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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重修后全文)

故事一

突然间你连瞒都不瞒

想也不想,就这么推翻

就这么说过去只是闹剧一场

就这样你连探都不探

看也不看,像与你无关

像是只有我还可以承受

这无解的遗憾

                              ——王菲《推翻》

1

我叫张伟,是一间酒吧老板。说起来你也许会惊讶,许多年前我其实是个码农。

其实没有很多年——就五六年前的事情吧。只是人年纪渐长越明白什么叫白驹过隙——回想起上个月的事情都会觉得恍如隔世,连当时感受都几乎忘却。

可是有些事情却是特例,比如爱情,尤其是单恋。

不,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我一个老同学。他是我以前的室友。

此君姓高,姑且叫他高君吧。倒应了他的名字,是个高富帅,而且头脑好。当年是我们院几乎所有女生心中的白月光。他的气质也确实如皎皎明月,看似温柔,实则清冷疏离。总之四年里是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

对于他的单身,同学们一度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以前受过情伤,有人说他谈着异国恋爱。到后来大家说得神乎其神。面对纷纷猜测,他从来都不看不听不想不问。

作为朝夕相处的室友,我不久便破解了院草单身之谜——当然我宁愿永远都不知道。

他是gay,还暗恋着自己隔壁床的室友。

说到我这一位室友,当年也小有名气。不为别的,只因玩游戏手气极好。他原姓欧阳,后来因这好手气,大家都叫他欧神了。

我是如何发现的呢?

高君对欧阳实在太好了。

上大学时,高君是重度洁癖患者,每天必要求高锰酸钾拖地。经过大家商量,决定轮流拖。

而欧神偏偏是个整天不下床的游戏宅,作息全无规律,尽管做过几次清洁,但更多时候他因为通宵吃鸡还在呼呼大睡。当然我并不甚在意——本来正常人就不会每天用高锰酸钾拖地。

这引起了我另一位室友的不满——我这另一位室友在学生会当副主席久了,以挑刺为乐,说话也好打官腔。

一天,按说轮到欧神了,可是他还在睡觉。

“哎,当初说好没人轮流打扫,现在有的人就偷懒了。”主席(可不能带上“副”字,否则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阴阳怪气地道。

“我来拖。”高君冷冷地道。

主席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拖到欧神的位子时,高君挪了一下他的椅子。或许是听到响动,欧神醒了。

“咦老高你怎么在拖地?”

“你说呢?”高君专心拖地,头也不抬。

“该你拖地了?——不对,今天好像轮到我!”欧神从床上弹起来。

“我一会儿就拖完了。”高君把椅子挪回去,“等会儿早饭你想吃什么?”

“嗯……暂时没什么想吃的。”

“不吃对身体不好,我等会儿给你带面包和牛奶。”

“老高你真是老妈子——哎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吧,高老师最好了,么么哒!”最后欧神还刻意卖萌一笑。

高君轻轻摇了摇头,继续拖地了。

2

除此之外,高君还常常拉欧阳去剧社,美其名曰缺人手。但据我一位白姓学妹说,欧阳到那儿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悠闲地用手机刷剧或者抽卡。偶有女生找欧阳搭讪,都被高君不着痕迹地支走了——并不是不着痕迹,学妹说那时候高君的语气会比平时更加淡漠。

凡此种种,不枚胜举。有时候我看到高君和欧阳一个情深到内伤一个完全在状况外的样子也只能默默叹息。

我也曾劝过高君他和欧阳不会有结果,高君只是淡淡地说:“除了性向,欧阳是最适合我的人。”

后来便毕业了,大家有着光明或不那么光明的前途——高君自然是出国深造,欧神进了喜欢的游戏公司,主席也去了某高级国企,我成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码农。

几年过去,我不再做码农,用积蓄和以前的同事合作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吧。这几年,主席摸爬滚打成了副高管(我想他一定不许下属叫出那个“副”字)。高君留在硅谷,在家庭支持下自主创业,据说干得风生水起。

至于欧阳,虽说事业上没有什么大消息,却是我们几个里最早结婚的。

欧阳是先在我们曾经的宿舍四人群聊里宣布这一消息的。我自然为他开心,然而想起高君又有些难过。

高君在群里发了一个大红包,道:“新婚快乐。”

欧阳问:“老高你来吗?”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得到他的兴奋。

过了许久,高君才回复:“不知道,最近有个大项目,我尽量来。”

欧阳立刻回道:“你是我铁哥们儿,一定得给我这个面子!”

高君没有再回复。

过两天,我在欧阳的朋友圈看到了他的结婚照。准新娘娇小可爱,眉眼有几分像他的梦中情人新垣结衣。

点赞的人有许多,唯独没有高君——以前但凡欧阳发状态高君必定会点赞评论的。

或许这点小事不便直接去问,欧阳私下发信息问我:“我和老高的交情是不是变淡了?我结婚他都没什么反应。”

你还是别知道他真实反应的好,我想。然后回复道:“或许他最近真的很忙吧。”

3

欧神的婚礼定在两个月后。他广发请帖,高君仍是不回应。欧神再心大,却也觉得有些困惑。

“伟哥,你说四年的哥们儿之情现在就tm这么淡了?”他有一次给我发信息。

“现充过美国时间,而且人家自己创业搞计算机这行一定很忙吧。”我也只得敷衍两句。

欧神婚礼前两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准备打烊酒吧,突然一辆车停在门口,紧接着车门打开,一个瘦高的青年走出来。路灯下的五官有点熟悉。

我本就不善言辞,这一瞬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回来了?”

“不请我进去喝一杯?”他似乎笑了一下。

“刚要打烊你就来了——进来吧。”我叹了口气,把他迎进来,锁上了店门。

进了酒吧,我才看清楚高君的模样。他穿一件深蓝夹克,还是像当年一样俊朗,曾经温润的眉宇如今有几分沉郁。

“长岛冰茶。”他在吧台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

“这酒后劲儿可强,你酒量再好也不能胡来。还在开车呢。”

“不是歌里唱长岛冰茶可以让人半晚安睡吗?”

“安睡个鬼,宿醉还差不多。”我吐槽道,还是准备调酒。

“欧阳给我发很多信息,很想让我来婚礼。”高君自顾自说起来。

“所以你来了?”我开始搅拌酒杯里的液体。

“我看一眼就可以了,第二天回去。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我骗他说最近太忙实在来不了。”

我无言以对,他这个处女座还是这样龟毛。递给他调好的酒,他一大口灌下去。

“你疯了?跟你说了这酒后劲儿大!”

他“嘿嘿”一笑。我心里一惊,他不是要发酒疯吧?

“再来一杯。”他说道。神情看着已经微醺。

“别喝了你。”

“怎么,怕老同学不给钱?”他说着便要从衣兜里掏出钱包。

“好好好我去给你弄,这杯过后不许喝了!”我又去调酒,不过特意减少了伏特加和琴酒的量。

把酒端到他面前,他却不喝,只是温柔地望着杯中褐色的液体。

“你说,像不像他头发的颜色。”

“像。”

“他就要结婚了……他怎么就要结婚了呢?”高君的眼里突然浮出不甘,“我对他这么好,他就只当是铁哥们儿。谁稀罕做他这种人哥们儿?”

“感情这种事,经常有心栽花花不开的。”我勉强劝道。

“从小到大,我只要愿意,只要努力,几乎没有达不到的目标。”高君突然打了一个嗝儿,“除了他。”

“和他四年朝夕相处,还是一场空。”他的声音已经因哽咽有些发颤,“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蠢成这样,他要是有你一半聪明——”端起酒杯再一次一饮而尽。

他要是有我一半聪明可能早就换寝室了。

“我要做一个了结。”高君放下了酒杯,拿出了手机。

“你不是要去告白吧?人家后天就结婚了你发什么神经!”我试图拦住他。

高君身子一侧,避开了我,拨通了电话。

“欧阳,是我。”

我实在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好借给他调蜂蜜水的机会暂时回避。不过也心知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等端着蜂蜜水回来,高君已经收起了手机,安静地低头坐着。

我把蜂蜜水放到他面前,陪他一起沉默。

“欧阳没有接电话,刚刚的是语音信箱。”他过了几秒忽然开口。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说了好长好长的告白,最后说我们从此不要再见面,可是在说完听到发送声的前一秒还是挂断了。”

“所以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高君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然后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啪”一声落在桌上。

4

​后来高君和我说了很多话,都是以前和欧神相处的点点滴滴。许是喝醉的缘故,他说话有些大舌头,中间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轻。

“欧阳他啊……”便倒在桌上睡着了。

我看着兀自睡去的高君有些头痛。放任他睡在这儿显然不行,但是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想了几分钟,将他扶到角落的长沙发上,给他盖上我在这里备用的长外套。然后自己在吧台凳子上凑合了一宿。扶他的时候我很惊讶他看着高大居然很轻。

​这一晚睡得很浅,我第二天早早醒来。起来去看高君,他已经坐起了身,眼神还有些恍惚。

“早上好,”我跟他打招呼,“我去做早饭,想吃点什么吗?”

“已经很麻烦你了。”他声音有些哑,“我等会儿开车回酒店。”

“你这个样子没问题吗?”

“没事的。”他站起来,然后手扶了一下额头。

“你给我指路,我载你回去吧。”我实在不能放心。

我们两人走出来,高君指了一辆深蓝色的保时捷。看起来价格不菲。

果然是有钱人,我暗暗惊叹。不过转念想想他昨天的样子,又觉得他在爱情上的贫困恐怕不是事业和财富能弥补的。

我发动汽车,高君打开了CD,然后一直望着窗外。里面放起了王菲的《矜持》: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

真奇怪,有人明明感情尚浅,却可以你侬我侬甜言蜜语;有的人情深一片,面上却云淡风轻缄默不言。高君显然属于后者。

 唱到“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的时候我想起了高君昨晚的样子。那或许可以是他生平第一次放下矜持了——虽然不是对着正确的对象。 他一晚上跟我说的话或许比我们以前交谈过的还多。说起来其实我和他除了住一个寝室最多也就算君子之交。人与人之间的远近有时像个悖论:平时关系疏离,有时反而可以交心;而对自己放在心上的对象,却不得不常常紧闭心门。

高君突然伸手关掉了CD。

'现在还有些头晕。'

我理解地点点头。

将他送到酒店门口,他向我道谢。

“都是哥们儿嘛。”我摆摆手。

他的表情一瞬间僵硬了一下。我这才明白失言,一时也有些尴尬。

“你回去好好睡会儿,别多想了。”

高君点点头,慢慢走回了酒店。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开始补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我打开手机一看,居然睡了快10个小时。随手点开朋友圈,欧阳又发了几张和他未婚妻的结婚照,cos动漫人物的。最后一张是一对戒指的照片。

文字最后一句写道:“谢谢老高礼物,不能来太可惜了。”后面发了个卖萌的颜文字。

高君在下面评论:“戒指怎么样?”

欧阳回复:“男戒尺寸刚好,女戒稍稍大了一点。”

高君:“按那边通用的尺寸买的。你喜欢就好。”

时间在昨天高君找我之前。

5

欧阳结婚那天我自然去了。他和新娘在门口满脸笑容地和宾客打招呼。他穿一身黑西装,显得身形挺拔,一时间我还有些不敢相信他是我大学时那个死宅舍友。

看见我,他向我招手:“伟哥!”

我过去拍拍他肩膀,把手里的礼盒举到他面前。

“兄弟没什么好送的,送你一瓶国外进口的好酒吧。”

“你能来就好了。”他大笑。

我进大厅找座位,找找能不能和以前的同学拼桌。

“张伟学长。”后面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留长发戴眼镜的女孩子,脸上微微几粒雀斑。

“是……小雪学妹?”

“总算学长还记得我。”小雪微微一笑,“我们寝室就坐那桌,学长要过来一起吗?”

“好啊。”我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那三位学妹笑着跟我打招呼。她们和大学时的模样仿佛,只是气质却有些变了。本子还是一头张扬的红发,整个人看起来却比大学时柔和了许多;小白将头发剪到及肩,带了几分OL感觉。小静梳个丸子头,看着很青春。

“高老师来吗?”本子问我。

“呃,他公司有个大项目,来不了了。”我摸摸鼻子。

她“咦”了一声。坐在旁边的小白感叹道:“高老师和欧阳学长那么好的朋友,不能来真是遗憾。”但神情似乎并不惊讶。

又和他们闲聊一会儿,我觉得暖气太大, 有些气闷,出去吹吹风。在门口的草坪边透气时,看到几米外停了一辆蓝色保时捷。心照不宣。我站了两分钟就回去了。

没多久,婚礼开始。其实也大同小异,都是宣誓、交换戒指、亲吻,最后抛花束。欧阳一直笑着,八分开心两分羞涩。

交换戒指的时候,我想看看是不是高君送的那对,可惜隔了一段距离,看不分明。

婚宴有中午和晚上两场。我挺想之后叙会儿旧,只是他大喜日子应酬太多,分身乏术。想想还是改天吧,晚宴后便向他告辞。

“才吃过饭就走了?”他很惊讶,“你等等,我有件事请你帮忙。”说完,他便跑到自己的里间,拿来一个天鹅绒的小礼物盒。

“这个麻烦你转交给老高。”他摸了摸脑袋。

“他在美国我怎么……”话还没说完,他就把从大厅拉到花园里。

冬天天黑得很早,现在七点过已经全黑了。天上一弯残月,旁边星星几点,发着暗暗的光。

之前的地方似乎没有车了。

“我知道他回来了。”

我竭力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伟哥你别装了,这惊讶的表情太浮夸了。”欧阳白了我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

“前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我当时没有听见。那个号码是他以前用过的。第二天拨了好几次都是关机。”

欧阳抬起头望向明月。

“老高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兄弟了。”

你不知道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吗?

“我跟他经历很像,爱好也合得来。从以前就知道他不开心。在大学我老拉他打游戏,陪他去剧社打下手,也是希望他能快乐一些。他太孤独了。”欧阳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他的心结不是靠这些简单的陪伴能解开的。他需要的未必是这些。”欧阳叹口气,“可是在我已经是无法可想了。特别是快毕业的时候,虽然一切看着还是那样,我却经常觉得隔阂和无力。”

我转过头看着他,差点想问你是不是知道——毕竟从前常年不上课不下床不社交居然能在名校计算机专业低空飞过,又会蠢到哪里去?

我掏出一支烟点燃,把烟盒递给他。

“我老婆不喜欢烟。”他笑笑,“老高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下午。”我吐出一个烟圈。

“那就麻烦你转交给他了。”

“你干嘛不自己联系他或者寄给他。”

“这几天事忙。”他苦笑。

这时欧阳的新婚妻子走了过来。她穿着旗袍,妆容素雅。

“您是欧阳的同学吗?怎么不进去坐呢?”

“他要走了,我跟他告别呢。”欧阳转身对着她,“我一会儿进去。你先回去吧,外面冷。”说完摸了摸她的头。

新娘回去了。欧阳替我招了辆的士。

“回去发个信息啊。”

我坐在车上,看着欧阳的身影在夜色下越来越小,心里一片茫茫然。

第二天上午,我在机场把东西转交给了高君。许是在美国待久了,他并不避讳直接在我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朵紫色小花的胸针,水晶的,看起来是订做。

他沉默了几秒,才说道:“这是紫萱花。”

我以前玩仙剑的时候知道,别名叫忘忧草。

“他这么爱打游戏,这很符合他的作风。”我终于憋出一句。

高君似乎在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他有向你问我吗?”

“他知道你回来了。昨天给你打电话你关机。”

“然后呢?”他闭了一下眼睛。

“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为什么他今天不自己来找我。”

“他说这几天刚结婚事情太多了……”我几乎不敢再说下去。

高君没有接话,只是将盒子默默收起来。收好以后,他低声说了一句:“他太诚实了。”

然后丢下行李箱,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故事二

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寄生于世上原是那么好

可惜他必须要走,剩我共身影长夜里拥抱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人在途中,人在时空,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来又如风,去亦匆匆,或我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总有些真笑亦有真痛

                                ——王菲《如风》

(本文现充名为高重)

高重醒来时,已经天黑了。隔着玻璃偶尔可以看到几篇半透明的云彩,视野的左前方是一轮上弦月。

睡得真沉啊,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这几天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到旧金山大概还要六个小时。

想起上午在机场的失态。欧阳的回礼他几乎拿不稳,收起来的时候他竭力不要被伟哥看出自己的手在发颤。那个小盒子是烙铁,是寒冰。他手好痛,痛得要掉眼泪。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拖行李箱或干别的什么,索性把东西扔在一边,蹲在地上痛哭起来——还是记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二十六年来自己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小被教育男儿有泪不轻弹,多少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都只能把头微微扬起把眼泪倒逼回去,泪水经过咽喉,有点咸,真不舒服。

哭出来就舒服多了。

等眼泪歇住,他慢慢站起来,双腿已经有些麻。

伟哥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要不要去洗个脸?”

他点点头,去了洗手间。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想起哪首歌唱过“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不会再见了,他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想。

可是真实。

高重想,欧阳也曾见过自己这样。那是大四上学期开学不久,大家已经在各自寻找出路。一天晚上,主席出去应酬,伟哥为考证去自习室刷夜,寝室只有他和欧阳在。两个人便顺理成章打开电脑一起吃鸡。

战得正酣,自己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父母的电话。他只得退出游戏,对一脸不解准备开口的欧阳示意了个歉意的眼神,走出寝室接听。

还是老生常谈,催促自己赶紧考GRE,写好留学文书,申请学校。他自己并不是很想出国,而且可以的话,想留在欧阳身边——欧阳已经和本城一家游戏公司签了三方,目前做实习,毕业后就能转正了。而成绩可以保研本校。这就是说,如果继续留校,还能有许多和欧阳见面的日子。

双方谈不拢,语气里都各自带上了火药味。

“现在这个学校也挺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出国?而且我说了好几次对你们说的那个方向不感兴趣。”

“你懂什么?这个方向前景多好你不知道吗?我们已经和那边公司谈好了,过几年这个项目就能完全搞出来,你那时候读研毕业正好去那边!”

“你们谈的项目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去换别人不行吗?”

“你小子现在出息了是不是?”电话那头父亲怒吼起来。

然后隐隐约约听见母亲的声音。母亲接过了电话。

“喂,是阿重吗?”母亲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就和爸爸吵起来了呢?我们也是为你好啊。而且家里的事业总要有人来继承的对不对?你就听爸爸的,赶紧把该考的试考了,准备好申请材料,离截止只有两个多月了呢。”

他无力地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靠在墙上,眼睛热热的,渐渐起了水雾。随意抹了把脸,然后去卫生间接些冷水拍在自己脸上,然后慢慢走回寝室。

欧阳正在看剧,听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

“老高你怎么了?怎么出去接个电话就成这样了,眼睛这么红?”

他只是摆了摆手,慢慢爬到床上。

“又和你爸妈吵架了,为出不出国的事情?”欧阳摘下耳机。

他“嗯”了一声。

欧阳收起Ipad,身子朝自己倾过来:“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那个大学计算机专业挺好的啊,怎么现在死活不去?”

为了离你近一点,他想。嘴上却淡淡地说:“现在觉得本校保研也不错。”

“我们学校哪有那边好?”

“现在美国那边太乱了。”自己只能随口胡诌。

“那边是有点危险,也没有太乱了吧?再说你家还能让你在那边过得不好?”

没有你,哪里都不好。

“我困了。你也注意自己眼睛。”高重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生硬地掐断了对话。

欧阳轻轻叹了口气,缩回自己的床。

“老高。”

“嗯?”

“你真好。”

“你发什么神经。”

他听见欧阳轻轻笑了一下。

“因为以后能相见的日子不多了。”

“你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所以要趁还能见面的时候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老高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这四年多谢你了。”

“欧阳你今晚怎么这么肉麻。”花了三秒钟消化掉对方的话,高重假装吐槽的语气掩盖自己的心惊——他知道什么了吗?伟哥应该不会说的。

“可能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有些话就可以说。”欧阳的声音渐渐染上睡意,有些听不真切,“我还是觉得老高你不出国太可惜了,你跟我们不一样……”

高重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打他——别人这么说就算了,欧阳怎么可以也说这种话?什么叫我跟你们不一样?他还是那个在隔间外面小心翼翼关心因为恐惧症发而狼狈不堪的自己,帮自己拿洗漱用品和洗衣服,陪自己一起去诊所的欧阳吗?

“再说吧,我真的困了。”

回应的只有欧阳轻轻的呼吸声。而自己失了大半夜的眠。

直到现在想起这事他才回过味儿来欧阳到底想说什么。他当时未必是想睡觉,而是努力找一句不伤害彼此的说辞。自己甚至可以想象欧阳当时小心翼翼的神情。高重想,那时候欧阳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难眠?

他从前以为一般人对待自己暗恋者方式只有两种:伟哥式的温柔放任和欧阳式的迟钝不知。压根没有想过其实可以看破不说破但是已经悄悄划开距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欧阳老是用开心的语气说他们是好哥们儿。

他怎么会忘记,教师家庭出身,从小家教严格的欧阳,其实是跟自己一样敏感的人?

高重不敢去想在大学的日子里欧阳是以怎样的心情和自己相处。

可是能怪欧阳吗?欧阳对自己难道不是真心相待吗?自己常常觉得在迁就他,他又何尝不体谅自己?只是不是自己想要的而已。飞机起飞之前他想关掉手机,微信里欧阳头像右上角有小红点,点开一看,昨天给自己发了两条消息。一条已经撤回,下面一条是“不小心发错了,不好意思,老高你不用回了”。

充满好意的说谎。

太好的人明明是欧阳。这么好的人,他怎么忍心去怨?自己只能苦笑。

既然他希望自己忘记,便再也记不起吧*。

就像窗外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

*《约定》《当时的月亮》

故事三

早知解散后,各自有际遇作导游

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

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

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有没有,确实也没有

一直躲避的藉口,非什么大仇

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

不知你又有没有,挂念这旧友

或者自己早就想通透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陈奕迅《最佳损友》

“东西给老高了?”

“嗯。”

“他有说什么吗?”

伟哥沉默了一下。

“说你实诚。”

欧阳将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是我对不起他。”

伟哥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伟哥你想说什么就说。”

“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

“就是老高他……他……”伟哥眼光一直四处躲闪着,半天没有问出后半句。

“我只知道老高是个好人,是我最好的兄弟。”欧阳把空酒杯推过去,看着伟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一日是朋友,终生是朋友的那种。

伟哥收起酒杯,叹了口气:“你们两个……怎么会变成这样,哎……”

欧阳苦笑一下,自己也想知道。

出了酒吧,他一个人慢慢走到地铁站。经过一盏盏街灯,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拉长又变短。十一月的夜风扑在脸上有点冷。欧阳想起大约是大二那年的晚秋,陪老高出去采购剧社公演的道具,坐地铁回到学校已经很晚。尽管知道气温下降,但欧阳确实没想到晚上会冷得超出自己想象,一走出地铁站,便被袭来的滚滚寒气冻得缩成一团。

旁边的老高停下脚步,放下东西,脱下自己的针织外套披在自己身上。衣服带着暖意和干净的气息。

“穿上。”

“老……”他吸溜了一下鼻子,“老高你不冷吗?”而且……后面那句“你不介意我弄脏你衣服吗”到底没问。

“我穿得厚,再说再走十分钟左右就到学校了,走快点还能暖和身子呢。”老高重新提起东西往前走,自己赶紧拎着剩下的在后面跟上。

望着老高的背影,欧阳想起玩过的某款古风游戏里的一句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当时他还年轻,想法也简单——老高其实是个好人,能和他做哥们儿真好。他们要永远坦诚相待,永远心存默契。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会默契到彼此看破谎言仍然互相配合表演,默契到不约而同地为这段交情画上一个不圆满的句点。

一路上,欧阳想着过去的事情,恍恍惚惚到了家门口。才拿出钥匙准备开门,门就开了。新婚妻子脸上有些担心。

“你再不回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没事,就找老同学喝了点酒。”他冲妻子笑了笑。

“快进来——你手怎么这么冰?喝了酒吹冷风容易感冒的,你先去洗澡。”

“知道了,你先去睡吧。之后的我自己收拾。”欧阳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躺在床上,欧阳忽然想起伟哥谈话中间的沉默。老高还说了些什么吗?或者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不让伟哥说?

“睡不着么?”躺在旁边的妻子忽然开口了。

“你还没睡?”他转过脸,借着窗外一点微光看见妻子已经侧过身,专注地看着自己。

“感觉你好像有心事。”

“想起一些以前的人和事,有点感慨。”

“嗯?”

“一些东西说没也就没了。”

“一切都是在变的啊。”

“但是想起来会难过。”

“也许有一天会回来呢,又或许会有更好的呢?”妻子轻轻地说。她是个温柔豁达的人,但很多时候又像个孩子一样对身边的事情怀着最明亮的期待——所以他会爱她。

“但愿吧。”他亲了一下妻子的额头,“快睡了,晚安。”

想着过去,欧阳也渐渐入睡。恍恍惚惚,他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辆地铁上。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一往左看就发现老高坐在自己旁边。他穿着白色高领毛衣,戴着浅蓝色口罩,但是能看出面色比平时苍白。他半闭双眼,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回事,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他暗暗纳闷儿,抬头看车厢里的指示灯。这个路线……好像是去心理诊所的。

欧阳想起,以前是陪老高去看过一次心理医生,大一的时候。他和老高关系一开始并不算好,对于他的洁癖龟毛虽不像主席那样总是冷嘲热讽,但也是暗暗嗤之以鼻。有一天他恰好从外面回寝室,不留神脚下滑了一下,顺手扶了一下门口处老高的衣柜。看着上面的指印和老高投来的眼神,他小声“切”了一声,拿衣服袖子在柜子上抹了两下,直到看不见指印。

“刚刚对不住啊,不是有意弄脏你衣柜的。”他随意道了句歉。

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老高拿出湿巾在之前那个地方又使劲儿擦了几下,然后开始在衣柜上喷酒精。

“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

老高不理他,扔掉湿巾,走到门口。

“请让一下。”对方语气十分淡漠。

欧阳堵在门口:“你今天非跟老子说个清楚!”

“哎呀,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是大少爷,我们这些人怎么配碰他东西?”主席在一旁火上浇油。

“主席你少说两句吧。”伟哥走过来,努力想要和稀泥,“老高就是太爱干净,没有别的意思的。欧阳你又不是不知道。”

“爱干净就可以瞧不起人是不?”欧阳狠狠瞪向老高。老高什么也不说,准备直接从他身旁硬绕过去。

他一把揪住对方衣领:“今天老子非得——”

凑近了才发现老高眼神里全是戒备和恐惧,身体微微发抖。

“现在知道怕了——”话音未落,老高突然一把推开他,趁他一个趔趄,捂着嘴冲了出去。

两三秒反应过来,欧阳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哟哟哟,被人碰一下就跟什么似的。”主席揶揄道。

没有工夫理会主席,欧阳跟着老高跑出去,看到老高冲向卫生间。老高前脚进去,他后脚也到了。发现一个隔间的门已经锁上,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他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两下。

“老高你没事吧?”

回答他的只有老高干呕的声音。

“对不起老高我不知道你不舒服,刚刚是我错了。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

又是几声干呕,然后只有沉默。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先去浴室我给你把东西拿来。”想到老高的洁癖,欧阳又补充道,“我一定好好洗手消毒。”

还是没有回应。过了几秒,微弱的声音传出来。

“洗漱的篮子在书桌右边格子顶层……拿那件深蓝色的睡衣,浴巾在衣柜顶层,装在一个米色袋子里。”

“好,我去给你拿。”

转身回寝室的时候,他听到背后的隔间传来一句“对不起”,虚弱到几不可闻。

晚上,欧阳给老高发信息。

“你这个样子多久了?”

“快十年了吧。”

“家里人没有带你去看看?”

“他们觉得这是娇气。”

“你自己有想过去看看吗?”

对方很久没有回复。欧阳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打字。

“去看看吧,你看你现在这样自己也痛苦不是?”

“你要是不想一个人,我可以陪你去。”

对方还是没有回复。心知这种事情也挺艰难,欧阳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过了大约十分钟,手机振动了一下。

“这周六去吧。”

想起前因,欧阳终于明白,这是大一的时候和老高一起在去诊所的路上。二人一路无言,下了地铁,出站的人很多。挤在这么多人中间老高一定很难受。欧阳往旁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老高不知去哪了。

他回过身去,大声喊:“老高!老高!”

没有人回复他,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地铁站显得那么微弱。人流穿梭,他却总找不到老高。

“老高,你在哪儿?”

然后他醒了。房间被太阳照得温暖明亮。

洗漱完毕,欧阳来到餐桌边。妻子已经准备了粥和小菜。

“好些了吗?有没有头痛?”

“嗯,睡得很好。”欧阳笑着摇摇头。

两人相对而坐吃着早餐。欧阳咬下一口煎蛋,慢慢嚼着。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后来的事情:去了几次诊所以后,老高症状减轻了很多。两个人关系也日渐变好。可是在他以为一切真的在好转的时候,却偶然发现老高又陷入了一个可能更深的痛苦之中。

“你有过那样的时候吗?”他望向妻子。

“嗯?”

“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有的事情,不管你当时去不去做都是错的,都会让别人痛苦。”

“不太懂哎……就像给病危的病人拔掉氧气罩?”妻子最近在看医疗剧,一下子联想到这个。

“跟这个不大一样,”欧阳努力组织着语言,“就是有的事情你不做,别人就会永远在已有的痛苦当中走不出来,可是你做了,又会让他因别的事情痛苦。”

“那哪一种更痛苦呢?”

欧阳喝了一口粥。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觉得放任不管会让别人更痛苦,有时候又觉得是因为做了才会让别人更痛苦。”

“你这两天好深沉啊。”妻子好奇地看着他,“是昨天聊到了什么事情?”

“聊到我一个同学,有点感慨。”

“嗯,”妻子低头想了想,“你还记得《降临》吗?我是说原作小说。”

“记得啊。”说起来他和妻子结缘的一大契机就是两人都是特德·姜的书迷。

“里面女主人公即使后来离婚,唯一的女儿也比自己先去世,可是在最后她也没后悔和丈夫相爱结婚,生儿育女呢。”

“嗯,所以呢?”

“很多事情没有办法预料的嘛,我们每个人都只能根据现在的事情做选择。不违背你当时的心意就可以了。”妻子咬着筷子,慢慢地说,“再说除了生死这样实在无能为力的事情,我想其他痛苦再大也可以过去的。你那位同学一定可以走出来的。”

“你倒是很乐观。”

“因为我姥姥信基督教,她还在的时候常念圣经给我听,小时候里面有一句话我觉得很好听,说‘生有时,死有时,聚有时,散有时’”。直到她去世,我流了好多眼泪,才真的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从那以后,对很多事情不会那么执拗了。”她准备起身收拾碗筷。

“放这儿吧,一会儿我来洗。”欧阳说道。

“那我去买菜咯。不过你真的能洗干净吗?”

“你还不相信你老公?”

妻子笑笑,去换衣服了。

欧阳把碗筷收起来放到水槽,慢慢清洗着。要是大三暑假回家前那天没有去管老高手机就好了,不管他父母打几百个电话,他想。

大学的时候,老高有两个手机。一个在学校的手机,随身带着;另一个是联系亲友的,一般放在寝室柜子里,每周晚上会和家人通话。每次和父母通话他都会走出寝室,回来的时候脸上藏不住的疲惫。

那天早上,欧阳记得,老高去忙剧社工作交接的事情,早早出门了。主席和伟哥也早早出去了。自己吃鸡到通宵,准备补个觉。刚刚睡着,老高另一个手机就响了。铃声音量特别大。

难道老高忘了收进柜子?

算了,那边没人接就会自己挂掉的。回来跟老高说一声吧。欧阳翻了个身继续睡。

没有想到居然是夺命连环call,铃声才歇下去两秒又响起来。如此到第六次的时候,欧阳终于不堪其扰,从床上下来。

打扰自己睡觉的,就算是哥们儿父母也不行。

走到老高位子上,手机果然放在桌上。他揉揉眼睛,刚准备拿起来接听,被来电显示画面吓得愣在了原地——赫然是自己的睡颜!

欧阳打了一个哆嗦。老高他……他居然……

他呆呆站在原地,二十年的直男人生没有任何应对这种事情的经验。就一直愣在那里,直到铃声没有再响,直到听见门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掏钥匙。

是老高。

猛然反应过来,欧阳赶快爬上床去,侧身躺下,面朝墙壁,被子胡乱蒙住头,手紧紧攥着被子。

他不敢回头,只能悄悄听着发生的一切。老高走进来,抽出湿巾擦了擦手,然后拿起手机。

“喂。”他轻声说道,然后走出寝室,轻轻带上了门。

欧阳长舒一口气,松开手,两手已经汗湿。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以前老高状态不好的时候伟哥总是找自己,明白自己换衣服的时候他从来背对自己,明白自己表现得gay里gay气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沉默。

老高当时……得有多难受啊?

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又开了,他听见老高放下手机,然后走到自己床边。静静站着。

欧阳屏住呼吸,不敢动一下。不知道过了许久,他听到老高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帮他掖了掖被子,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他。然后老高又出去了。

他之前多少次这样做呢?欧阳有些想哭。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尝试让自己冷静一会儿。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害了老高的。

可是以后自己又该怎样和他相处呢?摊牌?老高的反应他不敢想。换寝室?已经一块儿住了三年总不能说换就换,再说可能有人说闲话,特别是主席那个口无遮拦的,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让老高以后怎么做人?

还好明天就回家了,总有一个假期可以缓冲一下——况且下学期就是大四,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自己也要出去找工作做实习,碰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太多。

“你今晚不吃鸡吗?”晚上在寝室里老高问道。

“我……我今晚看会儿剧,然后就准备睡了,明天得早点去火车站呢。”自己努力做出正常的语气。

“嗯,晚安。需要我早上叫你吗?”

“不用了,我设了闹钟。”感觉语气有些生硬,他又用平时卖萌的语气加上一句,“谢谢爸爸。”

到了大四,自己找到了单位,每天实习。老高已经确定了要读研——但是在哪里读却和他父母产生了很大分歧。父母希望他出国,他却想本校保研。欧阳记得,大二的时候,老高说过国外那个学校是自己的dream school之一。他不敢问老高是不是因为自己,其实也不需要问。

不行,他一定要劝老高。

在老高又一次和父母为这事儿吵完架回到寝室,自己小心试探着劝老高出国。

“再说吧,我真的困了。”

然后老高不再说话。

欧阳在黑暗中大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直到看到第一缕阳光,才慢慢坠入梦乡。

后来老高还是申请了国外的学校。把录取通知书拿回来那天,连一向和他极不对盘的主席,都真心称赞了他几句。但是老高脸上看不出兴奋或快乐之类的情绪。毕业典礼那天,老高没有参加典礼,拿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就坐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去了遥远的旧金山。

之后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好说,自己成了个平凡的上班族,老高在那边读完研就自己创业,直到自己公布结婚的消息。老高情理之中地不来——这还是让他有点难过——却意料之外地送了自己一对戒指。男戒尺寸刚好。戒指躺在手心仿佛千斤重。

是时候结束了,他想。

他和那时的未婚妻去挑选回礼。未婚妻说既然未婚,或许可以送胸针什么的。恰好有一家店可以把宝石胸针雕刻成花的形状。欧阳选了半天,要了一个紫萱花的订做胸针,想到时候寄过去。

结果婚礼前两天晚上,看到那个未接来电,他第二天拨过去,关机。发微信问老高是不是回来了,可是发出去又觉得这样的问题不过徒增尴尬,最后还是撤回了。最后托伟哥转交了回礼。

从那以后两人再也没有了联系。有时自己也想问候,顾及到种种旧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两年以后,自己有了孩子。高兴地将自己的孩子发到朋友圈,许多人点赞,但老高依然毫无动静。

孩子出生一个月左右,他在家收到一个特快专递,从美国寄来的。打开一看,是小婴儿用的衣帽套装,摸起来毛绒绒的,手感很好。还有一套精美的旧金山明信片。

“你朋友对你很好啊。”妻子笑着说。

“嗯,是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赶快起身,冲到卫生间,把门关上,靠在门背后,手捂着脸,呜咽起来。

但那之后他和老高仍然没有联系。只是每年都会收到他给孩子寄来的礼物,各种各样,有时是玩具,有时是原版童话书,然后自己回礼过去。就这样又过了六年。

有一天下雪,他又去伟哥酒吧喝酒。发现吧台上新添了一个精致的装饰。

“伟哥你眼光不错啊,这玩意儿哪儿买的?”

伟哥正背对着自己擦酒架,随口答道:“哦,那是之前老高过来的时候带……”

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神情尴尬,微微低下了头。

“他其实每年都会过来一两次,但不让我和你说……”

欧阳没法看到自己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只听见自己木然地说:“没事,他忙嘛。”

伟哥搔了搔脑袋:“其实每次来老高都会问起你的。”

“多谢你告诉我。”他把酒杯放回去,“伟哥你知道老高在那边的联系方式吗?”

过了几天,欧阳收到一串电话号码——同届的同学有人也和老高一样留在硅谷,而且有合作关系,总算是幸运。

他仔细地计算好时差,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然后拨出去。他心情很紧张,比第一次和妻子出去约会还要紧张。

“喂。”几声“嘟”之后,很久没有听到的那个熟悉声音响起。

“老高,是我。”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嗯。”

“你现在还好吗?”

“还好。”

“我们这边下雪了呢,旧金山下雪了吗?”

“上周下了一场。”

“谢谢你给宝宝的礼物,宝宝很喜欢。”

“那就好。”

终于要说到最想说的事情,欧阳做了几个深呼吸。老高也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你看,新年快到了,我们很久也没有见过了。你要是有空的话,我们聚一聚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如果不是有一点轻微的呼吸声,欧阳差点以为老高挂断了电话。

“你要是实在太忙也没关系,我们以后还……”

“可以啊。”

电话那头的回答带了几分笑意。

故事四

但愿你的眼睛 只看得到笑容
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
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天上人间
如果真值得歌颂
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天大地大
世界比你想像中朦胧

我不忍心再欺哄但愿你听得懂

                                        ——王菲《人间》


小轩和爸爸妈妈在机场等着高叔叔。

听爸爸说,高叔叔是他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后来去了美国,难得回来一次。

所以为了迎接高叔叔,他们一家早早来到机场。等了快一个小时,小轩觉得腿都有些麻了,低头跺脚活动一下,突然听见爸爸喊了一句:“老高!”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叔叔拖着箱子朝这边走过来。走近了发现这个叔叔长得真帅,比爸爸还帅。

小轩特别喜欢那个发型,他打算之后就让妈妈帮自己剪成那样。

高叔叔微微一笑说:“好久不见。”看到自己以后,蹲下来,​摸摸自己的头。

“你就是小轩吧?几岁了?”

“六岁,我在上小学一年级!“

“看起来很聪明呢。”

“哪里聪明了,”正当小轩为得到帅气的高叔叔夸奖开心的时候,爸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数学可差了,一点都没有继承我的理科基因!”

“欧阳你自己上学的时候成绩也没多好吧?还不是靠我和伟哥借笔记给你?”高叔叔替自己说话了!哼,爸爸整天说自己以前成绩多好,都是吹牛!

父亲摸了摸自己脑袋:“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要说……走,去我们家坐会儿!”

爸爸和高叔叔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妈妈牵着自己跟在后面。

“高叔叔跟爸爸关系真好啊。”

“是啊。当时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高叔叔有事没来,你爸爸还很失落呢。毕竟这么铁的友情。”妈妈看着前面背影,笑着说。

小轩想起自己班上的几个铁哥们儿——如果他们有一天去了很远的地方心里也会很挂念的。

到了家里,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小轩在旁边的桌上安静地玩乐高积木,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餐。爸爸和高叔叔仿佛在谈大学时候的事,中间提到一些小轩陌生的名字:

“那时候除了带饭次数最多的就是伟哥了。”

“伟哥现在开酒吧,挺好的,据说准备开分店了。”

“听说主席结婚了?”

“是啊,好像是和老乡吧?”

……

“我们这几个,就你小子混得最好了。”爸爸笑道。

高叔叔说:“在外面待久了,也挺想回来的。”

“也是啊,你一个人在国外……”听到爸爸叹气了?爸爸为什么要叹气?

“有空可以把小轩带过来玩嘛。”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轩抬起头来,看到高叔叔朝自己笑。

“行啊。这小子可皮了,去你那儿待两天一定能被管得服服帖帖。”爸爸也笑起来,“小轩,过来,想不想跟高叔叔去美国啊?”

“高叔叔那里有小朋友吗?”小轩满怀期待。

“当然啊,很多外国小朋友。跟你一样大的中国小朋友也很多。”

“我是说高叔叔自己有小朋友吗?”小轩睁着圆圆的眼睛。

“叔叔现在……还没有呢。”高叔叔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不过说不定小轩来的时候就有了哦。”

“这孩子瞎问些什么呢?”爸爸突然在自己脑袋后面呼了一下,“去厨房帮你妈妈忙去。”

“童言无忌。不过小轩这么能干啊?”高叔叔又摸了摸自己的头。

“是啊。我现在会做好几个凉菜呢!”

“那倒真想尝尝。”

一定不能让高叔叔失望!小轩干劲满满地去了厨房。

晚饭时候,高叔叔夸奖了自己的手艺,小轩很开心。

“欧阳我真没想到你能教出这么好的儿子。”

“老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很差吗?”

“某些人自己心里有数。”

他们感情真好啊,看来哥们儿就是这样的,小轩一边扒饭一边想。

可是为什么高叔叔没有小朋友呢?为什么自己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爸爸要打断呢?不应该问吗?

而且爸爸说到高叔叔一个人在国外的时候还叹气,高叔叔一定很孤独吧?

没关系,等会儿把“那个”送给高叔叔吧。

晚饭后,高叔叔道别,爸爸妈妈带着自己送高叔叔去车站。临别之前,小轩几步跑了回去,高叔叔站在路灯下,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怎么了?”高叔叔亲切地问。

“爸爸说,叔叔在国外老是一个人。我觉得一定很孤独。”小轩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几个纸折的幸运星递过去,“这是我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礼物,对着它许愿愿望就会实现的。我把这个送给叔叔,叔叔以后就会有可爱的小朋友啦。”

高叔叔接过幸运星,小心地收在包里。

“谢谢小轩。以后来找叔叔啊。”

“嗯!”小轩认真地点点头。

爸爸妈妈牵着自己回去。

“小轩跟高叔叔说什么了?”妈妈问。

“我送给高叔叔有魔法的幸运星了。”

“小轩真懂事啊。”妈妈刮刮自己的脸。

回过头去,小轩看到高叔叔还站在车站。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会有小朋友过来的。而且高叔叔这么好看,他的小朋友也一定很漂亮。是小弟弟呢,还是小妹妹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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