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者无味

如果很早以前就有点评软件的话，韩国传统饮食下面，肯定充满了中国人的差评。

而且十分毒舌，吐槽丝毫不留颜面的。

晚清时一篇介绍朝鲜的文中说到饮食时，只用了八个字。

——“饮不知茶，食不知味”。

有多不好吃，请自行想象。堪称是所有点评里的集大成者。

曾于光绪年间出使朝鲜的外交官马建忠，留有一系列日记，写到抵达仁川后，朝鲜官员送来接待餐，“殊粗恶秽，气触鼻欲呕者再”。

可能对方以为他客气，双方推推让让了很多次，才终于成功谢绝掉。

马大使松了口气，宁愿让侍从去煮粥来喝。

民国初年，王世瑛女士到日本考察访问，回程时途径朝鲜，午饭是朝鲜面，做法类似中国，只是不合口味。

她说“幸有鲜辣泡白菜，勉送下咽”。

可终究还是没有吃完。

王世瑛笔名“一星女士”，用来点评也恰如其分。

类似遭遇的还有章宗祥，驻韩诸领事为他接风设宴，他一时冲动去了朝鲜酒楼。

结果入席后，嫌弃三连：“无味可言”，“不甚合口”，“不能下箸”。

最后感叹说“虽属盛馔，竟枵腹而归”。饿着肚子回到旅馆，大嚼起黄油面包。

旅馆的服务员见他这副模样，补刀说：您一定是去吃了朝鲜菜吧？有经验的人，都是吃饱了再去的。

国人对当时朝鲜饮食的评价，大抵都是这样的画风。

比如最近跟泡菜齐名的柿饼，得到的留言是“柿饼亦酸者居多”。

后面还给出了猜测：是不是因为朝鲜在东方，五行缺甜，所以梨特酸石榴特酸柿饼也特酸？

说到冷面，夸赞它是朝鲜人待客的上品，送人的无上礼品。

然后笔锋一转，说我国同胞吃的时候，虽然在朝鲜待了很多年的人，“亦莫不蹙额难下咽”。

提起泡菜。

说他国人最喜欢吃这东西，一顿饭有半顿饭都在吃泡菜。可“味盐而腥辣，非久于是地者，断不能尝试”。

提起酒。

说味道苦涩，有回咸，“睹其浑浊，令人欲呕”。还问不知为啥他国人一口气能干几碗。

提起鱼肉。

说真是稀奇，那边的鱼居然可以零售。论片卖。

只是“腥秽难闻，令人呕吐”。

提起猪肉。

说那边的猪“小而瘦，味劣甚”。

还说喂猪之法颇有古意，“以人粪饲之”。

有人回忆自己住客店时，夜间出恭，忽然感觉有人抚摸自己的屁股，大惊而逃。店主很淡定地安慰他说：没事，是猪饿了。

这人羞怒之下大发牢骚：“噫！此等食粪之猪，人食之，而不知秽，其人格亦可见一斑矣。”

还上升到了种族和人身攻击，可见有多气。

正是因为饮食天赋不行，民国时国内有很多餐饮业者泛舟渡海，去朝鲜攻城略地。

其中山东人居多。而且是产业链一条龙。

我们是种菜民族嘛，所以到哪里，菜园子要先建起来。

泡菜常用的萝卜、白菜，日本人和朝鲜人种出来的，要么好看不好吃，要么不好看也不好吃。

据说日本政府亲自出马，组织了专门的培育研究，可还是比不上山东老农的手艺。

在朝鲜一些较大的城市，种菜的华农都有几千人的规模。

中餐馆自不必说，遍布各地，有的城市多至上百家，生意红火。

至于一些小食店，像山东大饼馒头铺，就如同是中餐馆的配套一样，更是不计其数。

当时朝鲜正处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日本虽不乐于坐见华侨势力的壮大，可长期未付诸行动。

一则时机未到。

再者，中国人种菜鲜亮，做菜好吃，怕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清末马大使入朝时，与人对坐笔谈，毫无障碍。

民初王女士在朝鲜的师范学校觅人笔谈，学生面面相觑，无人再识汉文，只能勉强交流。

问学生日本人待之如何，回答说“大端亲善矣”。

几年之后的1927年，朝鲜发生大规模排华事件。

又过四年，1931年，朝鲜再次爆发了更严重的排华浪潮。

这些国人的菜园、餐馆、商店首当其冲，大批大批被朝鲜暴民打砸抢毁。

民国政府驻朝总领馆也受到冲击，未得幸免。

我国同胞死伤惨重，单平壤一城，死者就逾百人。

经过这次冻乱，在朝鲜的三十多万华人纷纷回国，只留下不到五万人。

日本人和朝鲜人还联合抵制华商，不用华工，对待他们昔日喜欢吃的中华料理，也狠下心来。

他们造谣说华人为了报复，在饭菜里下毒，让这些餐馆人气大跌，难以经营。

国内的知朝派分析朝鲜乱局，说当时朝鲜人对华态度分为四种。

一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怀念清廷曾帮助朝鲜平定内乱，不忘中国历代帮扶朝鲜的恩德，希望中国早日强盛，再次扶助他们。

二是有志青年，来华留学或参加革命，以日本为仇敌。

三是国内受过高等教育，对亡国有心无力，得过且过的青年。

最后是绝大多数在日本奴化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广大普通青年。

老人不断逝去，少年又长成青年。

这些青年们鄙视中国人，叫华人“支纳沙拉民”，已算是恭敬，无礼的人还有更难听的称呼。

特别是小孩子们，耳濡目染，最喜欢当街拦住华人取笑。

在排华之前，华人就经常平白无故遭到寻衅打骂。

去中餐馆吃霸王餐，也成了一些朝鲜人的家常便饭。

鲁迅先生的学生韩建功曾侨居韩国，写他一次就餐时，看到有家朝鲜人吃完饭，把桌上所有的酒杯都偷偷顺走，而掌柜对此见怪不怪。

正是在这种欺辱中国人的社会风气下，排华情绪逐渐酝酿，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说来可笑。

国与国之间的感情，往往还不如一些有情人历久弥坚，善始善终。

只需一代人，就可以完全变了心，转了性。

于是那些口味刁钻，批评也刻薄的中国食客们走了。

带去最好的种子和农艺，种得一手好菜的中国农民们走了。

诸多制作美食，普及美味的中国掌柜们和厨子们也走了。

想起一句广告语。

“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无知者无味，当无味之国驱逐了美味。

冥冥之中，这或许是最好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