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叙事：东庄记忆

文 郭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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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读美国高居翰先生等人合著的《不朽的林泉》，看到对沈周《东庄图》册的研究。根据文中景观的指引，笔者来到了官太尉河东侧、十梓街尽头的苏州大学本部，一种对城市的回望油然而生。

一

　　吴越王钱镠统治东南之地后，于乾化三年十二月，命第四子钱元璙权苏州刺史。后梁龙德二年，钱镠重修苏州城，以砖砌墙面替代土墙。同光二年，钱元璙为中吴建武节度使，其子钱文奉为苏州都指挥使。北宋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载，广陵王钱元璙在苏州城东建造别宅东圃，与南园相近。南园“酾流以为沼，积土为山，岛屿峰峦，出于巧思，求致花木，名品甚多，比及积岁，皆为合抱。亭宇台榭，值景而造。”据北宋初路振《九国志》载：钱元璙在治理苏州之时，“颇以园池花木为意，创南园、东圃及诸别第，奇卉异木，名品千万。”但到了朱长文生活时期，东圃已经成为遗迹，“多在居人之家，其崇冈清池，茂林珍木，或犹有存者。”

　　南宋范成大时，东圃已经扩建为东庄。《吴郡志》中记道：东庄与南园，皆广“陵王（元）璙帅吴时，其子文奉为衙内指挥使时所创营之。三十年间，极园池之赏。奇卉异木及其身，见皆成合抱。又累土为山，亦成岩谷。晚年经度不已，每燕集其间，任客所适。文奉跨白骡，披鹤氅，缓步花径，或泛舟池中。容与往来，闻客笑语，就之而饮。”钱文奉“善骑射，能上马运槊。涉猎经史，精音律、图纬，医药、鞠奕之艺，皆冠绝一时。“”作南园、东庄，为吴中之胜。”可见，苏州城东的东庄当时为吴中之胜景。

　　东庄，从两宋交替开始到元代灭亡，受到战争破坏较大，荒芜败落。我们在南宋绍定年间的《平江图》上还能够看到“折桂桥”。桂树原本不是苏州本地的树种，《吴郡志》载：“桂，本岭南木，吴地不常有之，唐时尚有植者。白乐天谓苏之东城，古吴都城也。今为樵牧之场，有桂一株，生乎城下，惜其不得地，因赋三绝句以唁之。”白居易曾诗道：遥知天上桂“华孤，试问姮娥有更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二

　　到了明代，苏州富商吴融对东庄一地进行了修缮，成为苏州城东的一大庄园。李东阳《东庄记》叙道：“苏之地多水，葑门之内，吴翁之东庄在焉。菱濠汇其东，西溪带其西，两港傍达，皆可舟而至也。由凳桥而入，则为稻畦，折而南为果林，又南西为菜圃，又东为振衣冈，又南为鹤峒；由艇子滨而入，则为麦丘；由竹田而入，则为折桂桥。区分络贯，其广六十亩，而作堂其中，曰续古之堂，庵曰拙修之庵，轩曰耕息之轩。又作亭于桃花池，曰知乐之亭。亭成，而庄之事始备。总名之曰'东庄’。”东庄“由元季逮于国初，邻之死徒者十八九，而吴庐岿然独存。翁少丧其先君子，徙而西。既乃重念先业不敢废，岁拓时葺，谨其封浚，课其耕艺，而时作息焉。”“翁之为东庄也，承往弊而修之，恳悃劬瘁，历数十年然后备，亦既艰矣。”文徵明后来“为隶古刻石，以传永久。”

　　吴融，又名吴孟融，是吴宽的父亲。吴宽，长洲县人，为明代吴门书派奠基人。从李东阳的记述看，东庄位于苏州古城东侧，在葑门之内。成化十一年，吴融患病，吴宽请李东阳写了这篇《东庄记》，但当吴宽回到家时，父亲已经过世。时人刘大夏《东庄诗》说：吴下园林“赛洛阳，百年今独见东庄。回溪不隔柴门迥，流水应通世泽长。十里香风来桂坞，满帘凉月浸菱塘。天公自与庄翁厚，又把栽培付令郎。”现在东庄已经消失，我们只能从沈周画的《东庄图》册中知道其结构布局及其大体情景。

　　明代吴门画派开山大师之一的沈周，其沈氏家族世代隐居于苏州北部的相城，人称相城翁。沈周对东庄有诗云：“东庄水木有清辉，地静人闲与世违。瓜圃熟时供路渴，稻畦收后问饥邻。城头日出啼鸦散，堂上春深乳燕飞。更羡贤郎今玉署，恩对早晚着朝衣。”

　　吴宽与沈周二人毕生知交。太仓人王世贞说：白石翁（沈周）平生石交独吴“文定公。”《三国志·杨洪传》有：“石交之道，举讐以相益，割骨肉以相明，犹不相谢也。”可见“石交”有朋友之间情谊坚如磬石之意。沈周又为吴宽绘了《东庄图》册页。将现存沈周《东庄图》册页与李东阳《东庄记》描述相比对，可以大致了解东庄的基本风貌。

 

 

三

　　我们从沈周的《东庄图》中可以想象，东庄紧靠城东城墙和内城河，相当于现在苏州大学本部的位置。沈周有《和吴匏庵东庄结屋种树韵》道：“倚郭缘濠此卜居，陶翁莫怪诧吾庐。夹堤杨柳行油幕，偃架葡萄看草书。”在城墙下，有一个门洞，与外城河相连，便于船只进出。经过一座桥后，就到达东庄。庄北有成片的稻田，庄南有成片的麦田和竹园。采菱人划着小船，在内城河里采摘红菱。城濠在城南流过，折而向西，河上架着木桥，到达艇子浜。河浜里有较大的船棚，停放着船只，两岸垂柳倒挂，风中摇动。浜北有一片麦田，形成山状，称之为麦山。

　　麦山西边是振衣冈，冈上有两峰，中间有一条曲折的山路。站在峰上，望见远处的山峰，似乎是灵岩山，抑或是横山，但应该不是虎丘，因为没有看到虎丘山上的云岩寺塔。振衣冈下有一排竹栅，拦在洞口，洞旁细看，有一只白鹤很幽雅地在散步，由此而命名为鹤峒。鹤峒向西与一片桑洲相对称。南侧的朱樱径，是由一片红樱组成，根深叶茂，熠熠生辉。

　　在振衣冈的南部是一条曲池，对岸种植着大片的木芙蓉，花儿盛开，红白相间，煞是迷人，池塘里有三三两两的荷花夹在直挺的荷茎中间。山坡上的溪流流到荷花塘里，形成了曲池涟漪的景观。就在曲池的一侧，有一座用木板搭成的知乐亭，亭里主人读书之余正弯腰拿着竹杆戏鱼，枯柳没精打采，一棵红叶稠密的树亭亭玉立，增添了许多活泼气氛，让人留恋不舍。吴宽听说他的侄子专门造了两个亭子，以诗赞道：近闻肯“构为予计，专待归休与客游。山上看云依鹤洞，池边临渚对桑洲。”

　　越过一段景观，到达北港，与曲池的景色似乎没有二致，但荷叶疏密有致，蒿草摇曳多姿，许多树木生气盎然，情态各异，徘徊其间，浓香扑鼻。岸上青苔数点，自然得宜。站在北港的两侧，一派农业景观呈现在眼前，东岸是稻畦，西南是桑洲，桑洲靠近的是一片果林。稻田金黄，预示着又是一个丰收年景；桑洲上绿叶茂盛，土坡起伏，有几间房屋若隐若现，有人在河边垂钓。果树上硕果累累，似乎在等待着宾客采摘，分享丰收的喜悦。

　　在东庄的另一岔道，沿着西南方向的荷花湾，一望无际的竹田，斜披有致的屋顶，河道里是水牛抑或小船，以及河中的木架，中间断了的堤岸，都增添了很多想象的空间，等待着小船驶过，让客人渡船。吴宽曾说：竹田，东“庄诸景中之一也。”根据其长侄的要求，赋诗道：断桥流水接村墟，中有修“篁一亩余。附郭允为先世业，筑场宜共此君居。”过了西溪，就是南港，停靠着两三只渔船，简朴民居里或许有人正在休憩，到了时间再划船捕鱼。

　　由南港而东，从折桂桥上过，就到达成片群居的民屋。吴宽曾经作诗：“折桂桥边旧隐居，近闻种树绕茅庐。如今预喜休官日，树底清风好看书。”吴宽有一种致仕后隐居生活的念头，在那里乘风、纳凉、看书，享受休官后的生活乐趣。因此，在折桂桥的东侧，有一座全真馆，深藏林间，青瓦碧苔。低缓的岸坡与远处的山丘，相得益彰，身处其境，修炼得道，隐逸休闲，何乐而不为？

　　全真馆东是续古堂，它是东庄的正堂，有三间屋组成，中央一间挂着吴融的像，吴融头戴官帽，身着红袍，面容端正，和蔼祥气。堂后一片丛竹，左右是两棵桂树，桂树边分别堆砌着太湖石组成的假山，假山边生长着稀疏的竹枝，正面的左侧墙体如幕布一样，气氛沉寂。堂后拙修庵是吴宽之弟吴宣的书斋。吴宽曾有《书拙修庵记后》：“庵在东庄续古堂后西偏。拙修云者，盖取东坡先生和陶诗：'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之语。”拙修庵就建在河岸上，竹子环绕，吴宣经常坐在里面看书，有时会站起来欣赏外景，品茗思索，清风习习，悠闲自在。在拙修庵的另一侧就是耕息轩，屋外的耙子，挂着的蓑衣，错落有致的树木，表明不管是耕耘还是耕读，吴融经常在那里思考人生五味，在闹市之外寻得一片优雅的乐园。

　　东庄，细流涓涓、河道蜿蜒、荷花稀疏、小舟自横，以及麦、桑、荷、竹和樱、桂、蒿、苔，季相变化，使我们时不时会想起吴俨的东庄十八景之赋，其中《东庄》唱道：“东庄在东城，宛似江村里。翠竹护茆檐，柴门映流水。”在这样纷繁复杂的生活环境里，东庄更似一个桃源世界。

　　吴宽曾有书画跋记说：江南风景“常在梦寐，不知何日能与石田亲履此景也。”沈周曾多次来游东庄，并止宿于庄园之内，对园景非常熟悉。因此，《东庄图》不仅是沈周身临其境之作，也是为了慰藉吴宽乡思之情。

 

 

四

　　东庄“树有桑柳，屋有茅茨，有庭有戺，有园有池。”因此吴宽只要一回到苏州，东庄就是文人雅集之处。王鏊曾有诗道：竹“楼颇高寒，茆亭复卑下。卑高两适宜，无如板屋者。制朴体势牢，费省工力寡。虽然立四柱，乃不施片瓦。无阶安碝磩，有壁谢垩赭。方可横二弓，低莫旋疋马。石几浅作台，蒲团小为坐。有如卧车厢，又似泛船舸。深温最宜冬，爽垲仍便夏。可以舒简编，可以陈盏斝。谁能善丹青，为予备模写。写示五侯家，相校何如也。”描绘了东庄庭园的大致轮廓和胜景，丰富了聚会的内涵。

　　吴宽的门生文徵明是东庄的常客。文徵明有诗《过吴文定公东庄》“：相君不见岁频更，落日平泉自怆情。径草都迷新辙迹，园翁能识老门生。空余列榭依流水，独上寒原眺古城。匝地绿阴三十亩，游人归去乱禽鸣。”可以窥见东庄景象。文徵明作有《花坞春云图》，画上题诗：渺“然城郭见江乡，十里清阴护草堂。知乐漫追池上迹，振衣还上竹边冈。东郊春色听啼鸟，前辈风流几夕阳。有约明朝泛新水，菱濠堪着野人航。”诗中提到了知乐亭、振衣冈、竹田、菱濠等，真实描绘了东庄的面貌。

　　但是，时过境迁，到了明朝万历年间，东庄归参议徐廷裸所有。徐廷裸对东庄治理了十年，面积扩建到一百多亩，称为“志乐园”，又称“徐参议园”。王世贞认为：水木岗阜之胜，甲于一“城。”袁宏道在《园亭纪略》中讲述道：近日城中，唯葑门徐参议“最盛。画壁攒青，飞流界练，水行石中，人穿洞底，巧逾生成，幻若鬼工，千溪万壑，游者几迷出入，殆与王元美小袛园争胜。袛园轩豁爽塏，一花一石，俱有林下风味，徐园微伤巧丽耳。”但是，徐廷裸家仆横行霸道，与邻结怨，锒铛入狱，从此东园“尽为里人及冤家拆毁过半”。

　　我们现在读到清朝康熙年间施何牧的《访东庄旧址》“：一水东庄近，风流说异时。门栽彭泽柳，客赠辋川诗。蟹舍依桥筑，鱼罾傍岸移。至今余想像，烟雨任迷离”，感觉世事变迁不已，东庄逝去。真如张安世所说的那样：事业文章两足称，东庄“旧隐蔓枯藤。姓名留与人间说，桑海何须叹废兴？”

　　而今，东庄已经成为苏州这座城市的一份久远记忆。

    来源：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