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蚕桑丝织业重镇——王江泾
黄宗南
王江泾“春秋时属吴越接壤的榜李,秦属会稽郡之长水县。东汉永建(126~131)分隶吴郡,三国时改为禾兴,不久改属嘉兴。元代始称王江泾,现属嘉兴市秀州区。
明宣宗洪熙一年(1425),始分嘉兴县地,置秀水县。王江泾在县北永乐乡,多织绸,收丝缟之利。明万历时,居民可七千余家(光绪《嘉兴府志》)。因地介吴江、秀水之间,运河所经,为往来要冲。距嘉兴城二十七里,与江苏省吴江县盛泽镇隔河相望。这两个古老的蚕桑丝织业重镇,虽分属两省,但关系密切,蚕桑丝织业更是源远流长。
(一)
1959年,在江苏吴江县梅堰袁家埭,出土了新石器时代的陶罐,陶罐底部有蚕纹。同时出土了陶纺轮、石纺轮和骨针、骨笄。经文物部门考证,该区蚕业生产起源于新石器时代的晚期,距今有5000余年了。(2000年6月《江苏省志·蚕桑丝绸志》)。
在长江下游,承继马家浜文化至于良渚文化,这些发达的农业部落,已经饲养家蚕,出现丝麻织品和相当进步的竹编工艺。1958年,在属于良渚文化的吴兴钱山漾遗址,发掘到了绸片,经”C测定,时间为公元前2715_+100年,为迄今世界发现最古老、数量最大的丝绸实物。出现这些蚕纹、丝绸文物的地址,都是王江泾的近邻。
(二)
南宋时,江浙地区成为全国丝绸生产的中心。从明代起,特别是杭嘉湖苏,凭借着优越的地理环境,温润的气候条件,方便的水陆交通,蚕桑丝织业蓬勃发展。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初,就鼓励发展蚕业。到明代中叶,嘉湖蚕桑丝织业已居全国之首。太湖地区的桑树,叶片大,叶肉厚,叶面光泽,养分丰富,所产蚕茧丝量多。嘉湖一带,多为水网之区,河水澄清,用以煮茧缫丝,丝色洁白,所织之绸,光润明亮,所以湖州、嘉兴所产的生丝,统称湖丝,在丝绸市场上,很受欢迎。
随着丝绸商品经济的发展,丝绸工商业在工江泾和盛泽镇占据了主导地位。由明代文学家冯梦龙作序的一本书,叫天然痴叟《石点头》说:工江泾“北通苏、松、常、镇,南通杭、绍、金、衢、宁、台、温、处,西南即福建、两广,南北往来,无不从此经过。附近镇、村、坊,悉种桑、养蚕、织绸为业,四方商贾,俱至此收货。”
王江泾镇田乐村,历来以耕织为生。丝绸织业不仅为农户解决了生计,还带来了地位。如明清两代,从织机旁走出了四个进士,即名声显赫的明代卜大同、卜大有、卜大顺三=进士。晚清时,又出了浙北地区最大的清官两广总督(官及一品)的陶模。村上妇孺老幼皆知的一句老话“同胞三进士,叔侄两尚书。”(杨金根《一个小村庄,一部厚重的丝绸织造史》2012年第七十一期《嘉兴市文史资料通讯》)。
明万历时期,江南最发达的城市要数苏州,城东门为手工业区,居民大半为工技,其中丝织业机户最多。在苏州市场上经常贩卖的织机,有绫机、绢机、罗机、纱机、绸机和布机6种,苏州所需丝织原料,大批量地向盛泽和王江泾购买。该两镇可称之谓并蒂莲,或孪生子,是在明代联袂崛起的丝绸市镇,并在发展过程中,自由贸易,相互促进。
明代江浙地区密集的人口,对纺织专业市镇的形成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当时苏州、嘉兴、湖州、松江四府共有人口约550万,但耕地仅约2543万亩,其中人均耕地数最低的嘉兴府仅3.88亩,农田收入不敷支出,纺织业成了最大的一宗副业。
明代丝绸外贸,比前有所开拓。永乐(1403~1424)年间,在与少数民族贸易的茶马市场,开始用绢绸换取马匹,丝绸开辟了新用途。丝绸与农产品相比,一向有价格优势,如万历四十四年(1616)桐乡知县胡舜允说:“地收桑豆每四倍于田。”比胡舜允更早的海盐人正德丙子(1516)举人董谷,看到蚕业生产优于其他产业,认为世人一向歌颂马的功劳,他认为蚕功之大,不在马下,曾写诗6首,赞扬蚕织,现录其一首:
桑叶小如钱,春容淡似烟。
吴姬能致富,不羡挂荆鞭。
(小如钱:指桑叶发芽不久。吴姬:指吴地的养蚕女子。荆鞭:古刑具之一)
这位举人认为,女子通过养蚕、缫织能够富裕,何必去羡慕那些坐在公堂之上,旁边放着刑具的官员呢!
自南宋至明代中叶以后,蚕桑丝织业的发展,有过曲折和萎缩,由于经过明初以来大约200多年的持续发展,到万历时期,杭嘉湖苏地区,出现一波蚕业生产的高潮,也由此出现了一批因蚕织起家的富豪。“嘉兴秀水永乐里沈氏,织纤起家,郡邑举为万石。”(纤:细纹的绸帛。万石:富豪之意。)
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冯梦龙,生于万历二年(1574),死于清顺治三年(1646),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他出生在蚕桑丝织之乡,生活在蚕织兴旺之时。在盛泽、王江泾一带,传颂着一个颇有名望的织户,引起了冯梦龙的注意,于是在他所编的《醒世恒言》第十八卷“施润泽滩厥遇友”中写道:“嘉靖(1522~1566)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号润泽,浑家喻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不久,施复生了个儿子,因量力而做了一些好事,因此,里中才有长者之名。“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运行,不上十年,就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织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观保,请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
万历时,杭州人张瀚说:“余尝总揽市利,大都东南之利,莫大于罗、绮、绢、聍,而三吴为最。即余先世亦以机杼起,而今三吴之以机杼致富者尤众。”张瀚又说其先祖发迹过程:“因罢酤酒业,购机一张,织各色聍帛,备报精工,每一下机,人争鬻之,计获利当五之一,积两旬复增一机,后增至二十余。商贾所货者常满户外,尚不能应,自是家业大饶。后四祖继业,积富至数万金。”(1987年《丝绸史研究》第3期)
以上事例都是由丝织小生产者,经过日积月累,甚至世代相继的努力,上升为大业主,甚至大富豪。由此可见,王江泾、盛泽等丝绸乡镇的形成,是凝聚了千百万人一代又一代的努力,真正是来之不易。明末,江苏吴江人周灿,当他游历至王江泾盛泽之后,作诗说:“吴越分歧处,青林接远村。水乡成一市,罗绮走中原。尚利民风薄,多金估客尊。人家勤织作,机杼彻黄昏”。
(三)
明末清初,蚕业生产因战争而受挫,局部地区遭到严重破坏。但由于“清初的蚕丝市价,大抵每斤为一两银子”,当时每亩桑地“可获丝十斤左右,即可换得十两左右的银子。当时每亩田所产粮食约为三石(每石银一两至一两五钱),可见种桑收益,就比种粮食要增加三倍。”(1980年《浙江蚕业史文集》)因此,弃粮种桑情况逐渐增加。到了康熙二十四年(1685)时,嘉兴有个书生叫王庭序,看到桑地与农田的比例失调,颇为担忧地说:“若夫在下之患,邑田高水狭而浅,颇不利于田,田多改之为地,种桑植苎,分初禾之半。”(沈雨梧《浙江近代经济史稿》)湖州温丰《南浔丝市行》长诗中说:“……遂使家家置纺车,无复有心种菽粟。吾闻荒本(粮)逐末(桑)圣人忧,蚕桑太甚妨田畴。纵然眼前暂获利,但恐吾乡田禾从此多歉收。”
康熙二十八年(1689)二月(农历),爱新觉罗玄烨第一次南巡,沿着运河由水路浩浩荡荡自苏州进入王江泾来到嘉兴,然后至石门往杭州,他亲见两岸桑林如画,作诗《禾中道上》:
两岸人家半种桑,雨中入望尽苍茫。
民间本业惟农桑,爱看山村共水乡。
乾隆三十年(1765)闰二月,爱新觉罗弘历第四次南巡,自苏州吴江县经王江泾到嘉兴,作诗《人浙江境》:
一川不异舟,两省顿分邮。
风俗渐因别,桑麻较更稠。
春晴真是畅,三载匆如流。
祗觉民情切,惠鲜可忘谋。
(三载:指离开第三次南巡——乾隆二十七年的时间。)
自顺治以后到乾隆、嘉庆年间,社会比较稳定,历经一百数十年,杭嘉湖苏的蚕业生产,又出现了一个高潮,这与明代万历年间的高潮,大约相距200年。期间王江泾、盛泽的蚕业得以持续发展。在太平天国以前,南京城内织机3.5万台,城外农村1.5万台,共计5万台。太平天国以后,南京城内城外共计5000台,只剩下十分之一,苏州5500台(此前为1.2万台),大宜亭500台,盛泽8000台,湖州4000台,杭州3000台。战争的破坏程度,各地不同,城市比乡镇、农村受害要大。战后丝绸年产量:“南京20万,苏州和大宜亭8.7万,盛泽90万,湖州20.4万,杭州7.16万……(《丝绸史研究》1986年第2期)上述统计,足见盛泽、王江泾~带,蚕桑丝织业的比重非同寻常。
清后期,一名文官程瑞榆,曾坐船停泊王江泾,作诗说:“舟横野浦卧沙明,玉月惊生景倍清。灯火照波萤乱点,凫鹫隔岸夜无声。千林桑叶留人采,万顷湖田待雨耕。”(凫:野鸭。鹜:即鸥。)昔时镇上有蚕花殿,每当小满时节启动丝车时,业丝者到牲奏曲以飨蚕神,兵燹(指太平天国战争)被毁,后重建正殿,唐佩金手书“重绪经纶”匾额。有金龙四大王庙,后塑蚕神(今为绸业公所)。
明清时期王江泾一带的蚕桑丝织业盛况,在文人们的笔下,呈现出一幅幅艳丽的画卷,这不仅弥补了生产统计数字的缺欠,而且给后人讲述了前辈们创造蚕丝物质文明的艰辛,也为后人留下了可贵的精神文明。
经过明清两代的发展变化,王江泾和新塍、石门、濮院、王店、硖石、乌镇、南浔、双林(南溪)、菱湖、新市、塘栖,以及江苏吴江的盛泽、震泽等,由原先的一个个村落、小镇,发展成为蚕业重镇。它们像一颗颗灿烂的珍珠,散落在各地熠熠生辉,它们各自的所在地,又是粮畜鱼的富饶之区,如把它们串连起来,这一大片地方,从广义上说,就是我们常常赞誉地称之谓“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也称喻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它们促使了农村种植业结构的变化,从而推动着粮食的商业化和粮食业城镇的形成,并推动着自然经济开始走向瓦解,商品经济趋向发展,历史学者认为,在明清时期,进入资本主义萌芽状态的最早产业,就是蚕桑丝织业。
(四)
明代,东南沿海倭寇侵害严重,浙江受害最深,嘉属各县为患尤烈。嘉靖三十二年(~553)倭寇烧掠慈溪、海盐、又陷乍浦、澉浦等地,劫财杀人,掳掠人口,“男则导行,战则令先驱”。所掳妇女“昼则缫茧,夜则聚而淫之”。所掳婴儿“沃以沸汤,视其啼号,拍手笑乐”。嘉靖三十三年,三陷嘉善,入崇德,掠嘉兴、海盐、平湖、海宁、秀水……嘉靖三十四年(1555)倭寇窜至王江泾为害。张经(?~1555)福建候官(今福州)人,历任兵部侍郎总督两广军务等职。嘉靖十年负御倭全责,总督诸军,于嘉靖二十四年四月,在王江泾合围倭寇,设明军斩获1900余首。王江泾大捷,张经立有大功。但得罪权相严嵩的党羽赵文华,受诬陷而被杀害。为纪念其战功,明代王江泾建有平倭大捷山,立碑记功,虽今已湮没。但抗矮功迹,由于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留住了倭墩浜遗址(2014年《岁月秀洲·名胜古迹》:倭墩浜遗址位于王江泾镇南1.
倭寇窜扰王江泾一带,人民的生命财产和农桑丝织业横遭摧残。清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与清军在王江泾多次激战,义遭重创。《闻川志稿》载:王江泾在“乾嘉以后,烟户万家,成丰兵燹,尽付一炬,今乏百家,不及盛时二十分之一。”据同治吴江县《盛湖志》载:“新杭市在盛泽东南五里,二十都槽字圩,与浙江秀水县王江泾接壤。王江泾和新杭绸市吸收盛泽东南一带农村的绸,再经水路外运。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六日,王江泾毁于兵燹,而新杭被夷为平地,荡然无存,此后,王江泾一蹶不振。”
从咸丰十年到民国九年,经过五六十年的恢复,吴江县的生丝,除自用和内销外,自宣统元年到民国九年的十二年间,共出口生丝198524担,平均每年出口16543担。光绪四年(1878),嘉兴城生丝产量9329担,次年10440担。当时嘉兴城内开工织机有2000台,正在恢复之中,但由于每台官抽月课一元(当时每石白米为5元),织工负担过重,织机大多迁往盛泽镇。
(五)
清末民初,上海、苏州、无锡及杭嘉湖等陆续创办缫丝织绸工厂,茧价每担约10石米。老农回忆那时,有的养蚕大户,如两年蚕茧丰收,能造几间房子。王江泾乡双桥农业社董永春,在1956年的一次养蚕座淡会上说:“我的父亲已70岁,他年轻时养蚕,最多一年茧款收入480块银元”。父亲曾说,这年还清了300多元的债,要不,恐怕我这副老骨头,老早就烂掉了。
1936年,国立浙江大学和嘉兴县政府印行了由冯紫岗先生编写的《嘉兴县农村调查》,1934年在嘉兴共调查了5113户,其中写道:“桑叶因近年跌价,每亩之经济收入超过1O元以上者,仅生姜与除虫菊两种。农民很多以织绸为副业,就中尤以三区王江泾镇、南汇镇、梅湖乡、廉让乡、尖墩阁乡;四区的濮院镇、复礼乡以及五区的泰石乡称霸。”
王江泾地区的梅湖乡,全乡2041户,以织绸为副业的约计1700户,占总户数的70%以上。每户每年平均以出绸90匹计算,全年达153000匹。每户种田仅五六亩,以充饭本。织户自有丝有限,以购土丝为主(厂丝价昂)。南汇镇和梅湖乡所出“双连”,尺3门面,长5丈4尺,每匹重约12—13两,原料为上等丝,丝价每两为1角7分,每匹须织3天,卖于绸行可得2.5元左右,佣金每匹0.42元,织户每匹净赚约0.4元。如织“尺八半”、“二零半”、“二三”、“印度纺”,一般每匹所赚为O.4元到0.9元。当年平均每亩粳稻产值7.77元,籼稻7.58元,蚕豆1.67元(银元),如除去工本,收人非常有限,所以蚕织这门工艺收入,农户极为重视。织工艰苦耐劳,有时日以继夜,操作之细,远胜农耕。
王江泾的蚕业生产,自咸丰以后,一直处于恢复之中。“20世纪30年代,王江泾工商业有所发展,有丝绸坊7家、米行4家、车行2家、商店200多家,主要集中在一里街。抗战初期日军入侵,放火焚烧三天两夜,镇又成废墟。此后十年间,一里街再也没有大店铺和完好的住房,居民仅剩123户,只有30多家小店和3家丝行。”(《运河名城·嘉兴》)
上世纪80年代初,乡镇企业开始崛起,社会上曾流行说,天兵天将搞工业,杨门女将搞农业,虾兵蟹将搞副业。荷花、栖真、澄溪乡,1981年饲养春蚕种1888张,到1984年仅饲养490张,减少74%。南汇、田乐两乡到70年代末就已成为蚕桑空白乡。栖真乡的渔业,七星乡的雪菜、瓜果业的经济效益均大于种桑养蚕业。
上世纪80年代末,笔者已经退休,在市农林局帮助收集蚕桑历史资料,以编纂《嘉兴市蚕桑志》。为此在
3年后,笔者又了解到1993年王江泾全镇工农业总产值40796万元。镇周围有个体丝织机近3万台。1993年“南方丝绸市场”成交额达5亿元,大量丝织品由王江泾镇销往全国各地。
据《运河名城·嘉兴》说:到2005年,王江泾镇已拥有纺织企业6300多家,各类织机3万余台,全年织造能力均达25亿米,产品多达数千个品种,纺织占据了王江泾镇生产总值的90%左右。2007年又在此基础上,兴建了占地1000多亩的“南方纺织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江泾一方人,千百年来用勤劳、智慧和坚韧,像“蚌病成珠”一样,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孕育成了这颗运河明珠、浙北重镇——王江泾。尽管在历史上曾遭受重创,甚至受到毁灭陛的打击,但王江泾一方的人民,像“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从来不缺梦想,尤其是在当今改革开放的年代,善于乘万里春风,破万里浪,稳步踏实,勇往直前,把这颗“明珠”建设得更加美好。
(作者原单位:嘉兴市秀洲区农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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