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强 | 鲁镇的祝福声

刚上初中那年，父亲步行几十里山路，在县城书店给我买了套线装本《鲁迅全集》，那时家贫书少，故我几能背诵全书。当时他告诉我，如果你能读懂这些文章，就能读懂我们这里的人性。如今三十出头的年纪，才算深以为然。最喜欢名篇《祝福》，在鲁镇上，绵延十里，鞭炮齐鸣，灯火通明，夜色氤氲，一切红彤彤的温暖意象，祝福声声声入耳，却只教人觉得丝丝寒意渗进肌肤，箍住心口，不能言语，直至不自觉流出泪来。

这世上人们的悲欢，从来都是相通的。鲁镇上的鲁四老爷，连可怜的祥林嫂的死都要咒骂，“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在鲁镇人看来，祝福声是比人重要的，这种礼仪是远远要高于人的生命的。这些天，鲁镇人对那些被冻死在异国集装箱的同胞，他们也是这样评论的：“我们现在日子这样幸福还不满足，还要到外面去，不要承认他们是鲁镇人”。新闻下面那无数冰冷的评论回复，那闪烁着不知是人是鬼的密密麻麻的头像，让人有一种彻骨的寒。

面对这起人道主义悲剧。开始，鲁镇人听说死了三十九个人，就开始弹冠相庆，表示还是鲁镇治安好。然后，听说死的人是鲁镇人，就开始口诛笔伐，谴责这些人丢脸。后来，听说这些人疑似越南人，于是又开始幸灾乐祸，欢天喜地。最后，听说，反正不愿意承认他们是鲁镇人，它们从头到尾关注的都不是生命，而是死者有没有伤着自己的脸面和可怜的自尊，就像鲁四老爷抱怨祥林嫂的死，败了他的祝福兴致。

鲁镇过去物质贫乏，现在是精神贫穷。鲁镇生生不息，繁衍至今，该地的历史都是杜撰的，看似浮夸，却是人都不在场的，更别谈什么真情与感悟，人间的体恤与关怀。他们就算是面对同胞的死亡，都不会慷慨施舍自己的同情心，他们之所以关注，只不过是满足着自己的猎奇心理，然后在对别人不幸的咀嚼中，获得对自己卑微生活的满足感。而更让人心悸与胆寒的是，他们绝不承认这群不幸的人与自己是同样的。仿佛，只要不承认，自己就是真正幸福的那群。

在这个把祝福作为最重要大事的鲁镇，越来越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影子。那“人不在场”的历史，扭曲了鲁镇人的集体人格，刻进了之后无数代人的意识里，难以改变。在这个整天张灯结彩的鲁镇上，就靠祝福来满足自己心理上的幸福感，鲁镇上的人，过去是依靠祝福，现在是依赖正能量过日子，他们信奉只要闭上眼睛没看到，就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将那些被筛选过让他们听到的信息，视为金科玉律。而恰恰是这群人，聚集了所有一切难堪的不幸，而比这更不幸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不幸。

苟活者也需要有尊严与价值，这是鲁镇人无法理解的，毕竟，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我曾经与一位过去偷渡至渔村，现在很有成就的祖籍潮阳的朋友深聊过那段他的那段个人史，记忆最深刻的是他说的一句话，明知自己如果不改变，就永远苟活在底层，我不过是想改变自己早已划定的命运，这样做从来就没有错，我从来不认为我有错，强哥，我想到一个比更好的地方活着，这样难道有错吗？我很庆幸当年那样的勇气，让我活得现在对社会有价值，自己和家人也有尊严，毕竟，苟活者也要有尊严与价值。

祥林嫂在生活中受尽磨难，历尽嘲讽，她死在温暖的祝福声中。死时，作者并未渲染惨状，我猜是想表达死对于她来说，其实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死亡对她来说已不再是恐惧，因为脱离鲁镇对她而言确实是一种解脱。文中写到，祥林嫂平常见到鲁镇人，眼睛总是污浊的，有次问我是否有灵魂之事，我说大概是有的吧，于是她眼里充满了光彩。对于那些为追求更好的生活客死他乡的同胞，当时我看新闻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祥林嫂里眼里的光彩。我猜想，他们在那个惨无人道的闭塞的集装箱里，也是如此罢，但愿如果有魂灵，下辈子投胎投个好地方罢。

鲁迅曾说它不但以最坏的恶意揣摩鲁镇人，而对我来说，也断然还是没有料到，鲁镇人从庙堂到江湖，都不愿承认死的那些人是我们的骨肉同侪，个个闪烁其词，支支吾吾，仿佛这是摊见不得人之事，都想划清界限，都像鲁四老爷那样唯恐避之不及，慌不择路地鄙视那些人，将他们视之为谬种。

他们甚至由衷地、整齐划一地愤怒起来，看啊，鲁镇这样美好，不许这些谬种来打扰镇子的宁静。而长夜漫漫的鲁镇，年年如此，家家雷同，已经司空见惯，很少人注意到，在祝福声中夹杂着那一幕幕人间悲剧。而相比起那些人间悲剧，鲁镇人把所有的期盼都放进那虚妄的现实中，不约而同地维护那个赤裸裸的谎言，更让我心惊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