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文章考证重构花了14000字,其实简单地总结就是几句话:
刚刚起兵的刘邦靠着出色的军事能力在反秦义军中第一个硬碰硬击败了郡守、郡监统帅的秦军,却遭遇了能力之外的危机,那就是扩张地盘后面临“国别认同”的冲击,张楚“沛公”的名位也不足以稳定团队,结果除了沛县一地,吃进去的全部吐了出来。
此后他痛定思痛抱上了景驹、秦嘉新建立楚国的大腿,在东阳宁君陈婴这个大佬的麾下领略了“高阶政治”,并在秦嘉与项梁两大集团争夺“楚国”正统的内战中找准位置,巧妙周旋,在最合适的时机,又不损人品、名声地将自己“卖给”了项梁。
以上故事,均发生在秦二世元年九月至秦二世二年四月的八个月间,一次挫折,三次飞跃,但汉王朝的基础,已渐趋成型。
一
在薛城参与拥立楚怀王后,刘邦已经成为掌握虞、蒙、砀、下邑、丰、沛六城,控遏泗水、谷水、睢水三大交通主干线交通枢纽的楚国西线重将,其拥兵14000人,已经占到项梁所统10余万大军的1/10。
更重要的是,依照《史记》、《汉书》的记载,刘邦集团早期扩张中兵力一直维持在3000人左右,在砀地涨到9000人,又得到项梁5000士卒、10名五大夫将的加强,其兵力并不包括“守兵”,而是随时能拉出去远离家乡作战的“脱产兵”,这才是“秦制”中前所未有的新鲜事物,所以,请画一个重点,因为这也是自此至汉文帝前元二年十一月“罢卫将军军”,整整30年间西汉王朝政治变动的核心。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刘邦集团还只有一半,也就是“本部”部分,“特将”、“别将”们还没有全加入,距离“争天下”还差着行市,所以,只能踏踏实实地尽楚军的本分。
当西线的战事冷却之后,北线成为新的焦点,陈胜旧将周市所扶立的魏王咎在东郡的临济已经被围困数月之久,至秦二世二年四月,魏国已经支撑不下去,见《史记·秦楚之际月表》:
临济急,周市如齐、楚请救。
另见《史记·魏豹彭越列传》:
魏王乃使周市出请救于齐、楚。
此时的楚国刚刚建立了“新核心”,还没有完成内部整合,要到秦二世二年六月,项梁才扶立了楚怀王,在此前后,只是派出了亲族项它出征,见《史记·魏豹彭越列传》:
齐、楚遣项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章邯遂击破杀周市等军,围临济。咎为其民约降。约定,咎自烧杀。
这段话虽然连贯,却并非发生于一时,因为在《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中“秦二世二年六月”条下还有记载:
儋救临济,章邯杀田儋。荣走东阿。
田儋时为齐王,自发兵亲征救临济,肯定在部将田巴随周市解围失败之后,见《史记·田儋列传》:
秦将章邯围魏王咎于临济,急。魏王请救于齐,齐王田儋将兵救魏。章邯夜衔枚击,大破齐、魏军,杀田儋于临济下。儋弟田荣收儋余兵东走东阿。
也就是说,总共有两拨解围军队,一波是周市率领的齐楚联军,被破杀,一波是田儋自将的齐军,被章邯夜袭击破,连田儋本人都被杀死,而有十余万众的项梁在干嘛呢?
见《史记·项羽本纪》: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
也就是说,项梁是坐视魏国被灭亡后,出兵救齐,当然,肯定没闲着,楚军的编制和训练应该有所提升,所以才有了不久后的“东阿大捷”,不过有一个更重要的“功课”恐怕才是戏肉,只是在过去的历史叙述中往往被忽略,这里先卖个关子,按照时间叙述前因后果。
之所以会战东阿,是田儋战败的余波,见《史记·田儋列传》:
田荣之走东阿,章邯追围之。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
注意,这两条记载有明显的抵牾,就是项梁引兵攻亢父是和谁一起救东阿的?按照上文中的常规断句,应该是“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问题是,田荣已经带着几千人被包围在东阿了,怎么和项梁一起?
自然断句应该是,“齐田荣司马龙且”,即齐国田荣的“司马”龙且与项梁一同救援田荣,大败秦军,这实际上告诉我们,原来,“龙且”不是楚将,而是齐将,甚至就是齐人。
在这个过程中,刘邦在干嘛呢?
见《史记·高祖本纪》中这个阶段的记载非常简略:
居数月,北攻亢父,救东阿,破秦军。齐军归,楚独追北,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屠之。军濮阳之东,与秦军战,破之。秦军复振,守濮阳,环水。楚军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与秦军战,大破之,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看起来,几乎就没刘邦什么事儿,《汉书·高帝纪》就加了一点戏:
七月,大霖雨。沛公攻亢父。章邯围田荣于东阿。沛公与项梁共救田荣,大破章邯东阿。
由于“东阿之战”的记载不多,我们就连贯起来观察,一直到项梁战死前,这个阶段的刘邦集团的动向,还是得看看“诸将”:
(曹参)攻爰戚及亢父,先登。迁为五大夫。北救阿,击章邯军,陷陈,追至濮阳。攻定陶,取临济。南救雍丘,击李由军,破之,杀李由,虏秦候一人。(《史记·曹相国世家》) (周勃)定魏地。攻爰戚、东缗,以往至栗,取之。攻啮桑,先登。击秦军阿下,破之。追至濮阳,下甄城。攻都关、定陶,袭取宛朐,得单父令。夜袭取临济,攻张,以前至卷,破之。击李由军雍丘下。攻开封,先至城下为多。(《史记·绛侯世家》)
更重要的是,周勃的记录里夹杂着奇怪的词汇——“定魏地”,而曹参的记录中也明显少一个“从”字。
(樊哙)常从,沛公击章邯军濮阳,功城先登,斩首二十三级,赐爵列大夫。复常从,从攻城阳(《汉书》作阳城),先登。下户牖,破李由军,斩首十六级,赐上间爵。(《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夏侯婴)从击秦军砀东,攻济阳,下户牖,破李由军雍丘下,以兵车趣攻战疾,赐爵执帛。常以太仆奉车从击章邯军东阿、濮阳下,以兵车趣攻战疾,破之,赐爵执珪。(《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沛县 起兵 | 胡陵 之战 | 攻丰 之战 | 砀东 之战 | 下邑 之战 | 亢父 之战 | 濮阳 之战 | 户牗 之战 | 雍丘 之战 | 项梁 之死 | |
曹参 | 七 大夫 | 五 大夫 | 执帛 | |||||||
夏侯 婴 | 七 大夫 | 五 大夫 | 执帛 | 执珪 | ||||||
周勃 | 后于 沛从 | 五 大夫 | ||||||||
樊哙 | 国 大夫 | 列 大夫 | 上间 |
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屠之……楚军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与秦军战,大破之,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信武侯靳歙,以中涓从,起宛朐。攻济阳。破李由军。(《史记·傅靳蒯成列传》)
而樊哙的相关记载明确将“下户牗”与“破李由军”联系,斩首十六级,并赐“上间”爵,也就意味着,三川郡郡守李由的军队前锋已经到达外黄以北的“户牗”,明显是要与在濮阳的章邯所部建立联系,甚至夹击在定陶附近的项梁主力。
刘邦和项羽的任务执行得不错,项梁却被偷袭战败,这个时间刚刚是秦二世二年九月,也就是两个月间完成了攻防转换,天翻地覆。
见《史记·高祖本纪》:
项梁再破秦军,有骄色。宋义谏,不听。秦益章邯兵,夜衔枚击项梁,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与项羽方攻陈留,闻项梁死,引兵与吕将军俱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很多人只注意了“骄兵必败”,却不关心项梁战败后的楚军格局,此处的记载说明,刘邦、项羽进攻外黄未下后,又转兵陈留,听说项梁战死,就带兵与“吕将军”一起东撤,最终的布局是刘邦在最西边的砀驻扎,吕臣驻军在彭城东,项羽驻军在彭城西。
则成建制的在外“楚军”别部,至少有刘邦、项羽、吕臣三支,又是一起东撤,也就意味着三方的作战区域都在东郡、砀郡之间的范围内,也就是说,上文中提及的曹参、周勃的“被配属”部队,应该就是吕臣部。
在《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的“秦二世二年九月”条下,几个势力的记载是:
(楚)徙都彭城。
(项)章邯破杀项梁于定陶,项羽恐,还军彭城。
(齐)田假走楚,楚趋齐救赵。田荣以假故,不肯,谓“楚杀假乃出兵。”项羽怒田荣。
(汉)沛公闻项梁死,还军,从怀王,军于砀。
(魏)魏豹自立为魏王,都平阳,始。
注意项羽,“恐,还军彭城”,这才符合项羽二十多岁小青年的正常反应,参天大树一样的叔叔战死了,吓坏了,六神无主,急忙撤回彭城。
而刘邦则是“从怀王,军于砀”,对于刘邦而言,项梁和景驹一样,都是投靠的“老板”,死了换一个就是了,所以,“从怀王”,很听招呼,驻扎在砀郡,而没有站在“约为兄弟”的项羽一边同进退,也就意味着与“项氏”霸权的切割。
另一边,田荣要求楚国杀田假才出兵救赵,这也是典型的“恩将仇报”,毕竟项梁出兵东阿是为了救田荣,追击秦军田荣即离去,导致楚军力孤,此时又推脱,直接导致了项羽“杀叔之仇”的迁怒,也为日后的伐齐战争埋下了伏笔。
至于魏豹,看似是最微不足道的,因为他是在魏王咎于临济自杀后逃出至楚国,见《史记·魏豹彭越列传》:
魏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项羽已破秦,降章邯。豹下魏二十余城,立豹为魏王。豹引精兵从项羽入关。汉元年,项羽封诸侯,欲有梁地,乃徙魏王豹于河东,都平阳,为西魏王。
那么,《月表》中记录的实际上是“魏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的一时一事,也就是说,魏豹逃到了楚怀王处,被楚怀王所承认为魏王,是“立君”,而项羽破邯郸后,魏豹也“下魏二十余城”,此时魏王又“立”,是“立国”,汉元年时的西魏王实际上是“移都”,也就是“让地”。
但是,他的魏国与刘邦干系巨大,这个容后细说。
楚怀王赶到彭城之后,迅速进行了政权和军队改组,见《史记·高祖本纪》:
秦二世三年,楚怀王见项梁军破,恐,徙盱台,都彭成,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楚怀王“恐”,却把后方的都城迁到了前方,又把吕臣和项羽的军队收归“自将”,而任命刘邦为砀郡长、将砀郡兵,吕臣为司徒、吕青为令尹,又为刘邦和项羽分别封侯,一为武安侯,一为长安侯,而我们知道,项羽的“鲁公”并非单纯的“号”,在刘邦灭楚时,鲁地的人自认为项羽封臣,可知,“沛公”和“鲁公”类似,已有“封邑”。
至于上述人事布局,没有提及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楚上柱国”陈婴,也就是说,他的地位没有受到影响,但整个人事布局极有可能与他有关,因为上述安排中,吕臣、项羽所部均被收回,而以官位、爵位尊养,并对项氏其余尊长毫无安排,本质上就是为了削弱项氏宗族的实际权力,完成其“楚国化”,而仍掌握兵权,甚至扩大了兵权的只有一个人——刘邦。
被分化出去的部分,也被还了回来,参见《史记·曹相国世家》:
楚怀王以沛公为砀郡长,将砀郡兵。于是乃封参为执帛,号曰建成君。迁为戚公,属砀郡。
这里说的是楚怀王封刘邦为砀郡长之后,曹参也被封为“执帛”,号“建成君”,也就是封君了,又“迁”为“戚公”,戚县在泗川郡,距离沛县不远,而前述周勃则被封为“襄贲令”,却属东海郡,另外一位是还要晚一些,是由“执珪”爵,“赐爵封转为滕公”的夏侯婴,滕县地在薛郡。
详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自初起沛还至砀,一岁二月……以令从沛公定魏地。
周勃在刘邦兵初起时已经参加,迅速建功,甚至独挡一面,结合他“材官引强”的身份,也确实可以理解,需要重点注意的是“以令从沛公定魏地”之说,也就是他被配属给刘邦从事“定魏地”的任务,这个任务,在之前已经出现过。
也就是说,以上“封君”的封邑都不在砀郡,却“属砀郡”,只能出自楚怀王封赏,而非刘邦慷他郡之慨,但对于他们归属的尊重,也说明楚怀王对于刘邦集团属于扶植的姿态,但也说明了,刘邦此时还不是这一群将领的主君,而是“方面统帅”,他的权力来自于楚怀王的“转授权”,但这已经比项梁时代的“直属化”命运要强多了。
之所以有这个结果,当然不可能得益于刘邦与楚怀王的“旧交”,只能是陈婴在楚怀王朝廷中对于各势力的建策,更重要的是上文中曾经提及的《史记·高祖本纪》中的“约定”:
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僄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遣类,皆阬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
这段话最重要的信息其实是,项羽“愿与沛公西入关”。
也就是说,北上和西进的人选定了之后,项羽闹了一回,想要和刘邦一起行动,而不想跟着宋义去救赵,这是项羽在出兵北上前希望联合“老大哥”对楚怀王朝廷施压的最后一搏,没想到,项羽竟然连“一起入关”的资格都没争上,可见,在彭城他的话语权已经被削弱到了极低的程度,项氏集团的影响力也趋近于无,“老大哥”的向背可以想见。
结合这里“老将”们的评价,“项羽为人僄悍猾贼”,“暴虐”、“凶悍”可能符合一般人的历史认知,而“猾贼”也就是狡诈,恐怕很少人能够想象了,这和一般的看法可不一样,但这是“诸老将”的评价,在楚政权里能够称为“老将”的,也就是陈婴、吕臣、吕青、宋义、英布、蒲将军这么几位了,也就是“将军”级别的人物,他们如此评价,近乎于当时的公论。
反观刘邦,没人再提他是“无赖子”了,其“宽大长者”的人设塑造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种“人设”塑造要是没有熟人买账、宣传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与上柱国陈婴,部下曹参、周勃与大将吕臣的交往,很可能也加了分,也就是说——朝里有人,这在楚怀王重建王业,从项氏集团手中夺取实权的大背景下,具有重大的意义,让刘邦得以成为那把被“借”的“刀”,而这个资格才是政治舞台上最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这支“尚方宝剑”,具有极大的权威,因为项梁的大批残军被打散,东阿到定陶,济水沿线的东郡辖地,就和雍丘、襄邑这一系列睢水沿线的砀郡辖地被断开了联系,让他收陈胜与项梁的残兵,注意这里面的要素——陈胜、项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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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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