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

不知为什么，我的三婶总是让我不大敬佩。一想起三婶，我就会想起她那丰满肥胖的身子，一张满月似的白皙的圆脸。在我妈几个妯娌里面三婶是最好看的——大家都这么说，尽管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假如三婶笑着，我就会对她好感多一点，但是她不，她白皙的脸上总是写满了愤恨，让我看着实在心悸。

我爸他们四兄弟，我爸最大，于是我就托福有了二婶、三婶、四婶。这不，三婶一大清早又在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嫁到你们家，真是我倒了八百辈子的霉运，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别人家的女人每天吃好喝饱，把自己收拾的白白嫩嫩的，我却要每天早起洗衣、做饭、打工，饶是这样还让人瞧不起！你们一大家子都看不起我，几个妯娌都讨厌我……”这一大清早的，演的是哪一出啊？我刚被三婶“咏叹调”式的哭声吵醒，心里不乐意呢，打算出去瞅瞅，我妈赶紧拉了我一把：“算了，她也够可怜的了……”三婶的“咏叹调”还在继续：“横竖我男人没本事，我也犯不着这么累，可是你们一大家子都欺负我……”妈妈赶紧把门关上，生怕吵醒了酣睡的爸爸。

妈妈听见三婶的“咏叹调”有点不高兴，一大清早大家还没起床怎么就先看不起她了呢？不过妈妈也不生气，这么多年她都听习惯了。她知道三婶其实很可怜，昨夜三叔一定是彻夜不归，所以三婶才会一大早起来唱“咏叹调”。不知怎么的，三叔尽爱在外面胡闹，经常整夜不归。他只要整夜不归，早晨一大家子的人就又会准时的听到三婶的“咏叹调”了。

不单是男人，有时候三婶也恨自己的孩子——小珍和小志，不争气。这不，四叔的小女儿小玲早就眼尖地瞧见爷爷回来了，跳着笑着喊爷爷，一面急急跟了爷爷进屋，当然有的吃，小志也急忙跟进去，三婶虽然也在后面喊着小志快回来，但是三婶一边喊得不太积极，一边不期而然看着爷爷怎样处置。假若分给小志的零食比给小玲的多，三婶便对爷爷笑着：“爸回来了啊！”假如分给小志的零食据三婶缜密的目测判定：比小玲的少。三婶便会怒气冲冲的跑进爷爷的房间把小志拖出来骂：“饿死鬼，平时不让你吃不让你喝了？这么眼巴巴的看着别人疼孙女啊？这么喜欢吃，好，我明天买一箱水果，撑死你！”三婶顾不得爷爷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只把小志手中既得的零食夺走，掼在桌上，然后拖着因为失去零食而大喊大叫的小志回屋。过了一会儿“咏叹调”又会准时响起：“横竖你爸爸没本事，一家子大小都瞧不起我们……”

有时三叔回家，三婶就会气呼呼地把“一家子大小”的诸多不是通通告诉他，恨不得三叔听了就勃然大怒，呼啦啦地敲开“一家子大小”的门去闹个尽兴才好。但是三叔总不做声，听三婶讲话的样子似乎很不耐烦。三婶便恨恨的想，难道自己的男人也偏向弟媳或者大嫂们吗？想了又想总是忍不住说出来——三婶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三叔听到这倒是勃然大怒，看他那样子似乎三婶再讲一句话他就要抡起拳头了。三婶这时倒会审时度势了，只要客厅里有人，三婶就敢再“咏叹调”下去——因为她知道客人们总会拖住愤怒的三叔。假如四周没人，三婶就会活生生忍住她的“咏叹调”，只好任一大家子欺负去了她这个“男人没本事”的弱女人了。但是三婶满腹的委屈无处发泄，她只好换一个较低的声音——以不惹怒三叔为限，继续哭诉“一大家子都瞧不起我”，此时三叔便愤怒地披上外衣走了，三婶愈发感到委屈，仿佛一手打在棉花上，棉花一声不响，倒给棉花里的暗针扎了一下一般委屈。一个愈发委屈的女人却“男人没本事”，是更加需要儿女的安慰的。

但是没人同情她，甚至于她的孩子。

渐渐长大的小珍有一次跟她说：“妈，你别动不动就哭了啊，咱们家后院的那个芳芳在班上跟别人说咱们家天天吵架，还学你的哭声给人听，班上的女同学都耻笑我，男同学也都不跟我玩了……”话音还没落，“啪”一个巴掌打小珍脸上了，“你个野丫头，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们姐弟俩啊！一大家子都瞧不起我们，你还不争气。女同学耻笑你，你不会同他们骂啊？男同学不跟你玩有什么要紧，你这么小，就想野男人了，我告诉你，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小珍到底脸嫩，吃不住这么一招架，“哇”的一声哭开了，想跑开又没处跑，只得躲进卧室里垂泪。可怜的小珍，因为她母亲的缘故，一直跟众堂兄弟姐妹不合群，性格很是孤僻自尊。小珍边在卧室里垂泪，边想象着明天芳芳在班级里给大家绘声绘色的表演今天的场景，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惧一阵冰凉，这学校是无法去了。于是小珍晚上跑过去跟三婶说她不想上学了。三婶乍一听，大怒：“一大家子都欺负我们，你还这么不争气，死丫头，才开学半学期，你倒不去上学了，你这不是故意砸冤枉钱吗？你要真不想上学也早点说啊，还白花一学期的学费，你当你娘的钱是好挣的啊？一家子大小都欺负我，连你也来欺负我……”三婶的脸又涨成猪肝色了，在这番“咏叹调”中，小珍的学生生涯算是正式告终了，如此一个热闹的结尾，“男人没本事”的三婶又被欺负去了半学期的学费。

后来，小珍进了一家纺织厂当了一名纺织女工，住在工厂宿舍里，极少回家，我也到了外地上大学了。我偶尔回家一次，三婶竟对我格外亲热些。那天清晨，三婶削了一个香瓜，切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硬要塞给我。我实在不喜欢吃香瓜，于是我就一直推辞，三婶脸上的表情开始转喜为怒了：“瞧不起我的东西是不是？”她都这么说了，我只得拿起那半块香瓜，可是我实在不喜欢吃，等三婶走出屋，我正想着如何处置那半块香瓜呢，这时小玲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朝我喊：“姐姐！”于是我就把香瓜递给小玲：“姐姐不喜欢吃香瓜，给你吃好不好啊？”小玲高高兴兴的接过去，一口还没咬下去呢，只见三婶从隔壁屋冲过来，夺过小玲手里的香瓜，斜着身子对我说：“原来你不喜欢吃香瓜啊，那就还给我把！”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呢，整个人愣在那边，这时三婶早就捧着“失而复得”的香瓜走远了，隐隐约约还听见她嘴里咕哝着：“真不识相……”   

这天三婶娘家嫂子来了，三婶高兴坏了，难得来个客人，三婶张罗着打牌。跟“一大家子”几乎没什么来往的三婶找了后院芳芳的妈妈做搭子，自从上次小珍说了“芳芳事件”以后，三婶跑去芳芳家骂了一顿，两家往来不多，不过现在既然三婶主动上门来叫，芳芳的妈妈也很配合，毕竟那件事是芳芳不对。三个女人就兴冲冲地推着牌。这时的三婶全然忘记了她怎样跳着脚、叉着腰骂了芳芳足足一个多小时。三婶此时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牌。她的脸上是白皙而微笑的。假如一只紧要的牌到了她手上，她就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现出极高兴极活泼的样子，她白皙的圆脸是亲切而友善的。芳芳的妈妈瞧着三婶一边微笑一边擦着脸上的汗，嘴里唧唧呱呱说个不停，觉得这才是个亲切的邻居的样子，而不是平日跳着脚、叉着腰骂着人一个小时都不带休息的女邻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