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 祸
周德华
近日,先生寄来新作《守拙品真》,杂文散文,洋洋洒洒,二百余万言。
尔龄兄长我数岁,小学初中都是高我一班的同学,又是邻居,自小熟稔。记得在初中时他的作文屡屡被语老师褒扬,其作文本圈圈点点皆是朱批,少年时已在报刊上崭露头角,今则在《文汇报》、《新民晚报》上常见其名(或笔名耳聆)。
我与尔龄兄的交谊久远,其中永志不忘的是少年肇事。
那是1946年春,我念初一,他念初二,有天相约去平望远足,讲定步行前往，乘车回来,事先几天把零用钱攒积下来,兴余还可再啜上一顿。出行那天,睛空丽日,春意盎然,两人沿着苏嘉公路步行,那时班车甚少,一天不过七八班,见到汽车甚似稀罕。走过乌桥迎面来了一辆客车,也许顽心未泯，两人不约而同在路旁抓一把小石子掷向汽车的侧面。汽车疾驰而过,无伤大雅,行至南湾桥,听到背后有马达声,回首一望,果然有辆班车驶来。由于此处是弯道，汽车减速,我俩再抓一把石子往车侧掷去,咣当一声,听到车窗被打碎了,我俩正得意时,随着尖厉的刹车声,车子刹停,车门打开,跳下一位魁梧壮实的司机,朝我们奔来。我等朝反方向逃逸,无奈做了亏心事,两腿像棉花一样迈不开,不出数十步就被拖上汽车,向平望驶去。
车上客满,一上车自然就受到全车旅客的责骂。我俩站在车门口低头认罪。待到稍为平静一些时,坐在中排的一位青年军官向我们招手,开口要我俩走进去，我们打量了一下,军官旁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打扮时髦,但不妖冶,而那玻璃就碎在她边上,幸而没有伤及其人。
军官态度和蔼,消除了我们的戒心,这才小心翼翼移步过去，军官轻声问我俩有何事去何处?我等如实相告,军官听了额首说，春天出行本无妨，不过不要太顽皮，且责备我们这等行为如果闯了祸,伤了人怎么办?要是打瞎人家眼睛,岂不害了人家一生。此时我们偷看那位女子,只见她脸泛起一阵红晕,仍然无言无语。于是军官摸了摸我长衫上别着的校徽,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初中生了,还不好好读书, 如今抗战胜利了,要学好本领建设国家。”他越是和颜悦色地开导,我俩越是觉得自惭。在低头时见到军官的肩章和领章,是位步兵中尉。至女士与军官究竟是情侣,是伉俪,还是素不相识就不得而知了。
短短几分钟,客车驶进平望站,我俩又如老鹰抓小鸡似的被押送到站长室。
站长五短身材,紫腔圆脸,绍兴口音,先用绍帮腔骂了几声“贱胎”,再是本地专骂“小赤佬”、“小棺材”、“小牌位”等,像连珠炮一样。窗外门外站满了围观好奇的看客。待到他骂够了,窗门紧闭,一锁就是好几个小时。
日方过午,站长饭后开锁进来,犹怒气未消,又是一顿臭骂。我俩识相,把长衫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全都摞在他的写字台上。其实那时的车窗玻璃甚小,镶嵌在细木格子内,一块不过×。那叠钱赔玻璃绰绰有余。站长自是心知肚明,把钱统统撸进抽屉,最后吼了一声,“滚出去!”
行文至此,笔者补白一句,站长在20世纪60年代还在平望汽车站执勤,是否还任站长就不得而知了,与他只是人生道路上的偶遇者而已,既无怨,亦无恩。徜徉在西塘街上,饥肠辘辘,无奈身无分文。笔者平望有亲戚,唯恐这顽劣丑闻已不胫而走,故踯躅不前。正在彷徨无主时,忽闻有人在唤我。回首一瞥,原来临街桐油店趴在柜台上看野眼的是我小学同学,毕业后在此店当了学徒。
真乃有绝处逢生之感。既是同窗也不必相瞒,于是借了5角钱买了几个大饼充饥。那天燥热得很,大饼入肚之后奇渴难忍,幸而近处莺湖楼茶馆尚有午市,堂内坐了数名茶客,只得贼忒兮兮进去讨茶脚头喝。
桌上有名20岁左右的青年人对我们甚是热情,殷勤为我们斟茶,也像车上那位青年军官那样看我们的校徽,问长问短,莫非他知道我俩是“闯祸胚”?
那青年穿一袭灰色半新不旧的线呢长袍,头上戴顶鸭舌呢帽,手执一卷报纸，长衫襟上居然插上一支派克金笔。却说,抗战胜利初时美国进口派克金笔风靡一时,其价不菲。尔龄兄把我拖到旁,悄悄地对我说,他完全可以肯定那青年别在长衫襟上的只是笔帽,其下绝无笔杆,我问何以见得,他说只是直觉而已。稍后,他冷不防冲上去拔出了那青年的笔帽,果不其然,有帽而无杆,那青年人脸红耳赤,讪然离去。我俩像打了一次胜仗那样,哈哈大笑,步出茶馆。
沮丧情绪,一扫而光,我俩步履轻快,走回盛泽。路上尔龄兄说那青年是“假洋鬼子”,可见那时他已经熟读鲁迅的著作了!
如今那位当年的好心青年人应是“耄耋老人”了,依照当时的装束也许是位乡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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