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丝绸博览会与中国丝绸业（上）

周德华

 

〔摘要〕本文记述了本世纪20 年代初, 我丝业代表团两次赴美参加万国丝绸博览会的经过与见闻, 及由此对国内丝绸业产生的影响。当时我国出口辑里丝经虽曾负盛名, 但由于因循守旧, 不思改良, 其品质已与客户所需极不适应, 海外市场渐被日丝占领。两次出访是我国丝绸业打破封闭状态, 走向外部世界的开端, 它使有识之士深切地体会到了应用先进技术、改良蚕丝品质的重要性与急迫性。回顾历史, 我们可以发现, 技术进步和产品质量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丝绸业生存发展的重要保证。

 

一

1943年上海开埠以后, 丝绸贸易渐由广州北移到上海, 上海一跃而成为我国最大丝绸出口市场。由于四方列强推行的“引丝扼绸”政策, 生丝贸易崎形繁荣, 江、浙、皖、鲁、辽等地丝商派员、派驻机构开拓输出业务, 设立丝栈与洋商打交道。1860年江浙丝商在上海山西路成立江浙丝经同业总公会(后安徽商人加入, 改称江浙皖丝经业同业总公会, 简称丝业会馆)。

清同治年间, 辑里丝重摇成辑里干经(俗称洋经) 受到海外丝织厂商欢迎, 因而上世纪下半叶丝及丝经成为我国重要出口产品, 至本世纪初, 丝类物资出口约占全国出口总值的五分之一左右。出口兴盛刺激了我国丝业的发展, 特别是江浙一带蚕丝业的发展, 丝业商业资本的加速积累, 养肥了不少富商, 如浙江南浔和江苏震泽的富商中业丝者居半数以上。惜乎辑里丝业的盛期不长, 大致持续到19世纪末, 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这些丝商目光短浅, 保守闭塞, 尽管辑里丝(经)业初呈衰势, 仍未觉察, 似乎永无败日。1908年南浔驻美丝商后裔周延鼎曾劝说某辑里丝商改做(生产)厂丝, 该商竞答称:“吾丝业未改, 而贸易如故！”即为一例。

清宜统二年(1910), 我国丝绸界首次参与国际交流, 参加意大利都灵国际博览会, 继而又在1915年参加美国巴拿马博览会, 二次所送展品均大多获奖, 业中人士沽沾自喜, 盲目乐观, 其实这二次纯系清廷和北京政府行文饬令地方政府收集丝绸样品转交我驻外使团送展, 得奖面较宽, 多属鼓励奖性质, 而丝绸业界人士并未直接参与, 未曾跨出象牙塔一步。

1917年, 丝商丁汝霖以改良蚕种为宗旨, 在上海发起组织万国丝业公会, 受到在沪的外国商会、外国丝业同业组织、中国商会、中国各丝业团体等单位的赞同和支持, 中国政府每月拨给经费4000两。

该会在江浙一带广设蚕业学校及研究机构, 引进国外养蚕技术及制种设备, 进行蚕种改良, 并倡导新法育蚕, 初见成效, 如丁氏研究机构培育的蚕种, 缫折创1：3.6 的纪录, 为人所叹服。万国丝业公会之举是我国丝业迈向外部世界的第一步。

 

二

1880年, 中国丝货输入美国67.94万美元, 而日本为35.46万美元, 仅及中国之52.91 % , 1890年日丝输美剧增至132.77万美元, 而华丝则减至37.27万美元, 日丝为华丝的3.56倍。1912年美国工商部报告华丝输美1100万美元, 日丝拾美达4700万美元, 日丝为华丝的4倍余。至1920 年日丝占美国输入丝总值的77 %, 而华丝仅占18 % [1]。

近代我国丝货出口以江浙一带的白土丝和白丝经为主, 但由于手工缫制(摇制)的固有工艺缺陷, 与日益发展的机织工艺不相适应, 在海外市场上渐不敌洋丝。1901年白土丝、白丝经出口27270公担, 至1920年降至7151公担, 仅及1901年的26.22 %⑵。而本世纪初我国的白土丝及白丝经的一半以上(约6成)输往美国, 因而美国市场上的销势锐减, 已关乎丝业界的生存大事, 渐次引起业中人士的焦虑和警觉。南浔丝商周延鼎(君梅)喟叹: “辑里丝缫制坐守成法, 不事改良, 至销路停滞……”,又言“中国丝之进步未能满足美国丝织(厂)家之意, 日人探知其意乘时崛起, 凡美丝织家所应用原料十余年来竭力改良, 投其所好, 且日本丝料有时未足, 购诸中国而重整之转售美”。

日本丝虽由于工艺精良在美备受厂家用户所喜, 但其势日嚣尘上, 有垄断美国市场之虞, 如1920年1月, 日丝抬价, 每包出口价竟涨至4500日元, 而欧战以前仅900日元。即如周延鼎所言:“美之用丝者对于原料固满意矣, 然行市价目操诸日人, 丝织(厂) 家已不堪操纵之苦！”美国丝绸厂商出于自身利益, 意欲扶植华丝, 力促华丝改善品质, 以抵消日丝的咄咄退人之势。我国驻美使领馆屡次转达美国丝绸界对华丝品质改善的期望和建议。美国切纳兄弟公司( Cheeny Brothers Co.) 董事长切纳对日本丝商垄断美国生丝市场, 操持价格, 颇存戒心,一再提议华丝赶超日丝。

1916年美国生丝检验所所长淘迪博士对我辑里干经喷有烦官:“辑里丝经用上等干茧而缫成最下等生丝, 乡人无知识, 又无灵巧机器, 致缫成之丝条份不匀, 丝质不净, 所谓改良者, 仅做经合式而已, 然丝质仍恶劣,故求售于欧美不得善价,深为可惜。” ⑶

山东、辽东生产的灰丝(经)、湖北、四川生产的黄丝(经)不同程度上存在类似辑里丝(经) 的缺陷。

19世纪末叶, 我国机械缫丝业兴起, 至20年代初东南沿海和长江沿岸的上海、杭州、苏州、无锡、镇江、湖州、嘉兴等地相继形成规模不等的缫丝工业体系, 厂丝出口数量自1891年占全国生丝出口总量的9.5 %, 升至1918年的41.78% [4]。但因我国厂丝在质量上不尽如人意, 在欧美市场尚难同日、意丝匹敌。

 

三

1920年10月初,上海报界披露纽约举办国际丝绸博览会的消息, 与此同时, 美方来电邀请中国丝业界与会。各丝业团体各自集议, 推举代表, 筹措经费, 其中江浙皖丝经同业总公会先出资1万两, 另外再电请北京农商、财政二部,给予政府经费补助。

11月下旬, 中国丝业代表团组成:

团长: 丁汝霖 上海允余丝厂经理。

团员: 吴申伯 上海瑞纶丝厂经理。

徐锦荣 上海永泰丝厂、上海及无锡锦记丝厂经理。

李登魁 上海盖丰长丝号( 安东丝商) 经理。

顾心之 山东灰经帮丝商。

张鹤卿 南浔辑里丝帮代表、江浙皖丝经同业总公会理事。

梅仲胜 南浔辑里丝帮代表、南浔梅恒裕丝经行业主之一。

毕康侯 震泽辑里丝帮代表(毕虽为震泽人, 但非丝商出身, 通英语, 其弟毕辅良当时在我驻美公使馆任秘书)。

王明轩 身份不详。

译员: 裘昌运 我国留美学生。

代表团组成后, 团员们复分赴各自代表的团体搜集展品, 编制说明书, 广泛征求出洋考察要点,辑里丝帮代表还参观杭沪等地的缫丝和织绸企业。1920年12月4日,南浔丝业公会董事、南梅恒裕丝经行经理梅祉荷在行内约见张鹤卿, 商讨参观、调查、交流要点, 梅表示“营业上贵乎直接, 免致隔膜,出品上, 依法改良, 以合用场。”

由于中国丝业组团赴国外参赛是第一次, 各界甚为重视,12月9日至17日代表团在沪陆续受到江浙皖丝经同业总公会、洋行丝帮、山东丝帮、无锡丝帮、江浙各蚕业团体及学校、丝厂茧业团体、浔震丝帮、上海总商会、出口公会及法国丝商的宴请, 以示送行。

12月19日, 代表团一行10人在吴淞口登上苏联“皇后”号邮船离沪。

途经日本时12月24日丁汝霖、徐锦荣、张鹤卿三人往访横滨茧丝合资会社, 并参观了富士瓦斯纺织会社, 该社用丝吐、茧壳、茧衣为原料, 纺成丝线, 织成素绸, 当时我尚无绢纺设备, 让丝团成员开了眼界。

1921年1月12日中国丝业代表团横渡太平洋经加拿大转抵美国纽约。展览会开幕前, 中国丝团进行一系列参观访问活动。1月15日丝业代表团访问美国丝业公会及验丝所, 丁汝霖、顾心之及张鹤卿三人发表演说,后者代表辑里丝商, 他说,“中美贸易之所以不发达, 其弊在于隔膜, 辑里摇(干)经(以)往销美最广, 近年来未见进步, 想不合美丝织(厂)家之用场, 但我帮竭想改良, 无如不明美绸厂之所取……”

1月20日, 中国丝团参观斯滑仁勃丝织厂, 该厂原耗灰丝、辑里丝2000余包, 因条份不匀, 渐为厂丝所代。每年耗用黄白厂丝6000包, 其中日意厂丝占8成, 华丝仅占2成, 实因中国厂丝的强力及匀度均不如日意。代表团观后, 认为华丝如不改良,“将无人顾问矣！”

1月21日, 中国丝团至帕特逊( paterson ) 丝织工业区参观华勒华斯丝织厂,该厂年耗丝3000余包, 中国厂丝因“摇力太劣”而不足十分之二。

1月22日, 美丝绸商人斯特莱拜会中国丝业代表团, 出示中国及日本茧绸小样20余种, 比较之后, 华绸门幅太窄, 尺码太短, 桨料太重, 绸身太毛, 日本绸门幅尺码划一, 光洁、轻飘, 缝制成衣省料实用, 华绸相形见拙。

1月24日, 丝团赴美国首都华盛顿往访农商部商务局局长麦西尔维, 麦氏表示,“中国为出丝之祖国, 而不合吾人所用, 仍不知改良, 颇为可惜！”又言,“如能从速改良, 则中国利权, 自可挽回。”

1月26日, 丝团至萨克爱丝织厂参观,该厂用丝以辑里丝(经) 为多, 厂方反映条份甚为不匀, 粗细差达到16一40D之多。

1月27日, 美国达达狄织厂反映, 该厂使用辑里丝织造, 曾使用过南浔震泽产之正副牌号丝经, 缺陷为条份不匀, 爪角过硬。

1月31日, 美国丝业公会举行茶会欢迎中国丝团, 美方致辞殷切希望华丝改良品质,会上丁汝霖致答辞, 徐锦荣、顾心之、张鹤卿三人发表演说。

2月1日, 中国丝团至曼切斯特切纳公司所属厂参观, 在络丝部见到辑里丝胶质重,须得用皂水浸渍后始能上车络丝。由于辑里丝粗细不一, 若要分匀条子则工价贵而不合算, 以故不能织绸, 只能勉强织围巾和领带。张鹤卿观后叹,“吾辑里丝若不再改良, 将来丝业市场上, 恐无我辑里丝立足地也！”

2月6日, 中国丝团进行会场布置, 辑里丝帮拟出致丝绸厂商的函稿, 大意说,“辑里丝色泽白亮, 性质坚韧, 早蒙贵专家赞赏, 惟不明贵国丝织用场改良之法, 尚不能满足贵国织厂之意, 深以为憾, 敞代表此番来美本具改良之决心……” 又说,“辑里丝销场, 近年日渐减少, 究何原因? 如有不合之处应如何改良?”该函列出数项征询意见, 如是否用过辑里丝, 牌号、数量、工艺过程等。

 

四

2月7日, 万国丝绸博览会在纽约大中宫(Grand Central Palace) 隆重开幕, 与会者千余人, 当晚宴请各国代表, 在介绍中国代表团时, 会众全体起立, 拍手欢呼, 对中国丝团的友好和热烈程度远甚于日本丝团。中国在会上展出厂丝(2展室)、灰丝(2展室)、辑里丝(2展室)、广东丝(1展室)、金陵大学及广东教会学校的蚕种(合用1展室)。除此, 徐锦荣还派出无锡锦记丝厂女工丁盘娣、薛妹珍、马五妹等3人在会上作机器缫丝操作表现。

展览会期间, 参观者大多反映辑里丝条份不匀,遗憾地表示, 改用日本丝乃出之无奈, 其中帕特逊一丝织厂主表示该厂使用辑里丝已长达25年, 然目下条份差距太大, 甚难合用。与会者一致称道辑里丝的韧性及光泽, 表示愿买辑里丝而不欲购日本丝。

2月12日, 博览会闭幕, 中国丝团与各国丝业界沟通信息交流的目的已经达到, 毕康侯日记言:“中国丝三字已印入美人脑筋矣！美人用中国丝之真相已明, 吾国丝之缺点既知, …… 将来则在吾同业之热心改良工作, 设法推广也! ”

博览会结束后, 中国丝团将展品及说明书等分送美国厂商并再一次参观美国生丝检验所, 议定在上海设立生丝检验所, 该所作为纽约的分所, 开办经费6万美元, 中美各认其半, 由丁汝霖、徐锦荣代表中方草签合约。

2月20日除梅仲胜、裘昌运先期返国外, 丝团8名成员乘轮船赴法国。3月2日抵巴黎, 发函致法国绸商, 征询用户对辑里丝的意见, 与纽约所发之征询函相似。3月7日去法国最大丝织中心里昂, 除参加万国货样展览会外, 拜会了法国丝业总会并参观当地主要丝织厂家, 各厂表示以往多用辑里丝为原料, 因条份不匀, 逐渐少用, 情况与美国相似。3月25 日在马赛登轮回国。5月3日返沪,4 日江浙皖丝经同业总公会举行欢迎会, 张鹤卿报告美国、法国用户反映, 表示辑里丝非改良不可!

(待续)

注释：

[1] 《丝绸笔记》, 第884页。

[2]《丝绷笔记》, 第673页。

[3]《美国丝业杂志,1916年第9期。

[4]《丝绸笔记,第898页。

原载《丝绸》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