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尊平
我是个派出所的户籍警，我负责管辖的地段，在南京江家门外的城郊结合部。
新世纪一个元旦的下午，正在所里值班的我忽然接到王大妈的一个电话，只听她万分恼怒地说：“秦公安，不得了啦、有人在我家对面的工棚里开设起'窑子’来啦……”
我一听，肺叶子都气炸了：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在2001年的关一天就胡作非为？辊说是开地下妓院了，就是开个地下豆腐坊，也得处理它！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立马换上便装，骑车来到王大妈家。
王大妈个退休工人，一向嫉恶如仇。此刻，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人，轻轻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悄声对我说:“我已经秘密监视了这个工棚好几天，天天都见到狗男狗女出双入对的。啧啧啧，那种亲热劲,比夫妻还要夫妻，肉麻得很呢!”
这个工棚、我曾经进去检查过。它是某建筑工地搭建的，白天空空荡荡，一到夜晚,就人满为患，住进了好几十个民工。想不到这种简陋的地方，居然白天也藏起污纳起垢来了，如此高效的利用率，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你瞧，那边还有个专门替狗男狗女放哨的老家伙，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八成是个扯皮条的!”
顺着王大妈的指点，我远远地望去，只见工棚外的不远处，果然有个乡下老头正倚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手里还捏了几面施工用的小旗。那老头我认识，是专门雇来看管建筑材料的，民工们都管他叫老吴头。唉，一个能当爷爷的人了，怎么竟沦落成了皮条客?如今的人啊，变化得也太离谱了，为了挣点小钱，居然连祖宗八代的脸面都不要了!
忽然，工棚里走出一对青年男女，透过望远镜，我观察到，他俩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尽。我是个过来人，知道他们显然在工棚里刚温存过不久。接着，老吴头便走过去，不知递给那男的一样什么东西。然后，老吴头向远处扬了扬手上的小绿旗，招了招手，很快又过来另一个男青年。只见他硬扯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子。那女子低着头，似乎很害羞，还不时地忸忸捏捏。男的却很有些迫不及待，竟一把把她给抱了进去……
王大妈怒气冲冲地放下窗帘，说:“秦公安啊，你也亲眼看到了吧!青天白日的，他们、他们居然这么不要鼻子不要脸!简直就是一群畜牲!你快点叫派出所多来几个人,赶紧把他们一网打尽!”
我已经结婚三四年了，和老婆的感情一直像蜜里调油。正因为如此，我才最痛恨那些道德败坏、拈花惹草的家伙，至于嫖娼卖淫之流，我恨不能全把他们打下十八层地狱。于是我立即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刚想请所长发兵过来包抄，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如今电视新闻里最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记者暗访，我何不也暗访一下这个小工棚，待掌握到更确凿的罪证后，再来它个一锅端呢。
于是我稍稍改了一下装，就变成个土里土气的农民工。王大妈见了，惊得嘴都合不拢:“乖乖隆的冬,你是刚从哪个脚手架上下来的啊，连我都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当我装着漫不经心地走近工棚时，老吴头忽然从躺椅上爬了起来，慌忙用手中的小红旗挡住了我的的去路:“喂,小伙子,禁止通行!”
我说:“我上里面找老乡，你管得着么？”
老吴头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显然并没有认出我的真面目。他说:“你一定是新来的，怪不得不懂这里的规矩。要找人，吃晚饭的时候再来。这里边现在没有人。”
我说:“你骗人也不打稿子啊?刚才我还看见一男一女进了这个棚子!我就要找那个男的!”
老吴头的脸上，显出一刀砍不出血来的样子:“人家正在办正经事，你待人家出来,再找也不迟。”
我冷冷一笑:“一男一女,大白天躲在工棚里，有什么正经事要办?”
“嘘，你小点声，别像打雷似的。”老吴头大概有些心虚了。
“哦，你是怕我惊动了里面的一对野鸳鸯，是不是?说,你是给他们扯皮条的，还是给他们放风的?” 我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老吴头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他气势汹汹，扬起手掌，刚要发作，忽然又忍住了。他硬拉扯着我，把我拽到了远离工棚的地方，也不知他这一大把年纪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劲。
王大妈在家中的窗帘后面看到了这一切，生怕我吃老吴头的亏，一下子冲了出来，指着老吴头的鼻子，骂道:“老乌龟,瞎了你的狗眼!你还想打派出所的秦公安?死到临头了，还神气个屁啊?赶快坦白吧，你在这里开窑子，究竟赚了多少脏钱?”
“啊?你是秦警官?”老吴头一怔。接着,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冲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大口浓痰:“呸!亏你这个老太想得出来!我开窑子?你才开了窑子呢!”
王大妈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得意洋洋地说:“你想赖?赖不掉了。我全给你记着呢。”说罢,她清了清嗓子,一句一句地念了起来:“12月18日,礼拜天,上午9点。看工地的老乌龟进了工棚清场后,放一个脸上有块青胎记的民工和一个扎短辫的女人同时进了工棚，11点钟两人才出来;下午1点半，老乌龟又放了个光头的民工和一个长辫子的姑娘进了工棚。两人一进工棚,就站在那里亲起嘴来；3点半钟，光头和长辫子出来；接着，那个老乌龟又放另一对狗男女进去了…12月25号,礼拜天……”
老吴头听着听着，忽然大笑了起来:“老嫂子,你记得还挺细啊。念完了没有?我这里也有一笔流水账,让我也给你和秦警官念一念啊。”
老接着,老吴头像小学生念课文似的，大声读起来:“……今天中午，安徽的木工小孙悄悄找到我，硬要塞给我一包烟，说是他媳妇刚从老家带来的。我说，你媳妇来就来了呗，送香烟给我干什么?他吞吞吐吐,说了好半天，我才明白。他说他已经请了半天假，想和媳妇在工棚里谈谈心。我随口和他开玩笑说:'你想和你媳妇谈心，莫愁湖公园里、阳光广场上，哪儿不好谈?’谁知这小子回了我一句，'我们是人,又不是畜牲!’我这才明白了小孙想谈的是什么心。唉,也怪不得他生我的气，他才结婚半个月，就上这儿打工来了，已经有半年没和他的新娘子在一块了。我连忙向他陪不是，说:'你尽管在工棚里谈心好了，我反正白天也没有什么事，就替你在工棚外站站岗。不过你得把你和你老婆的结婚证押在我这块，免得到时候我向别人解释不清。’下面是我记的他们的结婚证登记号和身份证号码，就不念了……”
老吴头用左手的食指沾了沾唾沫，另翻了一页小本子，又接着念道:“……今天上午，江苏灌云的瓦工大李跑了来，一见面，就塞给我一份结婚证书和两张身份证，还对我作费打拱。原来,他的老婆也从老家赶来了。大丰说，他本想咬咬牙、陪老婆住一夜旅馆，可老婆嫌太贵,说什么也不肯。他只好求我也为他当一回蒋门神。唉，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为这种事苦苦地求我，我怎好意思回绝人家……”
王大妈听着听着,手中的小本本就掉下来了:“你……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吴头长叹了一口气:“老嫂子，你们城里人，是马上不知马下的苦啊。你瞧和我在一堆的那些民工，为了养家糊口，丢下了老婆孩子，离乡背井，来到这里，整天干的是啥生活?脏的、苦的、累的、危险的，总之，是城里人没一个肯干的!晚上住的地方呢，也全是钻风漏雨的大工棚!这些也就不说了。最苦的就是一年到头，难得夫妻团聚啊。有时老婆实在舍不得丈夫，打老远的花了车票上南京来看看丈夫，可是夫妻俩却连说句悄悄话、亲个嘴、搂一搂、抱一抱的地方都找不到!虽然说这里的饭店、旅馆和宾馆多得是，可有哪一家是为我们民工准备的?听说住一夜，就得花费掉几担稻子的价钱。别说让他们去住上一夜了，就是想一想，也嫌肉疼得慌啊!可他们也是人，不是庙里的和尚，也不是庵里的尼姑!每当他们捧着结婚证书，老着脸来求我老吴头给帮帮忙，你说我能让人家夫妻失望吗?!老嫂子啊，将心比心，你要处在我的位置，该怎么办?我能说你是在开'窑子’吗?你一定不会有别的要求，一定只盼城里的人也能理解这种事，千万千万不要产生误会。要不然,就太伤那些民工的心了!”
老吴头说着说着，泪花在眼里直打转。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工棚里的那一对男女兴奋而又略显疲惫地出来了，男人对老吴头大声说道:“吴大伯,我可是按您的要求，准时出来的啊。结婚证就暂时放在您那儿，什么时候再轮到我，您千万给通知一声.……”
大概是嫌丈夫说的话太直筒筒的，一点不含蓄，那女的又嗔又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望着这对夫妻的背影，王大妈掏出手帕,抹起眼睛来。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对老吴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们这些个男人啊，心粗得要命!我家里有的是热水，今后逢到这种事，你尽管代他们上我家去拿。要不然，女人十有八九是要生妇女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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