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邵东木林冲清末建威将军府的故事

不遗余力地去做你热爱的事情,别总为一些零碎的声音而去质疑自己。你很好,会越来越好。请坚定不移!



伦家庄的交响曲
湘中布衣

我的老屋伦家庄,落座在羊排公路木林冲枫树井旁边,是一座清末将军府的大院子,三进四厢四十八间,为我的五世祖公正一品建威将军营造,距今已150多年矣。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方天地美如画。三面青山环抱,翠绿葱葱,盘石岭山的巍峨大气与之相得益彰,青砖乌瓦、雕梁画栋,亭阁楼台、连廊天井,朱漆堂门,双狮睨立,神龛佛像、暮鼓晨钟,炊烟袅袅、猪牛成群。大厅旁边天井中一棵与庄院齐龄的镇宅之宝――罗汉松,三人合抱之围,十几米躯干挺拔,雄姿英发、遮天蔽日。出堂门抬头眺望,远山含黛、浮云千里,堂前池塘碧波荡漾、鸭鹅戏水、翠鸟欲飞、鱼儿翔鳞。池塘一端果树成林、绿畦倒影,有桃树、梨树、枣树、柿子、李子、石榴、杨梅、臭柑子树,有枫树、椿树、槐树、苦楝树,有仔柯、芍药、苇笋、腊梅、野菊,春来桃红李白,夏夜稻香鸣蝉,秋霜枫红菊竞,梅竹傲立残雪,清晨蓑衣荷锄去,晚霞牧童放牛归,一年四季,无时不美,无时不怡然自得。

生活在伦家庄,十几户人家,都是本家堂亲,或是几代长工,也都像亲人一样融入赵家,就是那个死去的住家清晚和尚,人们茶余饭后还经常论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田土刚下放那会,大家不必天天听生产队长吆喝着去磨洋工,自己的田间地头自己做主,女人们也有空在家做做家务、纳纳鞋底了。每当早稻刚刚扬花抽穗时候,庄稼人主要是田间保水防病,家里开始修补萝筐、清仓翻谷,做好“双抢”准备了,大家有了难得的一丝空闲。清早出去地头视察的男人,日上三杆就回来了。贵安大爹眨着眼睛、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福生八爷门口,他需要福生八爷给他拔掉倒眼睫毛。“你家今年谷子接得上吧?”“差不多,比旧年要好点。”“今年禾苗八肚(土话怀孕,指抽穗)看样子不错?”“刚刚我家长寿从田里回来,估计今年长势比旧年好。”这时在我家帮忙补萝筐的一篾匠,一边手上哇哇的剥着篾丝,一边接话道:“前几年生产队,大家一到这个时候,就青黄不接了,没米下锅,这才下放两年,一年四季就有饱饭吃了,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啊!”贵安大爹接话道,“要是六零年是今天这个样子,我的娘也不会饿死了。”这时,隔壁的会伯娘在阶几上,拖出澡盆和搓衣板,准备好一小块肥皂,把大堆粘满泥巴的补丁衣服倒在木制澡盆里,对大儿子元旦喊道:“元伢子,你帮我从水缸舀点水来,我先将这些脏衣服洗过头道,你再拿去枫树井过两遍井水”。

这时候,太阳已照满了空旷的大厅,天空中时不时有几朵白云悠悠地飘过,废弃的墙脚下有几只芦花鸡懒洋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用翅膀筛着尘土。健七爹爹抽着一袋烟坐在堂门口,抬头望天悠然地吐出一团烟雾,静静地看着随风飘散。陆既长是抗美援朝负伤复员的英雄,大夏天也要裹着军大衣,倦在躺椅上,没完没了的咳嗽。正堂屋那边的重生大爷聚精会神摇头晃脑地的押着丝网,谁说话他也不插话,手里眼里只有忙不停的穿梭,生怕哪里少押了一个网眼,这个世界好像与他无关(他是我们大院的“扫地僧”,后面我再介绍)。突然,健七爹爹一个响亮的“啊啾”,打破了大院片刻的宁静,“铁晚娘家今天这么早就炒菜了,好像呷肉,放了黑豆豉,喷嗲嗲香!”这时,几只鸭子“嘎嘎”地从池塘回来讨食吃了,一时间搓衣声、炒菜声、破篾声、唤儿煮饭声在鸣蝉的声声伴奏中,汇聚这人间烟火的美好交响。

田土刚刚下放的前两年,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穷得叮铛响、瘦不拉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们,在前所未有的改革大潮裹挟下,他们像火山一样喷发自己,释放着无穷的生命力、创造力,从每天听生产队长吹哨子上工,到自家地头自已伺候、自已谷子自己收,交了公粮全归自己,种点小菜能赶场,年底杀猪有存款,一瞬间大家的日子就过活翻了,一年四季有饭吃,个把月能吃一餐肉,每道菜里能放点油,年底都有新衣裳,人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新,人勤快了,好学了,琢磨生活了,走路带风了,整个农村沐浴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的改革春风里。

在伦家庄生活,大家都是五服内外的叔伯兄弟,表面和气保持面子上挂得去,实际上也是人间江湖、矛盾重重,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阴霾不断,男人们倒还是大方,可是一群长毛姥(指婆娘)之间那道道可多了,时不时奏响矛盾的交响曲。

重生婆娘是个远近出名的多名堂的人,身材中等,年轻时应有几份姿色,嘴巴利害,几十年来先后与大院的每个婆娘都不太和得来,好像她不给自己找个对立面,这日子就不好打发似的,好像就体现不了她的存在价值。她有两个成年的壮实的儿子和一个嫁在附近的女儿,这在农村是个骄傲的大资本,她与住堂屋对面的福生八娘就是一辈子的死对头。福生八娘是福生八爷的童养媳,是近表亲,据说6岁就进门了,她身材矮小,估计只有一米四左右,名堂也不少,未成年就生孩子了,前面几个都没有留住,留下长寿、长清两个儿子也是身材随娘,为人老实,她们之间的矛盾源头实在无法理清了,其实大家也不想去理清。

有时候特别是农历初一、十五的清早,我娘都会特别特别叮嘱我,“那个老货又在大厅喊天,勇宝你躲着从脚门出去上学。”我们那里的风俗,初一、十五剁着砧板喊天,那就意味着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诉说,只好向老天爷讨个公道,如果撞上了这样的事,对自己是极不吉利的,是要倒大霉的。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躲在被窝里不出门,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生怕那个“不吉利”的空气会从门缝里钻进来似的,都竖起耳朵听福生八娘那连哭带喊、似唱非唱的凄厉诉说,剁着砧板骂着重生屋里上下几代人,最狠毒的无非是骂“天杀的、断子绝孙、哪天在马路边被车子撞死之类”,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能骂的词语也就那么多,然后就像录音机一样循环播放。这个重生婆娘真是个狠角色,蛮有策略的,一般她先不会接茬,等福生八娘骂得快没有力气时,只听得对面门“咯吱”一声,好戏就开始上演了,无非是她又将这些难听的词语,变换一种腔调又还给福生八娘,然后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这样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战争的高潮往往是两人越骂越急动、声调也越来越高,双方叉腰指手、口吐泡沫、刀板飞舞,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全武行就要上演了,任其下去会出人命了。这时候自家男人上去那肯定会火上浇油,只有邻居男人在各自女人的督促下,“快点,快点,动刀子了”,男人这才爬出被窝、披上衣服。这时只听得几家的门都“咯吱”“咯吱”响,劝和声、拉扯声、夺刀声一齐发作,自家男人嘟嘟囔囔像征性地将两个情绪急动的婆娘推进屋里。随后就是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在清晨小鸟清翠的叫声中恢复了往常模样,男人们又要开始下地干活了。

那个年代,农村正处于社会改革动荡期,家族管理制度被打破,对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口角小事,大队、生产队懒得管,族长已消失了,叔伯兄弟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基本上没人来调解,放之任之,实力悬殊不会出大事,反正是弱者忍气吞声,强者盛气凌人,实力相当的就会死磕到底、一决高下,最后酿成重大伤亡事件时而有之。哪怕到了现在,加强乡村基层治理,发挥党的组织作用,加大普法宣传力度,净化农村家风道德,仍是乡村振兴的重中之重。

在伦家庄生活的这些老头们,大都是三朝元老,经历过清朝末年、民国和新中国,有些参加过抗日战争,有些参加过解放战争,有些上过朝鲜战场,有些解放前就参加了地下党,他们的人生在年青时也是血脉喷张,从骨子里透露出湖南人不怕死的霸气。临近老年,他们的人生轨迹从起点又回到起点,在这个大院里碰撞出人生最后的交响。

福生八爷是本家跃华的勤务兵(跃华是国民党某独立师中将师长),参加过抗日战争,福生八爷是抗日战争结束后就离开了部队,没有以国军身份参加解放战争,但在陆既长眼里他就是国民党,就是敌人。陆既长是从三都水库移民到我们这儿的,他是48年在淮海战场起义投诚的新兵,刚上战场没几天就被围在双堆集,据他说那个大冬天实在饥饿难熬,在班长带领下,才戴了几个月国军帽子就跑到解放军这边来了,新中国成立没多久,他又是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去了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光荣地多处挂了花,入了党,立了大功,命是活过来了,但落下了终身残疾,后来光荣复员回乡了。在田土下放前,他的待遇还不错,乡里村里领导时不时看望他,生产队长也对他高看一眼,没有让他干什么重劳力;可是田土下放后,他婆娘肺癌,孩子又小,生活那个艰难是无人能想像的,特别是每个月几块钱的补贴,经常要上气不接下气跑好几趟乡政府才能拿到,每次回来就在我家门口破口大骂现在的乡村干部,也对现有的政策颇有微词,经常嘴里喃喃地说,“还是毛主席好啊!”我小时候他最喜欢考我认字,也喜欢给我讲战场上杀美国鬼子的故事。

每当福生八爷讲起他打小日本的过去,讲起他当勤务兵吃香的、喝辣的得意经历时,陆既长一般是不屑一顾,待他讲得差不多,猛地回一句,“国民党永远就是共产党手下败将!”这时福生八爷犟脾气也上来了,他看到陆既长这病愀愀的样子就来气,拽着拳头就要走过来,陆既长这时又回一句,“要是在解放战争中我早就把你消灭了!老子美国鬼子都没怕过还怕你!”眼开战争就要爆发,这时旁边的健七爹爹起身拦住了。健七爹爹解放前参加过地下党活动,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党员之一,讲话是有一点份量的,“你们两个要是动手,待会用绳子都捆起来,送乡里关禁闭去。”对于这俩个老兵,一听要关禁闭,立马就老实了。往往这个时候,重生还是在聚精会神地押着他的丝网,吵吵闹闹全与他无关。

一直到了2005年,福生八爷、陆既长已去世多年,我已是少校军官了。有一次我回家探亲,重生应该八十岁左右了,几次到我家坐坐又离开,欲言又止,最后悄悄问我,“勇刚,你现在什么部队”,我说在广西柳州四十一军,他又问,“四十一军是不是四野的部队?”这个时候我很诧异,他接着说“我也是四十一的,从东北战场一直打到衡阳,灵官殿战斗前连长放我回来探亲就没有回去了”,我惊呆了半天,然后安慰他说,“你老要是继续在部队干,至少是个师级干部了”。他茫然若失,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看透了人生一样,喃喃地说,“没有文化,在部队也当不了官,不回来说不定也死在朝鲜战场啦。”说完,他带着失落的、后悔又不后悔的背影,在夕阳中徬跚地回家了(据说是七十岁老娘不让他归队了,然后隐瞒经历五十多年)。后来,我问父亲,重生曾是解放军你们都不知道?我父亲说只听说他解放前去外面淘金去了,快解放时突然镶着金牙回来参加土改,那时他一表人才,所以重生婆娘才一眼看上他。没过五年,重生就去世,他的所有过往与经历没人知道了,他的人生至今仍是个迷。

从起点又回到起点,一代一代人出去了又回来了,为国家、为民族,为解放、为命运,总是燃烧自己的青春热血,照亮下一代前行的路。福生八爷参加国军抗日,陆既长抗美援朝,重生参加解放军,健七爹爹在家乡搞地下活动,都是那个年代那一代中国人抵御外侮、保家卫国、自强不息的缩影。我自十七岁离开伦家庄,独自闯荡,求学、考学、从军,一路向北奔至京城才安顿下来。蓦然回首,年至半百,特别是夜深人静、阴雨绵绵之时,思乡情深,遂披衣下床,任乡愁流淌笔端,让那一幕幕在心空中慢慢划过。


写在后面:伦家庄还有很多故事,也没法一一记下,随着年月流淌,我也快慢慢遗忘了,择这几个有代表性的片断回忆,以安慰我的内心。文中的长辈大多数已经做古(个别用了化名),可能我也有回忆不清、表述不当的地方,希望他们的后人如果看到这篇文章时多多包涵。所有的恩恩怨怨随着时间都烟消云散,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伦家庄的住户们都断断续续地在外面建新房子了,留下老屋长年失修,现已破落不堪、断壁残垣,令人心痛,去年据说被文物部门列为文物,但修复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恐怕一时半会不会有转机。现在只有我父母还坚守伦家庄,修修补补,保持老屋不倒不坏,那是我人生的起点。

——20221210日于北京花园路寓所




【作者简介】赵勇,网名湘中布衣,湖南邵东市周官桥乡羊兴村伦家庄人,大校军衔。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聊斋俚曲集(清)蒲松龄-04翻魇殃  第九回 二相公父子相认 姜娘子夫妇重圆
沈淑:养仇
「作家新干线·长篇小说选载」严德荣|寺儿巷(17)
水浒英雄谱之扈三娘与矮脚虎王英
呼家将 第十七回 齐国宝大演阵法 老夫人擂台选婿
百花深处的石头房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