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一缕绕西泠
朱亮辉
在杭州西湖西泠桥头，有一“慕才亭”，亭内有苏小小墓，亭柱上有十二副楹联，其中一联云：
烟雨锁西泠，剩孤冢残碑，浙水呜咽千古憾；
琴樽依白社，看明湖翠屿，樱花犹似六朝春。
千多年来，同情、悲怜、凭吊、歌颂苏小小的诗文更是不计其数，就连白居易、李贺、李绅、徐渭、余秋雨这些文学巨匠都不吝笔墨和感情。
这里长眠的苏小小，究竟是什么人呢？
《乐府诗集广题》云：“苏小小钱塘名娼，南齐时人，有《西陵歌》。”另有载：“南齐时钱塘名妓，年十九咯血而死，终葬于西泠之坞。”可见正史对苏小小的记录是十分简短的。然而，在野史中、在民间，她的故事，尤其是与三个男人的故事得到了广泛的流传。
苏小小生活在南齐时代，祖上曾是东晋官员，晋亡，举家流落到钱塘。其父是一个富商，颇得祖上书香遗传。苏小小从小受到良好教育，能诗善画，浪漫潇洒，尤爱自然风物。然而，幼年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延续太久。六岁那年，父亲病故，家道中落，生机日蹙。十岁时，为养活女儿，其母被迫堕入风尘。由于长期的精神压力和被男人羞辱，其母身体日衰，终于在苏小小十五岁时撒手人寰。而后苏小小变卖家产，与乳娘搬到钱塘西泠桥畔。
苏小小多才多艺，性情豪爽，纵情山水，热爱生活。或吟哦、或放歌、或弹奏，自得其乐。随着年龄的增长，苏小小出落得沉鱼落雁，加上大方豪爽的性格和出众的才华，众多的男性粉丝，或羡其艳，或慕其才，或钦其度，有的招扬其前，有的追尾其后。苏小小并不拘谨，亦不介意，坐在她那精致而脱俗的油壁车上徜徉山水，接洽诗朋画友，成了有名的青楼诗妓。对于车前马后追逐的少年公子们，她朗然吟道：
燕引莺招柳夹途，
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
家住西泠妾姓苏。
这首诗十分直爽地介绍了自己，并大胆地表露了心迹。这种敢于生活的率真女性，别说是在晋末南齐，即便是今天也不多见。她的生活过得很自由，也很平静，但是，一个男子闯入了她的生活，荡起了她感情的波澜。一日，她乘着油壁车在湖边赏景，与一匹青骢马几相碰撞，马上的白衣少年被惊马掀翻在地。孰知这无意的碰撞，让一对少男少女撞出了爱情的火花。第二天，这少年登门求见苏小小。这少年叫阮郁，落落大方，谈吐不凡。他们一起谈诗论画，煞是投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自此，两人郎情妾意，缠绵于琴棋书画，流连在山前林下。有苏小小诗为证：
妾乘油壁车，
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
西泠松柏下。
正当他们卿卿我我，心心相许的时候，阮郁接到来自建康的家书，言父亲病重速归。苏小小这才知道，这英俊的阮郁原来是当朝宰相阮道的公子。尽管阮郁发誓待父亲病愈立即返回，但她清楚，一个青楼女子，不可能成为相府的儿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的心里骤然产生。阮郁去后，果然杳无音信。或许是苏小小生性豪爽，或许是她只是把这段无果的恋情深藏在心底，她仍然徜徉于山水，寄情于诗歌，过着自由的生活。一首《西陵歌》可让人们窥视到她的内心：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她尽管抱着“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的人生态度，还过着“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的率性生活，但是，“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已分明流露出了情感的失落和人世的苍凉。
阮郁去后，苏小小更是恣意于湖光山色，纵谈于文朋诗友，不管他人“诗妓”的称呼，依旧大大方方地与异性交往。这时，苏小小已耗尽母亲留下的积蓄，生活困顿，她只得操琴唱歌谋生，但始终坚守卖艺不卖身的底线。尽管生活拮据，但对贫寒人家，乐善好施，且不图回报。一日，她遇上了胸怀大志落魄潦倒的书生鲍仁，便主动邀到家中，提供衣物食宿，鼓励他刻苦攻读，实现成才报国的理想。鲍仁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立志发奋图强。几个月的共同生活，堪称知己，但两人的交往始终没有逾越男女之限。鲍仁赴京赶考，苏小小又以银钱相赠。孰知拱手作别后，两人再也没有重逢。苏小小认为，把钱用在资助贫困，培养人才上，才有真正的意义。她的这种仗义疏财，重情轻利，既表现了她豪侠的性格，更体现了她深刻的思想，是一般的男女众生所不及的。
苏小小以诗妓谋生，但身自由，心干净，与那些以卖身为业，听凭男人玩弄摆布的女子是绝不一样的。她以诗文歌舞结交名士，脑满肠肥俗不可耐之辈，仗势欺人趾高气扬之徒，即便掷以千金，也会被拒之门外，她坚守了一方青楼净土。
一日，上江（今安徽宣城）观察使孟浪路过钱塘，听说苏小小的艳名，仗着自己是朝廷命官，傲慢地派人去催请，凡三往，均遭拒绝。孟浪只得派人将苏小小的乳母捆住施暴，才把苏小小逼出来。苏小小来到官船上，美丽的面容上显露出孤傲冷峻的神态，从容得体地应对孟浪的刁难。顿时满船震慑，孟浪也不敢非礼。当孟浪以梅为题，请她赋诗时，她不假思索，信口吟道：
梅花虽傲骨，
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
还需青眼看。
苏小小不亢不卑，以诗意隐含眼前之事。把自己比作傲雪的梅花，把孟浪比作料峭的春寒，“怎敢”二字，既表现出了她避其锋芒的斗争策略，又揭露出了孟浪强横刁蛮的嘴脸。后两句既是自己高洁品质的表白，又是对孟浪傲慢无礼的正告。使得不可一世的孟浪不光对她片刻成诗暗生敬意，还为她的刚烈傲气所折服。
苏小小虽然因为生计混迹于风月场所，但始终保持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经历了阮郁的负心和孟浪的无礼，以及风月场中的庸俗和无聊，豪爽、热情的心也渐渐地冷谈了许多，她开始厌倦尘世的繁华，而去寻求“满身月露清凉气”的宁静。她常在夜深人静，或独坐月下吟诵着凄凉的诗句；或漫步池边承受着霜露的侵袭。原本就娇弱的身体每况愈下，终至咯血不止，不治身亡。幽幽一缕芳魂，弃了流连十九个春秋的尘世而去。弥留之际，乳娘问她：“你交广甚多，有何不了之事？”苏小小感慨道：“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我的心迹又有谁知？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当葬于西泠，别无他求。”希望乳娘将她葬于西泠桥畔，日日与天地山水为伴。
世上总有太多让人遗憾的事情，曾被苏小小资助应试，现已是滑州刺史的鲍仁，前来拜望苏小小，以报资助之恩和相知之情，闻说苏小小玉陨香消，悲痛万分，奔到灵堂，抚棺痛哭：“人之相知，贵乎知心，知我心者，唯有小小。老天不公，为何容不下这有才有情有德的女子。”呜咽悲怆，众人为之感动。出葬之时，鲍仁一身丧服，送苏小小灵柩葬于西泠桥畔，亲撰碑文，并发誓说：“倘不能为民作主，我鲍仁定来墓前厮守。”苏小小倘能泉下有知，应该也能得到一些安慰吧。
苏小小葬后，世传芳魂不殁，往往在花间出现。几百年后，宋朝司马才仲梦闻苏小小歌，后酹酒吊其墓，是夜，梦与同寝，三载后，幽昏而卒，葬苏小小墓侧。
苏小小是诗妓，然论其诗，非但比不上李清照、朱淑真，就与几乎同一类型的薛涛、柳如是相比，也不能同日而语。她虽然没有在正史中青史留名，却以一种“意象”流传后世，记录在中国文学史中，成了西湖文化的一部分。
余秋雨先生说：“中国历史上其他有文化价值的名妓，都把自己搞得太逼仄了，为了一个负心汉，或为了一个朝廷，颠簸得过于认真。只有她那种颇有哲理感的超逸，才成为中国文人心头一副秘藏的圣符。……（她）一直把美熨帖着自己的本体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转折，只是凭借自身发散生命意识的微波。……苏小小的意义在于，她构成了与正统人格结构的奇特对峙。”这也许正是千多年来受到人们同情、悲悯、凭吊、歌颂的原因吧！
【作者简介】朱亮辉，字近之，号醉石，生于1957年，湖南邵阳市人。邵东县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高级讲师。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邵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邵阳市诗词协会常务理事、邵东县诗词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昭阳吟坛》副主编，《邵东教师》执行主编。2015年湖南省“书香之家”、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户主。著有对联欣赏专著《联海荡舟》、诗词欣赏专著《诗林漫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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