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娘是一本书，《圣经》一类的书。
娘没进过学堂门，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她极少出门，赶次集也是一种奢侈。诸如披星戴月，脸朝黄土背朝天这类的话语，仿佛都是替娘想出来的。
老人家信鬼信神信命。平日里，有个三病两痛的，烧几张纸，神叨叨地念几个死鬼的名字，或祷告一下观音祖师菩萨，又没事一般地做永无休止的活计。娘总是一副好身体。对于人生的诸般苦难，娘都归之于命，从不抱怨，坦然地承受。因此，在苦水里泡着的娘，比现在在蜜汁里浸着的我，活得纯粹、轻松、幸福。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羡慕，又嫉妒，更惭愧。
一般极少生病的人，一倒床就极为可怕。
搬离老家的前两年，娘意外地生了一场恶病。平日里，死鬼、菩萨收受娘的香火、娘的虔诚，真到了娘需要庇护的时候，一个个都翻脸不认人，连那么一点点灵验也不肯施舍。在我再三恳求下，娘只好接受我的“唯物论”，看医生打针吃药。请了中医请西医，钱花得让娘心疼得直抹眼泪，也不见得有多少起色。医生打了个比方说，就像机器，零部件磨损得太厉害了，达到了极限，唯有减轻负荷，小心调养，方能正常运转，急是没有用的。可娘急，急那一圈的猪，急那两亩地的苞谷一亩地的水稻，急未帮上东家的忙未还上西家的情……
去河南表妹家住了一阵子的幺姨探望娘，劝娘信“天主”。娘病急乱投医，果真就皈依基督耶酥。每日晨昏，娘就对着贴在床头的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和华像膜拜、忏悔、祷告。娘的病竟逐日地好了起来。娘欢喜的逢人就说“主”宽恕了她。就这样，娘成了虔诚的基督徒。
娘心情好，精力也越发地充沛。往往走几十里地到幺姨家做“礼拜”，也不见叫累。信仰的力量竟这样的神异，我也越发不忍心告诉娘，治好她的病的是医学、药物，并非是“主”。
搬离住了几代人的老家，爹娘跟我到新家同住。因搬家忙，竟忘了带耶和华像。娘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又病倒了。娘深信这是“主”在责罚她。我特意叫老父亲放下身边的事，回一趟老家，把娘的“圣像”找来。找来了“圣像”，娘庄重的贴在悬挂着的毛主席像旁。娘有了精神的皈依，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娘不仅用一知半解的教义约束自己，也不时地向我灌输，劝谕远远近近她熟识的人。娘对教义的中国化和世俗化，常使我忍俊不禁。
一切宗教都是引人向善的，何况它还能使我娘快乐健康呢！父母的健康快乐，就是子女最大的心愿和幸福。因此，娘对“主”的痴迷，我不仅不反对，而且有时还给娘学说一鳞半爪的《圣经》知识。娘对我的做法，很满意，很快慰，尤胜于当年我读书时考了百分，得了“三好”。
娘皈依“主”，其实并不真正懂得“主”，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对“主”的虔诚。她的精神选择虽缘于一种偶然，但实则是一种必然。娘是山地老一辈农村妇女的标本。她本性善良，勤劳能干，宽厚仁慈，被苦水泡着却弄不明原因，向往幸福却不知幸福到底在哪里，这些因素，使她容易被耶酥的教义所同化。沧桑的人世，艰辛的日子，更使她神往于被描绘得天花乱坠的天堂。
事实上，专注于信仰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明白其真谛为之献身的人，一种是迷信无知的而为其狂迷的人。我至今也弄不清娘是哪类信徒。
读娘，每每辛酸，也每每骄傲。我这个接受过现代文明的所谓“有知者”，反不如娘这个无知者。见得多，思考得多，更苦痛得多，远不如娘面对生活的那般坦然、豁达和乐观。或者，在娘的眼里，苦才是生活的本色，常态；甜，只不过是上帝高兴时对人的奖赏，就像成人哄小孩花花绿绿的纸包着的那颗糖。
太苦恼时，我读娘；太高兴时，我读娘。娘的这本大书里，有太多耐人寻味的东西。我学会了怎样做人，怎样生活。
读着娘这本书，像《圣经》一般厚重的书，像读那些很伟大的书一样，读得懂又似乎永远读不懂。但只要读娘，我浮躁的心就会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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