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访状元坊
文 曾传华
(一)
山,还在!不高大俊伟,也不猥琐卑微,但棱角分明。粗糙木讷里,隐隐地透出一丝狡黠,几缕灵慧,几分动人。山坡上,强悍的农田挤兑着山林,田多林少。稀稀疏疏的林木,只好在田头地角或乱石岩壳安家落户,坚守着山的原则,努力地弄出山林的模样。房子从土里生出来,被一条条路串着,像撒开的一张巨网,要捕捞满天云朵。
这山,没有名字。不是因为它大,群山连绵,重峦叠嶂,大都直接霄汉。也不是因为它小,星罗棋布,纵横交错,有名有姓之山又何止千万?这山,有的叫包,有的叫垭,有的呼作坡,有的呼作坝,还有的称为槽,称为坦。
没有名字的山,还是山。这山里有个铜锣坝,铜锣坝里有个状元坊,状元坊里出过一个詹邈状元。
(二)
估摸了一个大致走向,便独自去踏访状元坊。我想出状元的地方,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景象。
走一走,停一停。春二月里的阳光,像兑了蜜的酒,口感极好却容易被醉着。故意不打听路径,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到底还是走错了路,竟然走到了一个山包上。山包上布满了石灰窑,像一只只年代久远的空空的鸟巢。烧石灰开山的工人指着包下说,铜锣坝就在包下。
走错路也有走错路的好处,留点儿时间给点距离,踏访起来会更从容。见面不如闻名的事,实在有过太多深刻的教训。
俯瞰铜锣坝,一切都尽收眼底。其实它也称不上坝,倒像是山一不小心地趔趄了那么一下。它更像一个糟糕的盆景,太臃塞,太逼仄。
我闭上眼,努力地想象它九百多年前的模样。那时候,这儿应是远未开发的蛮荒野地。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潮湿蒸郁,虎狼出没,暗无天日。人烟定然也是有的,那是些散着头发、裹着兽皮、刀耕火种,被山外怜悯地呼为蛮夷的野人。詹邈该是这蛮夷野人的后人。
(三)
詹邈是元佑三年博学宏词科状元,那一年公历上叫做一0八九年。元佑,是宋哲宗的年号。那一年,詹邈真是春风得意。他潇洒地穿着长衫,披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摇着折扇,被簇拥着,招摇在开封城的大街小巷。靖康之耻还隔着四十多年,开封城里一派歌舞升平。他喝了点儿酒,是御赐的,他有点晕眩。万人瞩目,袍笏加身,有如一场梦。老家捎来了话,官家一路快马,早把这喜讯传遍了山山岭岭。县令已征发了民夫,铜锣坝上修官道,盖状元楼,立状元坊。他有些感动。更让他感动的还在后面,皇帝听说他尚未娶妻,亲自为他这个蛮夷赐婚,许嫁天香公主,并封他为附马,供奉翰林。詹邈的人生如日中天。
(四)
如同所有人烟稠密的山地的路,铜锣坝的路也又多又密,岁月早就磨灭了九百年前官家的车辙。
状元坊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一打听,不但年青的毫不知晓,就是上了一点年纪的人,也不知所云。这也难怪,九百多年是一个太长的时间概念。沧海桑田,足以改变一切,把无的变成有,有的变成无。永垂青史流芳百代之人,许多事情都为史家争论不休,何况一个被腰斩的詹邈状元。
詹邈之死,传说中有两种版本。一说他年少气盛,又敢于直言,深为朝臣显贵嫉恨。在元佑党争之中,为同僚诬陷,被腰斩于市。另一说,是说他死于拒婚。詹邈与天香公主的洞房花烛选在一个夏天。那是一个使天下男人垂涎三尺的仪式,天香公主不但尊贵无比,更是娇艳无双。拜天拜地之后,只等夫妻对拜了,一阵轻风卷起了公主薄如蝉翼的裙裾,詹邈忽然愣住了。他发现公主小腹隆起,已然有了身孕。一股热血直冲他的头顶,他愤然地除下吉服,丢弃在新娘脚边。他告诉皇上,公主有了身孕,他不能和公主结婚,并愿以项上人头打赌。龙颜自然震怒,莫说公主金枝玉叶、国色天香,就真有身孕,你詹邈也只能接受,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这个蛮夷之后,真是太不识抬举。事情的结果是,公主肚里果然有了足月的胎儿,詹邈不但羞辱了皇上、皇权,而且侮辱了整个朝庭。这个蛮夷人,实在该死!詹邈被安了一个罪名,腰斩了,许多人受到诛连。状元坊是皇上下令建造的,当然也由皇上下令捣毁。侥幸逃过这劫的詹姓人,从此隐姓埋名。
无论死于以上哪方面原因,詹邈这位流星似的人物,都是一个悲剧。
状元坊,九百多年前就被捣毁了,即使侥幸存下来,也该成了另一种面目全非的东西。没了状元坊,还有詹邈。詹邈被腰斩了,铜锣坝却依然存在着。
(五)
漫长的封建社会,大大小小的朝庭似乎从来都不允许文人有个人的人格、尊严和血性,哪怕是个状元。状元也是朝庭的状元,是皇上御用的工具。传说皇帝曾经御批,蛮夷眼毒,万世之后不得取蛮夷状元。自詹邈之后,宋元明清四代,铜锣坝方圆百里,科举考试,榜上再难有名。詹邈果真是空前绝后。
詹邈生前不以诗文传世,死后更是湮没无闻。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方土地的历史天空,他永远是一颗星,一颗读书人的星。
其实,状元坊在铜锣坝什么地方,存在与否,已不重要。透过历史烟尘,我看到了一个有血性、有尊严的文化人,这就足够了。
要告别铜锣坝了,忽然,一阵琅琅的书声吸引了我。抬眼看去,那是一所普通的村小。土墙瓦屋,和民居没有两样。透过纸糊的木窗,我看到孩子们正琅琅而读,有板有眼……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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