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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晴:【依稀往事尘如烟 情留此时空馀念之二】我的母亲/邵东第一位北大生的部分回忆录

我 的 母 亲

刘向晴

今天是母亲100周岁冥寿。不幸的是,她刚好六十花甲那年就过早地故世了。

母亲出生在一个“地无一垅,囊诉钱空”贫苦的农民家庭,二十三岁时嫁到刘家,成了家里的长房长媳。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他们在我刚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外公的死是历史的悲剧,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政府没有能够保护他,他死在了日本侵略军凶残的屠刀之下。那是抗日战争接近尾声时,侵华日军眼看大势已去,故做垂死挣扎,派重兵沿粤汉铁路南下,妄图打通通向太平洋的交通运输线,扭转他们在太平洋战争中的颓势。1944年,日军来到湖南衡阳宝庆一带,我外公不幸于此时被日本兵抓去充当挑夫。据同时被抓去、后来侥幸逃回的老乡说,日寇命这批民夫运送抢掠来的物资北上,渡黄河时,外公因挑不起重担被万恶的日本鬼子枪杀,尸体随水漂流而去,不知到了何方?时当暮秋,草木萧索,浮云无光,黄河之岸,孤魂湮沉。噩耗传来,村民为之唏嘘,亲朋闻而泪滋,外婆更是悲愤不已,天天以泪洗面,终因痛悼过度,不久追随外公而去了。

母亲对老父之死于非命极为悲痛,布奠倾觞,哭望天穹。但是母亲始终没能回家吊祭外公,安慰外婆。因为那时日本兵还没有退去,大家都为逃避日寇的烧杀掳掠而东躲西藏。老话说,乱离之人,不如太平之犬,此话一点也不过分。尤其令母亲不能分身的是,她那时刚生下我不久,因为缺奶,必须不停地熬制足够的米汤来满足嗷嗷待哺的婴儿的基本需要,还要花大量时间把烤红薯或蒸红薯捣烂,然后将薯泥一点一点往我口里填喂,就像一只忙碌的雌燕,一次又一次从外面叼回虫子,不断往张着黄口的雏燕嘴里喂食,真是“衔泥已复哺雏频,堂阶慈萱藏哀心”。屋漏又遭连夜雨,我三姐在跟随二叔躲避日军的逃难途中,由于惊恐惧怕,在一躲一藏之际,慌张忙乱之时,叔叔忘了照顾侄女,侄女跟丢了叔叔,事后二叔才发现三姐不见了。母亲闻此消息,不停地伤心啜泣,像一只失去小鹿的母鹿,急得东突西蹿团团转。她日间到处打听,焦急地企盼去找三姐的人能带回好消息;夜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坐以待旦。如此这般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半个月时间,终于从离我家二十里地方传来好消息,有个肖姓人家近日收留了一个走失的小女孩,很像是我家三姐。母亲立即叫父亲前往落实,肖家叫出小女孩让父亲辨认,果然是丢失半个多月的三姐。肖家善待和照顾三姐,三姐在他家生活得很好,着实让父亲感激不尽。母亲一见到三姐,母女俩抱头痛哭,引得周围的人也跟着偷偷落泪 。日本侵略者给我们民族带来的“国恨”,现在有许多中国人已经释然了,但给我们家带来的“家仇”,我却难以忘怀。

和许多农村妇女一样,母亲身上总是透着一股泥土的气息和质朴。她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为人和善,与人为善,一心向善,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仇人”。她虽然有时候也很刚气,受不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也不是无原则的逆来顺受,但她有话当面说清,从不记仇,从不表面说一套,背后另搞一套。在村里人眼中,她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在长辈们眼中,她是一个孝敬恭顺的媳妇;在妯娌们眼中,她是诸般可为学则的长嫂;在孩子们眼中,她是一个和善可亲的婶婶……

从我记事时起,就见母亲从早到晚忙过不停,喂猪养鸡,缝补浆洗、茶水饭炊,洒扫庭除,田间饷馌,放这桩,做那件,手总是没有停歇过。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在附近的煤窑做事,母亲不仅要把家务做好,而且要到田间去做属于男人们干的庄稼活,雨耨清风送笠,晨采白露沾衣,百般辛劳,酸甜苦辣,瘦弱之躯一身承担。什么早春下田插秧,秋后枷板脱粒,她也总是不违农时,不落人后;后来,情形稍好了一些,我的那些姐姐们渐渐长大,可以给母亲以帮手,减轻了她的一些压力。

母亲的手很巧,初到刘家,上有舅姑,下有两个小叔子,除了大家的每日三餐,最多的活计就是缝补浆洗。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也总能回想起母亲在阳光下或者昏暗的煤油灯下为全家老少纳鞋底、缝补衣服的身影,回响起她用棒槌捶打衣物发出的清脆的“梆” “梆”声……这些画面和声音依稀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犹如幻影和天籁之音,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我的魂灵。在当时哪个简朴单纯的艰苦岁月里,人们穿的鞋都是自家做的布鞋。家里人多的女人最是辛苦。每次做鞋前,母亲都会翻箱倒柜找出家中的旧衣服或破布、碎布,挑选一个阳光灿烂、爽朗清晖的晴天,用面糊一层层将这些布料糊好,粘贴到门板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做成“布壳子”。之后,从一个专门的鞋样盒里找出需要的式样,按鞋样子在“布壳子”上面划出形状,逐一剪下来一层一层叠起,每只鞋底要叠五、六层,甚至更多,这就是所谓的“千层底”布鞋。这么厚的鞋底纳起来既辛苦又费时。每当纳鞋底时,母亲的手时常会被针扎破,鲜血直流,而母亲总是忍着疼痛,一针针认真地扎上麻线或棉线。而密密麻麻的线脚,纵横竖直清晰,斜点排列成行,既赏心悦目又结实耐用。在我的印象中,每当过年时,除夕夜母亲必定会将早已准备好的新鞋放到儿女们床头,年年如此,从未间断。新年第一天起床后,穿上母亲做的新鞋,感到格外亲切和幸福。

母亲是个文盲,自己不识字,但却希望子女个个有文化,个个有出息。在哪个艰难的岁月,身处寒门的我居然能够由小学而中学,由中学而大学,最后竟能走进全国人人羡慕的名牌大学——北京大学,这首先要归功于慈爱的母亲,除了她节衣宿食为我攒积学费外,更要归功于她的教诲、鼓励和严格的督促,归功于她吃苦耐劳、乐观豁达、永远充满人生希望的身教对我产生的的重大影响。在我小时侯,每学期开始,母亲总是细心周到地为我准备好笔墨纸砚及其它文具,别人有的,我一样也不少,而这些东西,都是她拿家里的鸡蛋从供销社换回的。那个时代,学生中午不在学校吃午饭,也没有谁自带午饭,至少要到下午两点,夏天甚至要到三点才放学,年少的我们常常饿得肚子贴背心。当有气无力回到家里,总能吃到母亲留存的、即使冬天也散发着热气的十分可口的饭菜,虽然大多数时间吃的都是农家最普通不过的时令蔬菜,或者坛子腌制的杂菜、酸菜等等,但一来我们确实饿急了,二来母亲做的实在很用心,烹饪技术又高超,吃得总是十分舒心爽口,所有饭菜,一阵风卷残云之后,立即碗干碟净。现在想来,自从进城以后,就再也没有像孩提时那样,痛快地吃过一顿可心的家乡饭了,再也没有吃到那虽然简单、但却不失风味的农家菜了。这一切,都缘自母亲的真情挚爱,正所谓恩皆阿母施,时蔬赛羔鸡!

在母亲的尽心照料和严格督促下,我顺利读完了小学,随后,就要到外地读初中了,由于离家远,需要住校寄宿。虽然全家人为我能考上中学而兴奋自豪,亲朋戚友都为我祝贺祝福,同龄人为此而羡慕不已,但我自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就要离开我熟悉的家乡,离开爹妈的呵护和那其乐融融的家了,一想到要去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学习生活,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害怕。终于,离家这一天来到了。清早,母亲为我准备好了一切行装,并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出门在外要注意的事项,嘱咐了又嘱咐,叮咛了又叮咛。我在嘴上虽然嗯嗯哈哈地答应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才能逃脱“此劫”。临行时,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家门前池塘边上小路尽头的那一刹那,突然转身,向着自家的方向猛跑。母亲楞了愣,伸手想拦住我,我不顾一切地往回走,把拦在我面前的母亲挤下了狭窄的小路,扑通一声掉到池塘里。幸亏池塘里水不深,没有淹着母亲,只是她一身完全被水浸透了。我知道自己闯了祸,站在池塘边听母亲数落。母亲很不放心,换了衣服后亲自把我送到离家二十几里地的学校。有了母亲的陪伴,我也觉得心里有底多了,不再感到害怕和茫然。母亲安顿好一切,这才很不放心地回了家。初离家门,非所愿也,实无奈也。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独立生活的锻炼,我很快就适应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恋家的情结也不那么强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母亲的思念反而变得有些淡薄了,终于有一天,我们母子间爆发了一场冲突。那是我在上高中二年级时,部队要在现读高中生中招收一批文化兵,我瞒着家里人报了名。体检、政审一路过关,一切手续搞定,万事俱备,只待走人。可是,好景不长,此事叫母亲知道了,她急匆匆地赶到学校,表示坚决不同意我参军。学校领导犹豫了,但因为我的档案、粮食、户口关系已经从学校办到了部队,他们嫌返办手续麻烦,所以要我陪母亲回家再做做工作,看最终能否得到她的同意。回到家里,我跟母亲讲了许多许多“革命的大道理”,以图说服她,但母亲就是不同意,还时不时说我翅膀硬了,不认娘了,不要娘了。听到这些话,我很生气,正在吃饭的我猛然把饭碗摔在地下,破碎的瓷片划破了脚趾,流了不少的血,随后就气冲冲地回学校去了。母亲脚跟脚地再一次赶到学校,以一个农村妇女的全部热情与泼辣,大闹文雅而温情的邵阳地区最著名的重点中学,斩钉截铁地对学校领导说,谁叫我儿子去当兵,我就死在谁面前!学校领导害怕了,退缩了,和部队招兵的一商量,撤销了我的入伍通知。这次出自我内心的想离家寻求另一种生活的愿望以彻底失败而告终。如果这次当兵成行,我的人生轨迹将完全是谁也想象不到的另外一副样子。看来人的一生,有许多这样偶然的关键节点,其变化又是那么无常,那么难以确定,简直毫无路径可寻,向左或向右迈出一步,结果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后来,我很为自己的冲动和对母亲发火感到不安,尤其当母亲去世后,一看到脚趾的伤疤,就感到羞愧难当,后悔不已。其实,母亲并不是不愿意让我远离家乡去寻求发展的,而是鉴于当时的国内国际形势,不想让我去当兵罢了。因为那时,海峡另一面叫喊反攻的声音甚嚣尘上,大有黒云压城城欲摧、战争一触即发之势。对一个农村妇女,你能要求她看多远呢?她只不过是“护犊”情急,不想在即将发生的战争中(她是这样认为的)失去自己的独子而已(当时征兵政策也规定不征独子)。所以 ,当我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大学时,她一点儿也没有割舍不下的情绪,她的脸上洋溢的尽是高兴与骄傲。

但是,这次北上求学之行却是长别慈萱,永诀恃屺,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我的母亲。

由于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在大学学习期间,直到大学快要毕业时,每年的寒暑假都是在学校度过的,中间没有回过一次家。从家里的来信中我知道,母亲仍然一如既往辛劳地操持家务,而且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后来到医院检查说是患了肺结核。如果在今天,肺结核应该是不难治的。可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患上肺结核算是大病了,缺医少药,尤其抗生素更是稀缺,所以母亲的病一天一天在加重。对于母亲的病,我完全无能为力,不能给她任何有效的帮助,只是写信讲一些空洞无力的安慰话,嘱咐她保养身体。当时正值文化革命乱得无法收拾之时,母亲很为我的安危担心,家里人写信告诉我,母亲经常为挂念我而日思夜想、寝食难安,担心我会不会在运动中出事,担心我吃的好不好,担心我身体健康………恰在此时,我患上了慢性阑尾炎,腹部经常隐隐作痛。遵照校医的建议,我决定住院动手术割掉阑尾。但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并嘱咐家里人也不要告诉母亲。就在我出院没几天,家里突然给我发来一封加急电报,上面写着“母死勿归”这样的文字,我猜想一定是我姐夫出的主意,他们担心我刚动完手术出院,身体可能受不了,而且从北京到家里有几千里,坐车、转车至少要三天三夜,紧赶慢赶怎么也赶不上母亲的葬礼(当文革破“四旧”时,人死后开个追悼会,第二天就得下葬),所以干脆叫我暂时别回家了。我一接到电报,立时天旋地转如五雷轰顶,伤心地伏在桌上痛哭起来。待心情稍微冷静下来,决定立刻回家。我向同学借了一些钱,直奔北京火车站,购买了北京至广州的15次特快,恨不得马上飞回去,最后看上母亲一眼。但是一切都已晚了,母亲已经下葬,我连最后看一眼母亲的愿望都未能实现。苍天啊,你为什么要剥夺我这个小小的权利呢!此时,我只能以大声痛哭来表达极度哀戚和内疚的心情。沉痛之中,我的第一个感想就是未能尽孝,汪为人子。古人云,“孝子之於事亲也,贫则有啜菽之欢,仕则有捧檄之庆,离则有陟屺之叹,殁则有累茵之悲”。回想既往,我平时未在母亲身边端茶送水问一声寒暖,又未能同享几天天伦之乐,没有“啜菽饮水,尽其欢”,是为不孝一也;学而未仕母已逝,何来捧檄之庆,不孝二也;我自小在外读书,和母亲聚少离多,使她为思念而憔悴,为离别而不乐,作为儿子的我,“陟屺之叹”虽有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渐渐变淡,不孝三也;听妹妹说,母亲弥留之际,她一直觉得周身冰冷,只好在她的床边不停地燃烧稻草暖身,但大限之期将至,无论活着的人如何的泣血想挽留住她,她还是走了,作为母亲的唯一儿子,我却不在她身边送终,更没有累茵扶棺,送她一程,此不孝四也。有此四不孝,常常令我哀恸伤心,痛彻心肺,不能自抑,为自己酿下不能原谅的错误而追悔莫及。所以,在母亲逝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当我想起母亲为我长大成人呕心沥血,为我读书竭尽所能,为我安心上学默默承受超负荷的经济压力……或有人谈论到有关母亲的事情,或看到母亲遗留下的物品,物在人已亡,悲从身心来,立刻泪淋涔,痛恨怨责自己不孝之至。尤其当我工作后,本可以奉养孝敬她老人家了,但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更为未能对母亲稍尽孝道而生出终生挥之不去的遗憾,想到母亲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拉扯我的诸多不易,只有上苍知道这一刻我对母亲是充满怎样的感恩!

但愿母亲在天堂里生活得很好!

【作者简介】刘向晴,号五闲老人。邵东牛马司人。1963届北京大学生。邵东县环保局原局长。

绿汀文萃平台微信号  LTWCHJL1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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