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工夫,所以只举了三种。但世界观种类虽多,从根本性质上看来,却只有唯物论和观念论两大类,因此,在招牌上所翻出来的花样,自然也只有两大类了。虽然我们也承认还有一种二元论,但它只是把观念论和难物论拉连一下,弄得一半是唯物论,一半是观念论,不文又不武,并不能算是纯粹新的第三种花样。我们现在暂且把它放下不提,等到后面再说。
现在要详细地说一说的,是那把世界和招牌当做一团感觉的观念论。它完全否认了客观东西的存在,以为世界的一切只是主观的东西,所以,除了观念论这一个总名称以外,它还私自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主观的观念论”。它的拥护者很多,单就西洋来说:二千年前希腊的诡辩哲学家,就有一大部分赞美过它。其次,在十七世纪时候,英国的大哲学家勃克来和休谟两人更把它捧到天上去。二十世纪以来,更有(以德国为首的)经验批判论者把它传播到了全欧洲,这是它最出风头的时候。在中国的哲学者中,它并没有完全的信奉者,诗人李白虽然高呼过“浮世若梦”的话,但他并不是哲学家,只有那佛学中的一部分的道理,还比较与它近似。但这主观的观念论,实在有很多的使我们不能佩服的地方;我们很容易看出它的马脚。拥护它的人说世界只有感觉,那么我们就要问:“这感觉是从那里来的呢?这万花撩乱的感觉现象,总应该有一个来源。”对于这问题,主观的观念论者很难答复。因为如果要使他的主张彻底,他应该说:“世界就只是我自己的感觉,所以也就只是我自己内部生出来的,并没有其他来源。”这样一来,我们马上就可以指出它的荒谬:“世界既然都只是我的感觉,那么,整个的世界就只是我一个人了。除了我一个人之外,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了。”这就成了独在论,任怎样狂妄的哲学家,也不至于会主张独在论罢。有谁敢于说:“我不是我父母生的,恰恰相反,我的父母才是我的感觉所生出来的?”有谁敢说:“并不是我生存在世界上,恰恰相反,整个的世界才是在我的感觉中生存着的”呢?主观的观念论者为要避免这种不通的地方,所以,并不敢彻底地主张独在论。他不得不给感觉找一个另外的来源。从那里去找呢?他本来可以说,感觉的来源就是外界的物质,但他不能承认物质,一承认有物质,就不成其为主观的观念论了。结果,他就不得不向神灵求救说:“感觉是神的心中发生的,我们的感觉,就是神的感觉的一小部分。”于是这主观的观念论,最后也和前面的宿命论一样,只有走到宗教的怀中去了。
我们说主观的观念论会走向宗教的怀中去,其实这不单是主观的观念论,凡是一切的观念论者,直接间接地都和宗教有点缘法。因为,一切观念论的根本性质,就是在于夸大了主观的东西,换一句话说,它夸大了感觉,思想,心灵等等一切属于精神方面的东西。结果才以为只有精神,没有物质,至少也主张物质完全受精神支配。而宗教的世界里,最高的支配者是神,是神的心意,或精神支配物质,这一点,不是很和观念论相同的吗?自然,宗教也有宗教独自的特点,不能与观念论完全混为一谈。宗教的世界观是用迷信和神话来表现的,宗教里还有种种规定的仪式,用仪式来坚强人们的信心。这一切特点,都不是哲学的观念论所有的。但是,观念论虽然没有迷信和仪式,它的根本思想却与宗教一致,它用冠冕堂皇的道理和巧妙的言论来说服你,使你信服那与宗教一致的根本思想,无意中把你拖到宗教的庙子里去。观念论本身虽然不是宗教,但它却是走向宗教去的一条坚硬的桥梁,迷信和仪式只能使无知的人去烧香拜佛,但有了观念论的帮助,就是学者思想家也会去念经敲木鱼。它的力量其实是不小的。
明白了观念论的底细,我们得要谈谈二元论的花样了。已经说过,二元论不是一件特别的东西,它不过是将观念论和唯物论拉连一下,一样给它站一半的地位。在十八世纪末叶时候,德国的哲学家康德,就是一个最大的二元论者。由他这里来看二元论的真面目,有许多地方是很有趣的。如果他的前面有一块招牌,他一定承认它是客观的东西,承认它在外界独立存在着,并且承认那是物质。但他又说,这物质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我们却不能够认识。我们所能看见的这世界,这招牌,只有我们的感觉,只是一个“现象世界”,而那物质的本来面目(他称为“物自体”),却与这现象世界完全不同。我们看见这块招牌,看见它占据着一定的空间,看见它在时间里是连系地存在着,我们还知道它有一定的重量,性质等等,而这空间,时间,重量,性质等等,康德以为也不是物自体上的东西,都是我们的主观内容。你如果问他:你的一切感觉是那里来的?他可以答复你,感觉是物自体触动我们的感官而引起的,这一点可以算是唯物论了,但回过头来他又会说,感觉世界与物自体完全不同,我们所看见的都是主观的幻影;于是又成为主观的观念论了。这两方面合并起来,就成了康德的二元论。
但二元论的脚根是站不稳的。这就好象一个人要骑著两匹马跑,非常不便而又危险!结果,只有随便丢弃了一匹,才能解决这危机。康德的哲学就是处在这样的一个地位上,它一脚骑着观念论,一脚骑着唯物论,两匹马冲突起来,就使他驾驭不了。这是早已有人指出过的。人们问康德道;“物自体既然认识不到,那为什么能武断它是存在的呢?譬如,你前面有一问屋,当你还没有方法认识它的内部的时候,你怎能断定里面有人呢?”实际上,康德就是这样;他还没有认识到屋子的内部,就想断定屋子里有人,他不能认识物自体,却偏要说物自体存在,这是不合理的。后来他的学生费希特(Fechte)看清楚了这是缺点,索性就把物自体取消,否认了物质的存在,于是二元论终于骑到观念论的马上去了。
即使退一步,对于他那善于害羞的物自体不加以责难,就算她真的躲藏在那儿罢。即使承认是这样,康德仍然会走到观念论去的。因为他要解决,一个很难的问题:世界的本身既然就是物自体的世界,那么我们也当然是在物自体的内部生存着的。我们在物自体中生存着,而我们都看不见它!原来我们的生括就象瞎子走路一样,不,我们还比瞎子坏,瞎子虽然没有眼睛,还可以借触觉来辨别他的道路,我们却根本触不到我们的道路,我们就好象梦游者,只看见自己的梦,前面有危险的悬崖,一点也不会察觉。然而世界上这样多的梦游者为什么都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呢?为什么他在生活中竟不会落进物自体的悬崖里去?这一个间题,康德就没有办法作合理的解答,他只好说:“这是幸运。”这样一来,命运之神的心意又支配起世界来了,又丢了唯物论的马,一直冲到宗教的殿堂里去。——这是二元论的必然的命运。
总之,二元论是容易摇身一变成观念论的。这两种花样,结局还是会合并成一种花样。但我们已经说得够了,以后再谈唯物论的花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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