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叙事：古寺素斋

古寺素斋

文　石磊　 图 陶开俭

---

 

 

江南十一月，新霜飞骤，云叶参差，飘雪飘霾的乌苏天里，与薏安，同赴苏州西园寺。

古刹

西园寺，七百年的古刹，寺内的斋堂，肃穆安详，饮馔精洁，薏安苦心一年，将此江南一隅，弄成了海内庙堂素斋的一宗传奇。前一日刚刚从伦敦关山飞渡回来上海，后一日，薏安带着一张写满时差的南瓜脸，前赴后继，去西园寺。上车第一句，推心置腹，棉毛裤穿了吗？劈头问得我笑软。寺内屋宇高广，阴寒漠漠，说不尽的江南湿寒，没有足够暖和的贴身衣裳，真会冷彻心肺。

苏州城内最大的一座寺院，西园寺的一肩之隔，西边是寒山寺，东边是留园，背面倚靠虎丘，三处皆是旅游胜地，终年人满为患，反是西园寺萧然稳静，独坐空灵，是苏州本地人常来常往香火鼎盛的家常佛寺。有市井冉冉，亦有疏花浅草古木参天。七百年的不卑不亢，darling，岂是容易的事情？

抵寺，落车，薏安啰啰嗦嗦大包小包，一副络绎不绝的样子，哪里像拎个手袋就扑飞机，分分钟飞遍地球的爽利女子？看起来，倒仿佛是富家少奶奶入寺进香的阔绰排场。

我每趟来，都带这么多东西。

薏安抱歉而且惆怅地跟我解释。其实呢，这些大包小包，都是她从她上海的素食馆子携来的各种看家宝贝。

而古刹扑面而来，果然气场轩朗，收人魂魄，一墙之外的车如流水马如飞电，一个侧身，便让人忘了万丈红尘。

斋堂

直接就去了斋堂。

推门而入，满室黄澄澄的温暖灯火，直指人心地暖到四肢酥软，轻而易举，扫落屋外的翦翦嫩寒。有这份敦厚的暖热，才有一餐安详如意的饮食，兵荒马乱里，谈什么养生茶饭？

灯，都是订做来的。

身旁的薏安静静讲了一句，我们两个，就这样肩并肩，立在堂内，默默良久。

堂屋极是高畅厚朴，气概飞扬，苍古秀逸的老柱子，看得人心思沉静。

是清朝的老房子了，当时接手来做这个斋堂，破旧简陋就不说了，平顶的屋子，谁也不知道打开那个平顶会是什么样子，人人说不出个主意，我人在伦敦，深思再三，横一横心，做主打开屋顶。结果呢，打开来一看，竟是如此古老的老梁老柱，原汁原味保留下来，工期与工费，自然是靡费延宕了，屋子呢，就是你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了。柱子都没有动它，刷了桐油而已。

岁月杳然的古旧黯然，像一个七百年古刹吃安心茶饭的地方。

最难的，是遇见对的人，以及，做对的事情。

斋堂的主堂，真是广阔的，配了满堂百来年的老桌椅，亦是费了些思量的。摆八仙桌，还是摆麻将桌呢？八仙桌将近一百公分，麻将桌多为七五至七八公分。八仙桌那个尺寸，就有点拿捏困难，配四张椅子太空，配八张椅子又太局促，不如麻将桌，四张椅子稳稳的，松紧有度，坐得乐胃，落眼看过去，亦没有挤挤挨挨的悲切。现在想起来颇有些意思，精洁的斋堂里，摆的竟是硝烟弥漫欲火焚心的赌桌，未免也太禅机深沉了。往往是，当时不曾料及的一种思虑，脉脉地，会引出意外的花枝散落。

然后，主堂之余，四房不同尺寸方圆的小闲，掩映迂回，于秋深秋浅的种种景致内，逐一浏览过去，有一种苏州气质里的闲闲然。还是那一句，darling，七百年的不卑不亢，岂是容易的事情？而薏安转到最后一间，到底是啧了声。那是最轩昂的一间，浑然的大圆桌用于飨宴贵宾，屋子布得禅意深深，不浓不淡，分寸得体。很怕看见禅得刻意的布置，心机太重了，欲速则不达，反而倒人胃口。然而，满堂合适里，却不小心铺着一幅严重跑调的佛黄色桌布。薏安一腔抱歉，好像一万个对不起我的眼睛，赶紧寻人来换。我们临走，关灯，掩门，让我忽然有一股词成人去堂空的恍然。

　　

素面

中国的佛寺斋堂，顶顶根本，一碗素面，是务必要做得殷勤才好的。来进香、礼佛、诵经的客人，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呼朋唤友，抑或扶老携幼，与堂上诸佛见过大礼之后，总是要食一碗滚热的素面，才算功德圆满的。千百年的世俗习惯，相应相袭，早已成了中国人民入寺庙的must　do。西园寺的素面，薏安安排了两款，一碗如意面，一碗观音面。

如意面的面浇头，木耳，黄花菜，烤麸，10元一碗。

观音面的面浇头，香菇，油面筋，蘑菇，15元一碗。

这些内容，一字一句，清楚写在水牌上。这个小举动里，透露出薏安别具一格的思路。传统的斋堂素面，总是笼而统之地称为罗汉上素面，或者，更简白一点，称为素什锦面。面浇头内，究竟是些什么内容，食客是靠朦胧想象的。像这样一件一件交代清楚，很像是借鉴了西式饮食的思考逻辑。而薏安亦确实是有志，要将东方的素食馆子，开到全世界去。这些志向，且搁于一旁，先来叹赏西园寺的这碗素面。万寿无疆的青花瓷碗，份量饱满的红汤紧面，四骨方正的清水竹筷，物美价廉，暖老温贫，十分中国。

于午饭时间，在主堂里默默转了好几圈，然后跟薏安讲，你的食客们，真是我见过的，最有品质的食客了。诺大的主堂内，人人安静食面，或低声细语，或独对西窗，清贵得不可思议。

薏安听完朝我翻翻白眼，是吗有这种事啊？

通常如此宽阔的食肆，是喧哗骚动得，跟火车站候车大厅一般的。这个事情，我亦慢慢想了半日，方始想明白过来一点。想必，是那个苍古幽静的房子，以及洁净温热的食物，让人五内安详，心思沉着，终于得了一餐不徐不疾，不吵不闹，食之有味的饭食。地理环境决定很多事情，我们入庙堂，寻的，不过就是这份宁馨与妥帖。

　　

菜馒头

中国的斋堂，面面饭饭之余，常常还会出一款名满天下的小点心，素饼，酥糖，精致果子，跟西方好多中世纪教堂十分相似，当年都是出自庙堂内的修女僧人的手工点心，善用当地的物产，贴补教堂开支。西班牙某某教堂的杏仁卷，法国某某教堂的松子糖，产量有限，滋味亲民，慢慢地，随着庙堂一起，成为迎接全世界旅游客人的良品。由于始终保持手工劳作，东西是做不多的，动不动就变得紧俏起来，供不应求的样子，就成了美味无匹，以至于不吃有憾了。人世间，常常是因为有了这些小点缀，而热闹以及繁华起来的。

薏安做西园寺素斋，短短一年，亦出了一件本堂名物，苏州人称菜馒头，普通话称素菜包子。每月初一十五，这个西园寺菜馒头，一日之内总要卖出3000余枚，依然供不应求。西园寺无奈，不得不规定，每一位食客一次限购五枚。

说几句菜馒头。

江南的面食，大多是主食以外吃着玩的点心，目的不是为了充饥果腹，这便带了几分奢侈，以及一点点荒唐。菜馒头，基本上是江南点心里的翠袖子，那种绿杨未老，春愁如水的气质，十分芳菲，江南以外的地方，亦实难再有。菜馒头这个小东西，本身就是一件衣食饱足之余的讲究，所以，你很少听到人们议论，哪里哪里的肉馒头好吃，却一定听到人们争论，哪里哪里的菜馒头难以忘怀。肉馒头是用来吃的，菜馒头是用来享乐的。肉馒头肉馅丰足即为美，而菜馒头的讲究，就多得有十七八条。江南人家，几乎人人都有自己定点推崇欣赏的菜馒头，说起来，绝对是江南饮食生活里的一枚精致疙瘩。菜馒头，取材极是普通，无非青菜木耳香菇豆干，调味亦不过清盐清油，要制得五味调和，清而有香，香后有韵，比制肉馒头，是繁难多了。西园寺的菜馒头，是比较粗犷那一路的，受寺内香客们的喜爱，制得过于娟秀，是不合适的。薏安的三处馆子各有自己的看家馒头，上海馆子的菜馒头，袖珍雅丽；西园寺的菜馒头，浑朴清圆；伦敦馆子的素咖喱生煎包，香脆淋漓。识不识饮食，常常是，于主食之外的点心里，看出真容来的。

每月初一十五，西园寺香火鼎盛的日子，薏安若是人在中国，一定亲到现场，端面卖馒头，累到实在做不动为止。而所得，全额捐给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