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山谷间多黄杨树子[1]，江行过绝险处，时时从舟中望见之，郁郁山际，有可爱之色。独念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2]，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作小赋以歌之。
若夫汉武之宫，丛生五柞[3]；景阳之井，对植双桐[4]。高秋羽猎之骑，半夜严妆之钟。凤盖朝拂，银床暮空[5]。固已葳蕤近日，的皪含风[6]，婆娑万户之侧，生长深宫之中。岂知绿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7]。落落[8]非松，亭亭似柏。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濆急[9]。涧断无路，林高暝色。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江已转而犹见，峰渐回而稍隔。嗟乎！日薄云昏，烟霏露滴。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10]？徒以窦穴风吹，阴崖雪积，哢山鸟之嘲哳，袅惊猿之寂历[11]。无游女[12]兮长攀，有行人兮暂息。节既晚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乃知张骞一见，须移海上之根[13]；陆凯如逢，堪寄陇头之客[14]。
注释：
[1]黄杨树子：即黄杨树，乃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叶子对生，宽椭圆形或宽倒卵形，春季开黄色小花。木材坚韧致密，可供雕刻，亦可入药。 [2]封殖：栽培，种植。 [3]“五柞（zuò）”两句：汉武帝时建有离宫，名曰五柞宫，宫中有五棵大柞树，故址在今陕西省周至县东南。《汉书·武帝纪》载：“二月，行幸盩厔五柞宫。”颜师古注引张晏曰：“有五柞树，因以名宫也。” [4]“景阳之井”两句：景阳之井，为南朝陈景阳殿之井。祯明三年，隋兵南下过江，攻占台城，陈后主闻兵至，与宠妃张丽华投此井。至夜，为隋兵所执，后人因称此井为“辱井”。故址在今南京市玄武湖侧。时人于井边种植了两颗梧桐树，故欧阳修谓“对植双桐”云云。 [5]“高秋羽猎之骑”四句：紧承上两句，采用互文笔法，奇句写柞树，偶句写梧桐。意为深秋时节汉武之宫丛生的柞树曾亲眼见证声势浩大的天子围猎仪仗，而景阳宫井边的梧桐树也曾亲闻宫中报晓催妆梳洗的钟声，亲见井栏深夜寂寞无人的场景。羽猎：帝王狩猎，士卒负羽箭随从，因名羽猎。严妆之钟：即景阳殿的钟声。宫人闻钟声，早起装饰。凤盖：绘有凤凰的伞盖，帝王仪仗用。银床：银饰的井栏，也指辘轳架。 [6]“固已葳蕤近日”两句：形容柞树与梧桐的枝繁叶茂、光鲜亮丽。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的皪（lì）：光亮、鲜明貌。 [7]“岂知绿藓青苔”四句：谓柞树和梧桐不知黄杨生存处境的贫瘠艰难。蓊郁：草木蓬勃茂密的样子。 [8]落落：高超不凡貌。汉杜笃《首阳山赋》：“长松落落，卉木蒙蒙。” [9]“上临千仞之盘薄”两句：形容黄杨生长环境的险恶。盘薄：形容山势雄伟险峻。濆（pēn）急：波浪激荡的样子。 [10]“负劲节以谁赏”两句：意指黄杨的落拓不遇，无人见赏。劲节：坚贞不屈的节操。孤心：寂寞孤高的心境。 [11]“徒以窦穴风吹”四句：形容黄杨所居环境的凄寒孤寂。窦穴：孔穴。哢（lòng）：鸟鸣。嘲（zhāo）哳（zhā）：嘈杂的鸟鸣声。寂历：寂静、冷清。 [12]游女：出游的女子。《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13]“张骞一见”两句：假如张骞当年见到黄杨，了解它的品节，一定会将其移植到中原地区来。张骞：汉武帝时人，建元二年（前139）、元狩四年（前119）先后奉命出使西域，曾从安石国（今天伊朗一带）带回石榴树种，故人称之为安石榴。 [14]“陆凯如逢”两句：假如陆凯当年见到黄杨，了解它的品节，一定会折下一枝，将其寄给远方的友人范晔。据《荆州记》载，陆凯与范晔相善，曾于北魏景明二年（501）寄梅花一枝给在长安的范晔，并赋诗云：“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陇头：即甘肃陇山。代指西北边塞。
赏析：
《黄杨树子赋》作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月，此时的欧阳修才三十出头，步入仕途的时间不太长，任馆阁校勘还不满两年时间。他因替被贬的范仲淹鸣不平，仗义执言，写下《与高司谏书》，指斥高若讷“不知道人间有羞耻事”，而被加以“移责谏臣”“显露朋奸之迹”的罪名，贬谪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任县令。当年五月，欧阳修携母亲“自京师，沿汴、绝淮、溯江”，舟行五千余里，历时一百多天才于十月来到夷陵。舟行江上，他放眼望去，见山陵峡谷间生长着许多黄杨树，郁郁葱葱，生气勃勃，十分可爱。然生于荒僻、粗朴无华使它们既得不到文人雅士的爱赏，也不为樵夫野老珍惜。欧阳修触景生情，念及自身遭遇，慨叹黄杨命运，由树及己，又由己思树，写下了这篇咏物小赋。《黄杨树子赋》不仅生动地描绘了黄杨的形象，而且融注了作者本人鲜明的生命意识，是欧阳修早期辞赋中的佳作。
《黄杨树子赋》的行文构架同作者乘船观察的视域密切相关，通过结构的开阖转折形成文意的峰回路转，促成作品内涵的逐层递进。全文条理清晰，大致可分为三层。欧公起笔联想那生长在内廷中的柞树与梧桐，每日都有工匠的精心培育，还可亲历天子羽猎的盛况和夜半宫宴的旖旎。不知凄风苦雨为何物，自然枝繁叶茂，光彩熠熠。此第一层。“岂知”一转，自然衔接到黄杨树。养尊处优的宫廷贵树，岂能想象黄杨的生存状态！黄杨树“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濆激”，生长于绝险无人之处，形貌“落落非松，亭亭似柏”却兼具松柏高洁傲岸、耿介自守的品德。与前面的柞、桐相对比，更加反衬出黄杨坚韧不拔的刚毅本性。此第二层。第三层进一步在对物象的铺叙中强化情感指向。此时的描摹不止于眼前之黄杨，更添加了作者的想象，“日薄云昏，烟霏露滴”的阴霾下依旧巍峨挺立，“窦穴风吹，阴崖雪积”的肃杀中也绝不易叶改柯。就算饱尝贫瘠艰苦、孤寂冷落，也不趋时附俗，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欧阳修不禁感慨：“节既晚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这既是对黄杨发出的由衷赞美，也是对理想中仁人君子峻骨凌霜、高风傲俗品格的追慕，同时亦是对自身为人气节的肯定与坚守。联系欧阳修的身世、才华和遭遇，作者以黄杨树自况、托树喻己的用心不难发现。对黄杨“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不幸遭遇的惋惜，何尝不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忠臣贤士怀才不遇、遭谗被谪的愤慨！欧公胸中壮志难酬、郁勃难平之块垒，借同是天涯沦落的黄杨倾吐了个痛快淋漓！然而作者失落却并不消极，赋末的“张骞移根”“陆凯寄枝”表明了他坚信终有一日有人会发现这栋梁之才的价值，自己也不会永沉下僚，一股乐观昂扬的豪迈之情溢于纸上。
此赋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非常成熟，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首先，赋作的语言承袭了魏晋南北朝抒情小赋的优点，咏物言志，辞情并茂，既生动贴切又寓意深远。清新质朴、刚劲挺拔的语言饱含感情和气势，摆脱了齐梁辞赋靡丽浮艳、格调不高的积习。全赋行文流畅疏朗而充满了遒劲豪宕的节奏感。其次，作为一篇骈赋，全文四六对仗，一气蝉联而下，寓灵动于整饬，且有韵律之美。从赋体发展流变来看，宋代逐渐以文为赋，化骈为散，词气质直，但此赋在格律上犹有唐人律赋之余韵，这在用韵上可以看出来。第一段韵脚字为“桐”“钟”“空”“中”，属东冬二韵通押。第二段转为入声韵，韵脚字为“石”“激”“迹”“隔”，属陌锡二韵通押。第三段韵脚字“识”“历”“息”“易”“客”，分属陌、锡、职三韵，虽不严谨，但皆为邻韵，读起来亦较为叶韵。第三，用典的情况也值得一提。此赋首尾用典，且所用皆非艰深晦涩之典，像张骞从海外移入石榴、陆凯寄梅于陇头都是常用的熟典，就算不知汉武宫里的柞树、景阳井边的梧桐也丝毫不会影响对文意的理解，可说是平易中又显典重。
《黄杨树子赋》可谓欧阳修为天下有理想有抱负而陷于困厄之士谱写的一曲赞歌，他借黄杨树写出了对主体生命的存在状态和存在价值的高度体悟。赋中的黄杨，浸透了欧公一生矢志不渝的生命意识，闪烁着人格的光辉。终其四十余年宦海沉浮，他始终保持着刚正不阿的本色，有胆有识、犯颜直谏，为朝廷之肱股。恰如王安石在《祭欧阳文忠公文》中所写：“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返，感世路之崎岖，虽迍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有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阅读这篇赋作，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作者的情志。
（刘勇刚 吴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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