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思念的路

封宇平

都说清明时节，每一条道路都通往思念。去扫墓的那天，经过熟悉的街道，发现道路边上，维系记忆的标识正在改变。那是本地历史上第一座加油站，十井铺加油站，正在进行推倒重建的工程，主体已经完工，罩棚网架已经吊装完毕，正要安装中国石化的红底白点的标识了。必须说说的是，这个加油站的老站长，是我警卫班的老战友，他的女儿是现任站长。他在他女儿的思念里，加油站的新貌也应是他的梦想吧。

十井铺紧挨着老火车站，站后的铁路专线一直向资江边延伸，能进入我所工作的油库。几十年前，没有油库的企业前身，只有靠这个加油站从火车上推移油桶卸油。铁路边摆几个汽车轮胎，油桶从火车车厢上倾斜，推到轮胎圈上，加油工用挂车抓钩抓起油桶，拖下路基，来加油的车辆，要过称称重，再装车转运去各县。这个老站，见证了企业最早的历史，留下父亲的汗水。原本以为要保存为企业发展史的博物馆，创业初心的纪念地。

母亲要去学校，也是乘坐公交车到十井铺站下车，步行穿过铁路桥涵洞，在火车站乡的杨柳村小，火车站小学都教过书。记得我曾步行到加油站参观，也步行去过母亲任教的学校，哥哥姐姐都曾在她的学校里代课。儿时的我不知道将来是进谁的单位，接谁的班。威武的火车头，笔直的钢轨，安静的教室，神奇的粉笔，都有我喜欢的地方。因此，加油站和学校成了我人生早期的路标，默默设定今后就业的方位。

父亲是第一批石油公司的创业者，建设油库的工程，在铁路专线的尽头，在山凹里施工。建成油库之后，卸油作业是在栈桥用鹤管抽取油槽车的油料，连警卫都是荷枪实弹的。油库会议室的彩色电视机，宿舍的小单间，食堂的饭菜，渐渐诱惑我，使我觉得课堂和讲台太小，装不下少年的好奇，青春的憧憬。我是唯一就业前没有代课过的孩子，上班以后，第一个稳定的岗位就是油库的警卫。后来还走上栈桥，成为卸油工。

因为一次鞭炮制作中的爆炸，母亲任教多年的杨柳小学不复存在，火车站小学改造得更为宏大，校门口俨然成了闹市，做为思念母亲的坐标，它依然有孩子们的郎朗读书声，有孩子们喧闹的运动会，有无数孩子求知的课堂。母亲最后的归宿紧邻这所学校，同一山脉的另一个山头，且能眺望杨柳小学的遗址。墓前艳丽的映山红，正是我献给母亲的鲜花。无须采摘，捆扎，摆放，鲜活灿烂的花儿一年一年准时开放，替我陪伴母亲。

必须告诉父亲的是，十井铺加油站改头换面，脱胎换骨，马上要投产营业了。不止是油库的发油亭，卸油栈桥，船运码头，市区早期的几座加油站都是父亲参与设计，亲自施工，验收完成的。他最后的作品是现在公司还在使用的办公大楼。高风亮节的父亲，没有在油库，也没有在办公大楼旁，参与分单位的房子。在邵水河畔，他解放初期买的房子，成为他不分公房的理由。

旧城改造，老屋拆迁，能用来纪念父亲的建筑物渐渐消失，城区加油站一一改造，油库也变化巨大，连最早的加油站——十井铺加油站也要再次启航。带有历史印记的建筑物，带有感情记忆的纪念碑，都在时光里悄然变换。思念究竟是唯物主义的？还是最后的唯心主义？是道路通向思念，还是因为思念，此时的路，显得有所不同？缅怀父母，总想借助相对不朽的建筑，时代的橡皮擦却在不断抹去历史的痕迹。砖石水泥，甚至比不过文字记载的可靠。图片会泛黄，记忆会淡化，今后专供思念的材料，只能是内心铭记的丰碑。

比起父母，我能留下什么？我自己抓基建建成的三座加油站，都在主城区和要道边，乘车经过时，不也自豪地要儿子认真看看么？对于我来说，这几座加油站不止是工业设计的美学，不止是带着时代特色的加油功能，它们是对父辈事业的继承，是继续飘扬的旗帜，也是留下当代的作品，送给未来的礼物。它们是属于“我的”加油站，是物理的也是精神的，时刻激励我进取，为中石化的事业继续奋斗。比起纸面上的散文，它们可触摸，可体验，一直安全地运行着。

脚踏青山，带着儿子，遵循古老的民间习俗，保持庄严的仪式感，这是站在思念里的郊游，走过通向思念的山路。给儿子说说爷爷奶奶的故事，他能看到爷爷的加油站，奶奶的学校，巧合地都在这个线路上。从家里过来的距离，没有心灵上的远，没有记忆里的深邃，必须让他知道自己那份的思念维系在什么地方。生命如舟，思念就是靠岸的锚绳。个体的尊严，有时来自拒绝遗忘。思念是硬核的武器，配备给奋进的勇士。

思念是血肉无存时，打通彼此灵魂的联络。活着的人们，需要从思念里汲取前行的力量，需要一种心灵的感应，一种无声的鼓舞。父母是人生的模板，更要活出自己的精彩，一些无形的资产要送给孩子，精神和心灵的滋养，打拼奋斗的资源，生命活力的源泉，毕生挖掘不尽的宝藏。思念里面有传统，思念里面也有传承，思念里更有传递。正如握着儿子的手，紧紧拥抱他，同时感受儿子的手，拥抱自己。思念是生命体才能感知的磁场，是人生修炼的道场，思念本身也是一条道路，可以走得更稳，走得更远。最后走进关于自己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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