军府，洛阴府即在其中。洛阴军府官员和地方官吏、信众等联合修缮洛阴城中的佛寺，并立碑为记，这就是《洛阴修寺碑》。
唐初，洛阴府被撤，在洛阴城设洛阴县，后并入阳曲县。洛阴城逐渐衰落，今为洛阴村。
自建立伊始至清代，隋《洛阴修寺碑》经千年存于原址。民国时，碑移太原市傅公祠，1952年迁纯阳宫，为山西省博物馆藏品。山西博物院建立后，纯阳宫为山西省艺术博物馆（注：今为山西省古建博物馆）使用，此碑仍然安放于碑廊至今。
▲纯阳宫碑廊
▲碑廊
▲纯阳宫大门
二
《洛阴修寺碑》的录文和释读
洛阴修寺碑保存完整，螭首高68厘米，碑身高131厘米，厚29厘米。
碑首为双龙螭首，居中一尖拱佛龛，中雕一坐佛。碑阳、碑阴、碑侧三面均有铭文。碑阳文字多有漫漶。碑文书体隶中带楷，时代特征明显。
碑阳文记录修寺过程。碑阴及一面碑侧镌刻与事者题名。《山右石刻丛编》卷三有碑阳录文，间有错讹。碑阴、碑侧未录。现结合原碑及拓片整理录文，释读于下。
▲《山右石刻丛编》卷三有碑阳录文
1、碑阳释读
碑阳文字约1100字，内容分两部分。先叙佛法东传中原汉地，兴盛之势，后述隋洛阴府官员、地方官与民众合力修寺之事。无年款。
（1）修寺年代
碑文内虽无年款，但记述“我皇帝怀大寶而悬金镜，握琼室以玉□升念□罢纲，好生恶杀，每以法海存意，常以舟航挂心。上柱国并州总管汉王谅，世载两曜之明，家坠儿仪之□。健壮汾洮分命□部。奉天心而罩百姓，承帝意以字四民。”
此段碑文先歌颂隋文帝的丰功伟绩，乐善恶杀，慈爱百姓。这与文帝本人对佛法的尊崇不无关系。
接着是对汉王杨谅治理所部的称赞。汉王谅，即隋文帝杨坚嫡第五子杨谅，“开皇元年，立为汉王。……十七年，出为并州总管，上幸温阳而送之。西山以东，至于沧海，南拒淮河，五十二州尽隶焉。特许以便宜，不拘律令”。可见杨谅得到隋文帝特殊宠任。
仁寿四年（604）七月，文帝去世，炀帝即位。八月，杨谅起兵，但不久就被镇压下去。
开皇十七年（597）至仁寿四年（604）期间洛阴府在并州最高主官杨谅管辖之下，因此碑文在歌颂皇帝之后是对他的赞颂。洛阴修寺碑立碑时间即应在开皇十七年（597）至仁寿四年（604）之间。
（2）洛阴修寺活动的组织和参与者
根据碑阳文字，可知这是一次军府与地方合力修寺活动。发起者包括洛阴府主要军官——主官洛阴府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赵达与副手车骑将军仪同三司王懃，随后是汾阳县令胡憬、丞孙孝敏、尉元师才、尉吴诠，即府兵军府和地方行政机构的主要负责人。
“合府文武诸官等不识十善开明六趣，专心佛刹固意崇□□□件。诸公等并夙殖善根，果闻法教，同奉一人之敕 遵三宝之□□上当县伽蓝一□，在洛阴城内。”
可见所修佛寺就在洛阴城内。“合府文武诸官”是洛阴府的中层官员。限于史料，以前对府兵制运作的研究多在国家层面，军府职官系统资料则鲜见。此碑恰提供了一份相当详尽的名单。（文武诸官名单见碑阴）。
“其寺也，起□旧□建新于隋盛，本初立意，□□洛阴府官并乡义人等，贮听法鼓之振，□□□意□□，□心般若之场，刻念菩提之域。同舍危脆之实，共纳无朽之藏。敬造斯馆于胜田。”
这座“当县伽蓝”或早已存在，此次“起□旧□建新于隋盛”，即所谓修寺。修寺捐资人“□□洛阴府官并乡义人等”，由洛阴府官员和“乡义人”组成。社是民间社会自发组织的春秋祭祀社团组织，魏晋南北朝以后渐与佛教信徒组织的以造像活动为中心社团交融。魏晋以来，多有社邑（义）、法义等名。碑文中的“乡义人”应为佛教信众。
“同舍危脆之实，共纳无朽之藏。敬造斯馆于胜田”。修寺资金来自府内文武、地方官员和地方信众等三个方面力量的并力捐献。合力修寺是当时洛阴城内的一件大事，碑文为我们展现了佛教活动兴盛的社会现象，只是早期碑刻中未体现各方具体的出资细目。
正值上升期的中古佛教信仰，得到上至皇室、下及普通百姓，社会各界的普遍尊奉。修建佛寺、开龛造像等活动，体现对佛教的虔诚信仰，同时传播福报，维系人际关系，是当时被普遍认可的社会公共行为。
洛阴修寺碑文提供了一份中古时期完整的包括军队、行政官员、信众等各阶层共同参与具体佛教活动的样本。
碑文用赞许的语气描述洛阴城附近的地理环境。文后颂词以华丽的骈文颂扬本次修寺活动的盛况。“雍穆开府，敬僧仪同”即军府主官骠骑将军赵达和副手车骑将军王懃。可知赵达字雍穆，王懃字敬僧。名、字正和。开府、仪同是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旧称。
▲碑阳
2、碑阴、碑侧题名释读
碑阴和碑侧为题名，除个别漫漶外，可识别224人。
碑阴题名185人：僧人21人，应为修缮佛寺僧人；洛阴府文武官员题名，军官 128人 ，文官11人，地方里长3人，未注身份者和子弟22人。
碑侧题名39人：各方女眷30人，地方官吏3人，未注身份子弟6人。
题名中出现的职官、姓氏，展现了山西中部军府内部的组织运作结构，具有标本意义，是隋中期军府文武职级、军地关系、民族组成、婚姻关系、军人来源、军事传统等诸多方面的珍贵历史证据。
（1）文武系统——珍贵府兵制度样本
题名中的洛阴府内文武职官名单，为了解隋代军府内部军职体系的极佳案例。
可识别的128位军官均有军阶。其中中层军官有大都督12人，帅都督13人，都督20人，下级军官有别将20人，统军18人，军主 23人，幢主22人。
隋文帝时府兵制军官品级：骠骑将军正四品，车骑将军正五品，大都督正六品，帅都督从六品，都督正七品，别将正八品，统军从八品，军主正九品 ，幢主从九品。
题名8排，右起竖题，自大都督到幢主，基本按照军府中下级军官品级从高到低排序，体现了军府内部的军官品阶和分布情况。
炀帝时军府长官和中级军官名改换，废除别将以下的低阶军官名号。洛阴修寺碑在隋文帝后期，题名正体现炀帝改制前的军府职官体系。
唐代折冲府平均府兵人数为千人。隋代军府统领的府兵人数应类似。都督为府兵制的基层单位军官名。炀帝改制后直到唐代，都督改名队正，带兵50人。碑阴名单中有都督20人，按唐制恰领兵千人。唐制多承隋，都督掌兵数和军府兵员数或即源于隋制。洛阴碑提供了重要旁证。
碑阴题名中有洛阴府长史帅都督慕容延贵、洛阴府□□参军帅都督刘□、洛阴府司法参军张□、洛阴司仓参军事侯莫陈敬、司兵参军事统军刘□、司兵参军事□□张定、司□参军事宜和、司兵史史稽安贵、司仓史宇文世隆、司兵史步大兰通兴、录事侯□为、司兵府王督、洛阴府前长流参军洛阴府司仓刘长□等。
可见洛阴府文官系统有长史和司法、司仓、司兵等曹参军，有录事、司兵、司仓史等基层职位负责军府日常运转。
题名中的文武官员设置在军府系统中应具有普遍性。有一人兼任文武职位，或为节约开支和便于提高管理效率的考虑。
隋代禁军由十二卫统领，下属各级军官和僚属，管理各地军府。军府主官本为开府，后改骠骑将军，有配置官署权利。《隋书》卷28《百官志》的十二府和军府官属配置记录过简，幸得洛阴碑题名提供了文武官名单。
隋至唐初是府兵制鼎盛期，府兵制得到严格落实和执行，地方军府内部有严密的运转体系。从题名可见洛阴府内部的文武官配置完备。
（2）军地关系——洛阴府与地方官合力及女眷参与
修寺活动是在军府和地方政府共同推进下进行的。碑阳中出现汾阳县地方行政主官县令、丞、尉，他们是军地联合修寺的组织者，其妻子姓氏出现在碑侧女眷题名中，位于佛龛两侧。碑阴题名中的地方官吏还有肆州祭酒从事奉巳主簿王江、前互市使鄭毛、汾阳县录事王须达、州学正暴斌。
隋代“缘边交市监及诸屯监，每监置监、副监各一人。畿内者隶司农，自外隶诸州焉”。此互市使或与缘边交市监有关。
碑阴题名最后一排有三位里长名。是府户入民籍后的管理者。
碑侧有大量军府、政府官员女性家属题名，体现了佛教信仰在中古女性社会的普遍存在。惜只录姓氏，未录名。
（3）时代信仰—— 修寺碑题名中的佛教色彩
佛教信仰在北朝后期趋于繁盛。洛阴府军官、地方政府及信众合力修寺，其中佛教信徒颇多，人名中即可见佛教词语。
如洛阴府副手车骑将军仪同三司王懃字敬僧、齊主大都督是兰罗察、東面像主伏六居普贤、帥都督王孤罗察、都督乙速孤阿難、都督温孤羅察、別將匹孤沙门、成僧集、郭孝宣子舍利、前直荡正都督乙子休妻王弟僧集等。
（4）罕见胡姓——洛阴府内部纷繁复杂的多民族构成
碑阴题名文武官员128人名单中，可识别胡族复姓23个，共69人，占比高达54%：贺兰、是兰（5人）、温孤（10人）、伏六居（8人 伏六居伯年记重1次）、慕容（5人）、尔朱（4人）、吐懃、乙速孤（10人）、厍狄（库狄）、伏胄、王孤、侯莫陈、匹孤、步大兰（5人）、悉云、吐那、吐律、纥干（2人）、素和、乙干、无勿、史稽、宇文。
其中，贺兰、慕容、尔朱、厍狄、侯莫陈、宇文,均为胡族著名复姓。贺兰、宇文原为匈奴后为鲜卑部落，慕容为著名鲜卑姓氏，尔朱氏为秀容尔朱荣族人，厍狄、侯莫陈为北朝末年六镇鲜卑著名姓氏。
纥干氏、素和氏，鲜卑姓氏，见《魏书·官氏志》，后改干氏、和氏。
乙速孤氏为北秀容胡人。
是兰即是连氏，乙干氏即乙旃氏，鲜卑、高车中均有。
温孤见《通志》卷28《氏族略四 代北复姓条》：“温孤氏：代人。改为温。垂拱中有温孤元轨。”
悉云见《通志》卷28《氏族略四 代北复姓条》：“悉云氏：改为云氏。”
碑文中出现的10个复姓不见于传世文献，为首见：伏六居、吐懃、伏胄、王孤、匹孤、步大兰、 吐那、吐律、无勿、史稽。王孤、匹孤或与乙速孤氏有关，步大兰或与步大汗有关。
这些罕见胡人姓氏幸有此碑，复为今人所知。
军府文武题名中的单字姓，如刘、靳、元、乙、丘、成、王、郝等，亦多为胡人。其中刘、靳、丘、成、王、郝为匈奴、鲜卑、乌桓等族代表姓氏，元为拓跋氏所改，乙为乙弗氏所改。
考虑到单字姓中的胡人比例，题名文武中的胡人比例保守估计也在60%以上。
另，碑侧题名中的不注身份者，除部分为军府文武的未成年亲属外，应即碑阳铭文中的“乡义人”。
自题名可见，部分胡人已改复姓为单字姓，但还有继续使用的二字或三字复姓，并未在孝文帝汉化运动中改姓。经北齐短期鲜卑化阶段，隋统一全国后，这些胡人姓氏仍未改，应来自六州鲜卑。
（5）昔日荣光——洛阴府军人的北齐禁军名号
乌贺真直突都督——鲜卑-汉双职官禁军名号
碑侧题名“驃騎将軍石寶縣开国公乌賀真直突都督王□□头妻是兰息大都督安貴妻是兰妻慕容息寶□”。
王□□头为鲜卑人姓名，其名号颇有可议。
骠骑将军名号表明王氏为隋军府主官。石宝县开国公，北齐为第二品，隋为从一品。为爵位。
乌贺真直突都督应为一鲜卑-汉双职官号。
《北史》卷九十二《恩幸·韩凤传》载“（韩）凤少聪察，有膂力，善骑射，稍迁乌贺真、大贤真正都督。后主居东宫，年尚幼，武成简都督三十人，送令侍卫，凤在其数”。韩凤字长鸾，是北齐后期著名权贵，大贤真为鲜卑语禁军名号，乌贺真亦是。
题名直字后一字漫漶，可识读上部首为宝盖头。北齐官制，直突都督为从第六品，此处应为直突都督。乌贺真直突都督品阶低于大贤真备身都督，正与《韩风传》叙述次序相同。由此可知，与大贤真备身都督、若曷直荡都督一样，鲜卑语乌贺真与直突都督对应。王氏早年为北齐禁卫军官。
由此，可确认乌贺真是北齐禁军军官名号使用中的鲜卑语，乌贺真+直突都督为一鲜、汉双语组合名号。
洛阴修寺碑立碑时已入隋约20年，王氏家族仍不忘这一北齐禁军名号。参与洛阴修寺事，仍将其记于碑刻，以示荣耀。
直荡正都督
题名中有：清浄主使持节雍州诸军事雍州刺史直荡正都督大都督慕容龙息帥都督绍隆、前直荡正都督乙子休
雍州为隋时京畿，隋时主官为雍州牧，正二品，位高权重。此处的“使持节雍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应为北齐时遥领之职。直荡正都督为北齐禁军军职，从第四品。大都督为隋府兵军职，正六品。慕容龙的官衔先录北齐时的高品级职官，后录隋代府兵的低品级大都督职。乙子休的职位为“前直荡正都督”，亦说明此为北齐旧职，立碑时乙子休或因高龄已不担任军职。
前锋都督
题名中有：前锋都督高少真息大都督定兴、前锋都督尔朱俟能息大都督世洛、前锋都督成阿义息帥都督丰洛、燕州剌史儀同三司是兰□□息前锋都督阿各□
北齐官制，前锋正都督，从第七品、前锋副都督，第八品。
平越将军
题名中有：平越将军白洛□。
平越将军，北齐官制，第八品。
北齐禁军精锐在左右卫府，其中直荡系军官有直荡正副都督，直卫系军官有前锋正副都督等。直突系军官有直突都督。
题名中出现多个北齐禁军名号，可见部分洛阴府军人本来自北齐禁军系统。北齐灭亡后，部分禁军被周、隋收编，有军人进入洛阴军府，居于洛阴城。
六州鲜卑是高欢家族建立东魏、北齐王朝的核心军事力量。部分入隋，编入府兵，最后落籍于汾河流域。
（6）世代为兵——胡人家族的军事传统
题名中的多个胡人家族自北朝后期至隋代几十年间，在北齐禁军和隋府兵军府世代为军人，体现了胡人家族的习武风俗和军事传统。
慕容氏：清浄主使持节雍州諸军事雍州刺史直荡正都督大都督慕容龙，其子南面像主员外散騎侍郎帥都督慕容紹隆
尔朱氏：前锋都督尔朱俟能，其子大都督世洛
成氏：前锋都督成阿义，其子帥都督丰洛。
王氏: 驃騎将軍石寶縣开国公乌賀真直突都督王□□头，子大都督安貴。
是兰氏: 燕州剌史儀同三司是兰□□，子前锋都督阿各□
王孤氏：帅都督王孤罗察，子都督相富
碑阴题名中，是兰氏5人、温孤氏10人、伏六居氏8人（付六居伯年记重1次）、慕容氏5人、尔朱氏4人、乙速孤氏10人、步大兰氏5人、纥干氏2人，其中亦可能有家族亲缘关系。
如尔朱氏3人：西面像主都督尔朱贵洛、前锋都督尔朱俟能息大都督世洛、幢主尔朱金洛。此三人名字末尾均是洛字，或为胡语音译，或有亲缘关系。
三
府兵入民籍后的珍贵金石个案
开皇十年（590），隋中央政府做出府兵制度重大改革，关键点即军人入民籍：“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同编户（《隋书》作“一与民同”），军府统领，宜依旧式。”
这一诏令的社会影响巨大。大规模军事战争结束，社会形势趋于安定，战事渐少，府兵改革在开皇九年（589）全国统一大背景下得以实现。
军户入民，在法律上扩大了府兵的来源和选择，由过去的军户挑选和世袭为兵，转为向地方民众敞开大门，某种意义上军事力量的来源更为宽广，增强国家武装力量。在管理层面，府兵不再独立于社会，有消除军事割据因素的潜在意图。军户融入地方行政体制，互相牵制。西魏以来的独立军户归入地方民户。军府不再迁徙，兵员招募训练均与所在地紧密相连。
此次改革对增强府兵制的社会活力具有重大意义。不断完善的府兵制度是隋唐帝国走向辉煌盛世的重要军事基础。但此诏令的实际执行情况，尤其是在具体军府运作方面，一直难见实证。
《洛阴修寺碑》立于开皇十七年（597）——仁寿四年（604），恰在军户入民籍诏令发布数年后，提供了这一时间窗口期间的实物个案，弥足珍贵。
▲李僧造像石
1、军户入民后军地建立紧密联系
洛阴府属地即汾阳县。洛阴府文武和汾阳县政府官员共同修缮佛寺，是当时地方主流社会军民共建的标志事件，得到军府文武官员、汾阳县主要官吏的集体响应，在他们的家属中也引起积极反响。修寺是当时地方社会的一件盛事。
唐代地方官对辖区内的府兵军府负有责任。隋时此类制度安排尚未完善，但军地关系无疑是府兵入籍后的主要社会关系。碑阳出现洛阴府所在汾阳县行政主官县令和丞、尉等重要僚属，他们的妻子也同时现于碑侧女眷名单。表明本次修寺活动得到地方官府的认可和支持。修寺是洛阴府军官和地方官合力推动完成的。
▲洛阴村造像石 现存于文庙
2、军府的户籍属地管理
碑阴题名中有里长3人——张明仁、程子通、胡智奉，从名字看应为汉人。他们列名其中不是偶然的。
北魏以来，政府的民间社会管理体系逐渐恢复。北魏冯太后-孝文帝改革时期设立三长制，以五家为一邻，五邻为一里，五里为一党。
《隋书》卷24《食货志》：“及颁新令，制人五家为保，保有长。保五为闾，闾四为族，皆有正。畿外置里正，比闾正，党长比族正，以相检察焉”。
《隋书》卷2《高祖下》：“开皇九年（589）二月，丙申，制，五百家为乡，正一人，百家为里，长一人”。
洛阴府军户入民，适用开皇九年（589）制度中百家设一里长的地方管理体系。碑文中出现的3位里长应即洛阴府户籍在汾阳县属地的直接管理者。由此估算，洛阴府户籍至少三百户，如每户5人，人口约1500人左右。当时府兵待遇较好，古代家庭子女较多，若按府兵千人考虑，洛阴府军人和家属总人口数应在3000人左右。
▲洛阴村造像石 现存于文庙
3、题名体现民族大融合历史趋势
府兵入民户后，逐渐融入当地社会。隶属关系从单向的军事系统，变为军事和民事两大系统。地方行政机构不能直接调动府兵，但在民事方面，府兵已纳入地方行政管理体系。这一方面避免动乱因素滋生，同时客观上极大地促进了民族大融合的进程。
洛阴文武官员中复姓比例高于50%，胡人占比保守估计在60%以上。
题名可见洛阴府军人中胡人家族世代为兵的社会现象。如慕容氏慕容龙、慕容紹隆父子；是兰氏是兰□□、是兰阿各□父子等。
汉人进入府兵系统，与胡人一起战斗、生活，民族隔膜逐渐打破，洛阴军人落籍汾阳县后建修寺碑，题名中的单字姓文武官员中，部分应来自汾阳县本地汉人。
洛阴府中即可见十六国北朝以来胡人世代为兵的历史延续，也有相当比例汉人进入府兵系统。府兵来源扩展到地方汉人社会，对巩固国家政权具有积极意义。胡汉融合在这一过程中亦不可避免。共同生活促进了各族互相了解，最显著的融合现象是婚姻关系。题名中可见胡族之间的婚姻，也能看到胡汉通婚。
如碑侧题名王姓胡人家庭的胡族之间通婚情况：“驃騎将軍石寶縣开国公乌賀真直突都督王□□头妻是兰息大都督安貴妻是兰妻慕容息寶□”。
王□□头妻是兰氏，其子大都督安貴。其子二妻为是兰氏、慕容氏。
王□□头之王姓在匈奴、乌桓中多见，三字名显为胡名音译。其妻和儿媳是兰氏，另一儿媳为鲜卑慕容氏。
碑侧题名中显示的婚姻可见胡汉通婚情况。
如帅都督成丰洛妻张、乙速孤远興妻郭、前直荡正都督乙子休妻王弟僧集妻潘、伏六居普賢妻董。
▲洛阴村造像石 现存于文庙
4、洛阴府军人来源与融入汉地
洛阴府所在今属阳曲县（隋为汾阳县），位于晋北-晋中之间交通大通道必经之地，是山西首府晋阳北部屏障，位置极其重要。北魏时就在此设有阳曲护军管理胡人。北魏末年以来在汾河流域设立侨州安置鲜卑军人，阳曲东面的今寿阳县境内即有侨州朔州、夏州、燕州三州。
晋阳作为高欢霸府、北齐别都，长期由六州鲜卑为核心的禁军驻扎守卫。洛阴城作为晋阳北部通道，为晋阳外围警戒范围。修寺碑题名胡人占比保守估计在60%左右，其中多应来自原北齐禁军军人。典型者如上文所列举职官中追溯北齐禁军官职的胡人家族，如王氏、慕容氏、乙氏、尔朱氏、成氏、是兰氏等。
隋末天下大乱，隋炀帝命各地府兵扩军，积极镇压各类武装起义事件。洛阴府军人也应如此。李渊起兵、突厥南下，洛阴府都在波及范围。唐初统治秩序逐渐恢复，洛阴城内短期设立罗阴县城。这次设县，或与安抚洛阴府军人后裔有关，数年后罗阴县并入汾阳县。军府再未复建，洛阴府终成往事。
隋代洛阴军府存世几十年，随时代沿革而兴废。军府、地方官员、佛教信徒合力修缮佛寺所立《洛阴修寺碑》，留存真实客观的府兵制、民族融合信息，为厘清府兵制度演变过程、民族融合的历史细节，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碑刻史料，于认识隋唐社会发展、中古民族史、山西地方史均颇具历史研究及文物价值。
府兵制的演变过程与民族融合是北朝后期的重要历史主题。洛阴修寺碑立体再现了一个多民族组成的隋代军府组织结构，宏大的历史叙事在这里真实的落地、复活。
▲石刻铭文
本文发表于《文化杂志》第107期2019年12月出版（澳门文化局主办、澳门大学澳门研究中心编辑），有若干字句修订，以此为准。
碑阳文字
惟夫真途寂着邈矣。难知正道恢彤遐焉。叵测于是耆阇山内□。真趣现金躯，庵罗树下显。弗妄以成匪□□/迷晓或迁陟羣生自觉人。阐明内外，斯乃随益，应机遂请开化抑扬，□顿见生死，故能纵目在于大万丈之中，/纳须弥芥子之内。现相于舍城遗光于汉境，牧□黎之耀于四方，散如意之辉以东照。此乃思其妙旨番经草室，/想其容艳画像天宫。导引群耶诱归正路，取使饮琼浆之辈，舍贪欲之河，餐玉屑之流，□附着之火。至于雪山罗/汉鹫岭名僧，变化道门，神通法味，或有负杓腾虚之功，杖钵超空之力，多陈少说之□，小□大实之方。虽复别道/殊途，莫不归于不二。尽是慈悲世界，惠念□浮心命，三受含□四□。我 皇帝怀大宝而悬金镜，握琼室以玉□/升念□罢纲，好生恶杀，每以法海存意，常以舟航挂心。上柱国并州总管汉 王谅，世载两曜之明，家坠儿仪之/□。健壮汾洮分命□部。奉天心而罩百姓，承帝意以字四民。洛阴府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赵达，雄神恢廓/武略纵横，六钧非凝七札无辟。车骑将军仪同三司王懃，气逸云霄，雄才武略，五胜在躬，六奇匡国。汾阳县令胡/憬，器范淹凝风韵清举。□□闲旌割享，不啻当斯繁宰。丞孙孝敏、尉元师才、尉吴□等，并珪璋特进，鯆藻粉□，观/国宾主，分符赞务，片言断狱，霄汉不行。镜朗冰清，金声玉润。合府文武诸官等不识十善开明六趣，专心佛刹固/意崇□□□件。诸公等并夙殖善根，果闻法教，同奉一人之敕 遵三宝之□□上当县伽蓝一□，在洛阴/城内。其寺也，起□旧□建新于隋盛，本初立意，□□洛阴府官并乡义人等，贮听法鼓之振，□□□意□□，□/心般若之场，刻念菩提之域。同舍危脆之实，共纳无朽之藏。敬造斯馆于胜田。晋北代南，正当琬□之所，依城□/水，实等祗园之地。南西两峪观重驿如往来，北东二岭每截云以□汉□其堂宇重构蔽日亏光，庑阁连台，尘霞/□耀七珍像殿全□帝□之宫，千叶宝花，真等□天之室，神香暂举，死者闻如□生轮相缆，转生者视如悟道。今/皇祚克隆□命惟永正，是遵帝导于昌运，□法雨于休□□。良田不□□离□□□□许善业不亡，金栗久证斯/语，纵令芬城无□尽，此福无穷，石拂可销，□□弥固，然寒暑交□,春秋运转,竹帛易朽，琨玉难镕,□□□题，其颂曰：/
幽微冥辩，浩旷难别，敛躬二寻，散身千条。世□□遭，唯尊特桀。随意自在，任情独□。断塞耶途，开通□路，导或除/疑，□迷□悟启。析□乘终□，一趣□□□施□恩广□，开天辟地，自古须 皇周禅神宝匣，隋受金箱，化后舜王□/迈前唐□子分命晋□，奉王百里，奉诏二翼，雍穆开府，敬僧仪同，念□豪望影□□□□□/舍珍施宝，共□斯福，/揆辰择土癸日取正修故□新，宫宇转成。模相合体，光明等圣神□□□生死□醒，正觉□柱释种□师护保/□守法弗亏，大兴年祚 皇道无为□□万劫匪磬二仪
寺主开府仪同三司刘高迁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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