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遗余力地去做你热爱的事情，别总为一些零碎的声音而去质疑自己。你很好，会越来越好。请坚定不移！
开代销店的一爷
周志辉
老家的村口曾有个开了十余年的代销店。代销店是一爷退休后回来开的。别小看一爷，他可是个你有酒他就有故事的人。10多岁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60岁才孑然一身回来。当过国民党的团长，在淮海战役中投诚，改造完后被安排在某单位上班。他说自己结过婚，妻子是浙江人。他上了前线后，她留在娘家，不久后就病逝了。他觉得对不起她，后来一直没有再婚。他们育有一个儿子，如今已接了他的班。还说他原来准备待自己好点后，就回老家来探亲。不料遇上特殊时期，为了不影响和连累族人，就打消了念头……大家从没见他儿子回来过，都说他在吹牛。至于他说自己的象棋下得好，倒没有人持异议。
老家有句歇后语：“一爷补东西---纯粹是做过场”。一爷平时做事或下棋，一双手从不颤抖。一旦卖酒或用秤称东西，就颤抖个不停。这种情形，我也不止一次经历过。“还没有到刻度线！”有一次去买酒，还未到500毫升的刻度线，他又停住了。我忍无可忍，大喊了起来。他一脸是笑地边说我在骗他，边准备收起提子和漏斗。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按住他的手。要他把装好酒的盐水瓶子，放到货柜上来，看到底有没有到刻度线。见我认真了，一爷连忙陪笑，说自己老眼昏花，没有看清楚。边说我人小鬼大，不好对付，边侧过身去补酒。双手颤抖了大半天，才终于停住。还说我没良心，看到他补多了也不喊一声。从货柜里拿出两粒糖粒子硬塞给我，要我赶快回去，莫让家人等久了。回到家里仔细一看，还是原来的刻度！
大家都说，一爷是个生意精。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他就开始搞购物“摸奖”活动：设一二三四五等奖，无论是谁，只要一次性在他代销店里购买（凑也可以）五元钱的东西，就可以去摸一次奖，以此类推。方圆十里的人听说后，纷纷前来“试手气”。他代销店门口每天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新进货还未落地，就被抢购一空。
一爷会做生意，还体现在能“看菩萨填颜料”上。看到我们买完东西后还有钱剩，他会马上拿出我们喜欢的东西，不厌其烦地逐个进行推介。千方百计缠着，直到我们把钱全部用完才罢。若钱少了，没关系，赊账就是了。忙完后，喜欢下象棋的，就陪他下两盘，并故意输给对方。不喜欢的，或给一两颗糖粒子，或送一块橡皮，让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家。
“一爷赊账——套路多”。客观地讲，一爷对赊账买东西的我们，保密和催收工作都做得没话说。即便有人拖欠了一段较长时间，他都会没事一样，照样笑脸相迎。从不当着第三人的面问、要、催或逼。也从不告诉我们的父母或亲人，更不用说带着账本，三更半夜上门来找我们的父母要，不给就不走了。
一爷的“套路”，主要是在外面还完钱后。账本还没收好，他就开始了新一轮的运作。先是堆砌溢美之词，大夸特夸我们是好孩子，听话、懂事和守信用等等。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起来，非要拿出几粒糖粒子或一包麦豆糖等奖励我们。动情时，还会把他那个从不离身、充满神秘色彩的军用背壶的盖子拧开。笑呵呵地将壶口对着我们的嘴，要我们闻闻，看能不能猜出来是什么。并一脸严肃地告知知道的人，不准说话。见我们老是猜不到，他更加得意了。要我们尝一口，看是什么。几个机灵鬼尝了好几次，还故意一个劲地直摇头，说真猜不出是什么。想接过背壶，再尝尝。一爷故意一脸严肃地将伸出的背壶收回，要他们别装了。说他们那些小伎俩，瞒不过他！说是说，做归做。话还未说完就又将背壶递了过来，要我们每人再尝一小口就收壶。一爷的背壶里，装的是他亲手做的“秘制酒”。这种酒，我不止一次尝过，不怎么浓，但非常甜；很好入口，也很容易喝醉。
把我们的情绪带起来后，一爷又开始推销起代销店里东西来了。结果，在他“糖衣炮弹”的攻击下，我们一个个都成了“俘虏”。头脑一热，就把来还账时路上反复告诫自己“打死也不再赊了”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又赊起账来。并且一次比一次赊得多，“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
这些账，我们都是背着父母欠的。多了，自然也就压力山大。担心一旦还不起而事发，后果不堪设想。一爷好像知道我们的心事似的，很快就看穿了我们的顾虑。他乐呵呵地捋了捋山羊胡子，贴心地给我们出起主意来。他的代销店，代收山药。而我们所在的地方，盛产半夏、夏枯草和黄精等山药。他要我们有空时，就到山里去挖山药卖给他。他收购后，每次扣除一部分赊账，给一部分现金。这样一来，时间一长，我们欠他的账就可以全部还了，还可以赚一些钱回去，父母也发现不了。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我们的“牛鼻子”继续被一爷牢牢牵着。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如何，我只知道自己在父亲的暗中支持下，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才还清欠一爷的“阎王账”……
陌生小孩去买东西，一爷还是挺有职业道德的。首先乐呵呵地接着，绕着弯子弄清楚是谁家的小孩。再把钱的由来，问得明明白白。生怕小孩背着父母或偷了别人的钱，来买东西吃。到时他们的父母上门来找麻烦或其他，讲不清楚。临走时，还免费送人家一两粒糖粒子、一块饼干或一支铅笔。小孩往往激动得感谢不已，连说下次一定还来。
一爷的代销店除了货架上或货柜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人外，他口中滔滔不绝的故事和店外老梨树下空坪里的象棋盘，一如他手中的铜烟壶和背上的军用背壶，同样充满了诱惑力。一爷的讲的故事，大多与他参加的战斗和他的女人有关。在此，不多述了。
大家多说，一爷的象棋下得很好。尤其是双马，走得出神入化。不少人即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结果还是走着走着，它就卧槽“将军”去了。不少慕名前来挑战的象棋高手经常在他手里输得面红耳赤，一塌糊涂，也心服口服。
那时，老家绝大部分的人都还没有外出务工经商等。由于条件限制，几乎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老老少少饭后茶余闲得无聊时，经常自发到一爷代销店去玩。明知一爷下象棋厉害，还是有不少“不怕死的”想去“见识见识”。一有棋局，大家马上就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上去，主张声、欢呼声、叫骂声、掌声和争吵声等不断。若是下了赌注的棋局，一到关键时刻，一爷都会笑呵呵地大声提醒主张者和其他在场人，“观棋不语真君子”。识趣的立刻满脸通红地收回伸出了一半的手，还有剩下的半截话。不识趣的和或忍不住的还没憋半分钟，就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此时的一爷往往会轻轻地放下来拿起的棋，长时间地默默看向对方。原本热闹非凡的场面，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不少人提醒和制止主张者，人家下象棋是带了“彩头”的，别再主张了！
一爷的象棋是下得好，但不足之处的是无论和谁下，一定要带“彩头”。哪怕再小，也必须要有一点。他输了，就给现金或在他代销店拿对应数目的东西。对方输了，也可以给现金，或在他代销店买相应数目的东西冲抵。没现金，同样可以赊账。这一招，很吸引人。鼎盛时期，他代销店一天至少可以多销售好几十元钱的东西。他的账本，也越来越厚。
一爷和我们小孩下象棋，一律让一边的车马炮。我们赢了，店里的东西可任选一项免费拿走。输了，也如法炮制。结果，自然是“孔夫子搬家——净是书（输）”。如是几次，我们就没钱也不敢再下了。只得灰溜溜地站在一边，看他兴奋地大喊“将军！”“再将！”“死棋！”
这种赌局，我被一爷“带笼子” 参与过一次。我考上初中那年暑假的一天闲着没事，跟着大家一起去看人下象棋。一爷见我来了，连忙笑呵呵地拉我坐下。说他听我的象棋下得好，想和我走几盘。这次是他提出来的，我没钱，就不设赌金了。对弈三局，赢两局者为获胜方。我若输了，给他守一个星期的代销店。赢了，他送我一份礼物。结果，我竟出乎意料地赢了。一爷笑呵呵地站起身，连说自己今天状态不好，老是在关键时刻看错棋，下臭棋。不少围观者笑他，今天怎么在“阴沟里翻船”了？他微笑着把我带到代销店里面，递给我一支“英雄”牌钢笔、一个解放军书包和二十个作业本。父亲听后，连声说是一爷故意让我的。他得知我是那年院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人后，十分高兴。想直接送些东西来鼓励我，又怕别人有意见。暗中送，又觉得欠妥。思前想后，最终决定采取了输棋送东西的方式。父亲还说，一爷回来后，明里暗里做了许多好事善事，也帮助过不少人。但不知为何，还是有少数人对他有意见和成见等……
一爷逢下象棋必赌的做法，还是给他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一段时间后，有人就开始咒骂和怨恨起他来了。一些强势的女人不准家里的男人和小孩到他代销店去买东西或玩，并经常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甚至诅咒他是个“老不死”的。极少数人经常拿他家的萝卜、白菜、代销店顶上的青瓦等等出气，甚至还有人把他家水井里的一对红鲤鱼捞出来，用石头砸死……红鲤鱼死后的第二天，一爷当众把象棋盘砸了，再也没有在代销店坪里和人下象棋了。
不久后，村里的中青年人陆陆续续外出务工经商了。受诸多因素的影响，一爷代销店里的生意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差了。他虽整天乐呵呵的，但明显的没有了往昔的神采奕奕，日渐苍老了起来。
我乘车去上高一的那天上午，一爷突然来到车外。他满头大汗地从车窗外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新书包，说里面有两身新衣服和一百元钱。要我努力学习，跃过“农门”，端上“铁饭碗”。还说学习上的忙他帮不上，经济上如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他。千叮万嘱，要我千万别将此事告诉我父母和其他人……此后，我和一爷“偶遇”过多次。每次遇到，他都会热情地迎上来，硬塞给我一些钱和牛奶，要我勤奋学习。
高三第一学期的一天，我到学校所在地的镇上去买学习用品。突然看见一群人围在集镇角落的一个棋摊前，全神贯注地观棋。我不知何因，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从人逢里瞧过去，摊主竟然是一爷！围观的人纷纷议论和赞叹，说一爷的“卧槽马”下得出神入化。摆了快三年棋摊，赢了许多钱。
那年冬天的一个周末，一爷的代销店关门了。问父亲，说一爷已被他的儿子接去养老去了。临走前，一爷来了一趟我家。将他货柜里所有的小说和连环画，连同卖剩的三支“英雄”牌钢笔、两瓶蓝黑墨水和二十多本英语作业本都送给了我。并叮嘱我父亲，一定尽要全力支持我上学。如果经济方面有困难，随时找他即可。父亲是最近才听说，近三年来，由于代销店生意不怎么好，一爷又“旧病复发”，每逢周末就到外面去摆棋摊，并赢了许多钱。一爷每次给我的钱，就来自于此！
“他开代销店，完全是在做赔本生意！”一爷临走时，悄悄把所有的赊账都一笔勾销了。一爷被儿子接走的那天，村里在家的人大多都赶来送他。在场人都感慨，一爷是个难得的好人。他们家里有困难时，一爷曾不止一次地在暗中帮过他们，并不准他们对外说。还说自己在以前，误会和错怪了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他看她们家的男人赌瘾大，不克制，不知足，只好硬着头皮赢他们的钱。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警示和教育他们。后来，他又通过各种方式，将赢的钱全部甚至加倍返还了他们。院子里的男人们目睹一爷砸烂棋盘的一幕后，都感到十分意外和震惊。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后，大家都纷纷收手，再也不参与与赌有关的事情……
一爷的儿子和家人不待大家说完，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告诉大家，他是一爷在路上捡的弃婴。为了他，一爷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一爷退休后，他一直想把他留在身边，好加以照顾。可无论他们如何挽留，他都不同意，非要回老家。说自己还能动，想做点什么来弥补老家的人。因为他自被抓壮丁后，直到退休才再回老家。他这一走，回来时就是四十多年后了。离开时，父母还双在。再回家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非常感谢老家的人，不仅替他照顾和埋葬了父母，还经常给他维修老屋，让他回来时有种浓郁的家的感觉……还说他们要上班，工作为重，不准他们来看望他。否则，就要和他们断绝父子关系和一切联系。还并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如今，一爷老了。哪怕他有一万个不愿意，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接到身边去，尽自己应尽的义务。否则，良心上都过不去了……
一爷一家人走出了很远很远，鞭炮声还在村里的上空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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