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每次去父母家，总会有意无意地选那个靠近小花坛的车位。与其说是个花坛，不如说是个小缺口，那里植有一株香椿树，一丛芭蕉，还有便是挤挤挨挨的夜饭花了。路边的花，无人管理，自生自灭。那缀满角落的夜饭花新苗，乡下丫头似的不引人注目。而我却是不费劲地就能认得出来，仿佛故人来，曾经是幼年时的伙伴，那是串联起故乡和家的“信物”。
家门前有一条甬道，夏天的时候，开满了艳艳的夜饭花。不知哪一年我从同学处要来了一株夜饭花，于是次年便蔓延至整个甬道。整个夏天，它一直那么热烈而浓艳着。晨起时，它便鼓起了花苞，矜持一日，非得到太阳落山时才会绽放。碧绿碧绿的叶密密匝匝，喇叭状的玫红花朵挤挤挨挨。说实话，这样的红绿配实在“乡”得很，花儿不知“庙堂之上的高雅或是江湖之远的粗鄙”兀自尽情地开放。与之相匹配的便是我们这帮孩子了。女孩臭美，不论年纪和贫富，总会找到装扮自己的机会。艳红艳红的花，一朵朵地摘下，轻轻地挤捏一下，红色的汁液涂在指甲上，逢人就举起手指，讨得几声好看。弄堂里的乡邻把它当时钟，一帮女人聊天叽叽喳喳忘了时间，不经意的一瞥，然后有一人会突然说：夜饭花都开了，好回家烧晚饭了。于是这帮女人各自回家忙碌一家人的晚餐。
夏夜，喧嚣的弄堂里，男人们赤着膊乘凉，从天气预报聊到世界局势，个个都是政论家，女人总是东家长西家短。晚上的夜饭花，剩下影影绰绰的花影，摇曳在夜色里。
夜深，静下来的气息里有夜饭花的馨香，姑妈总会在这时提醒：夜凉了，回屋里来吧。长久的嗅觉刺激，成为一种单一的记忆链。如今闻到这花香，我还似能听见姑妈的提醒声。改变了的生活，仿佛已经远离那个小院，那段生活，以为已经忘却，但当花在他处出现，却能直接把我引向幼年时的家。那里有慈祥的奶奶和温和的姑妈，有我无忧的童年和长弄堂里和睦的乡邻。
去年和好友宋一起漫无目的地在苏州溜达，穿街走巷，发现有户人家门口种了一株夜饭花，时值深秋，花已开得稀稀拉拉，但依旧灿烂，她很是欢喜的样子。我顺手剥了几颗成熟的小黑籽，胸有成竹地告诉她，明年春天撒在你的院子里，也会这样灿烂。她惊诧于我的生活经验，我告诉她这是我儿时的把戏。想在哪看到夜饭花，只需在春天时撒几粒种就行了。待到今年将夏未夏时，宋发信息来说，整理包的时候发现了这几颗花籽，现在种还来得及吗？我说，行。又问，需要怎样的照料？我说什么也别管，静等它发芽开花就是。待到夏至，她发来了她家小院夜饭花盛开的照片。满院的小喇叭，鲜艳夺人眼球。仿佛是我的孩子寄养在她家了，她发来一切安好的图片，不禁莞尔。
在大多数人找不到家园的今日，我很庆幸，我出生并成长的祖宅还在。奶奶和姑妈相继去世，我也走出了这座老宅，我的童年就此封存。荒芜的门前小径和坍塌的后院，让我已然没有勇气再踏进这座曾经留下我最初美好记忆的老宅。好在有些关联的“信物”，它们的出现，才让我领悟：童年的家园，和实物无关，和亲人的生死无关，它存放在我大脑的硬盘里。
夏日，车停在花坛前，一打开车门，满眼的花朵灿灿地朝着我开，笑靥如花还是花如笑靥，呆萌的眼神如孩童般，喃喃冲着它们嘟囔一句：小家伙，你们好，给我让点路呗。
2019-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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