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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不学鲁智深

​​友人兴致极浓,屡邀我去白鹭洲公园一睹“南京首届名犬大奖赛”上诸叭儿狗的芳容,我却淡淡地推辞了。并非在下不识富豪先生或大腕太太怀中宠物惊世骇俗的身价,只不过敝人诚如鲁迅先生大半个世纪前所言:“贾府里的贾大,是绝不会去爱林妹妹的。”我出身贫贱,如今又乃一介寒士,自然对雍荣华贵、争宠献媚的舶来之活宝并无丝毫好感,根本犯不着去周处的古读书台旁为几只“有名犬辈”捧场子。

其实,我也曾养过一条极普通的草狗,它名叫“陶生”。我的心全被它给占满了。

那时候,我才十七虚岁,便被踢出中学门坎,当·上了名不符实的“知识”青年。一天,我正痴痴思念故土,忽见村口的牛屎塘埂围满了煞神状的顽童,他们怪叫着在往塘心里砸土疙瘩。原来,这班娃娃正怀着深仇大恨在严惩一只据说是十恶不赦的小狗: 因为它太馋或太厌,竟一连咬死了好几只小绒鸡!

在乡野,母鸡的屁股眼便是农家的小银行,里面储蓄着灶台上的粗粒盐、儿与女的学杂费、年关的口粮款……这小狗也真正是狗胆包天了,竟和鸡辈不得过,无异于当今抢劫钱财、捆绑肉票的江洋大盗,难怪最怜爱小动物的娃娃们也受了大人的影响,都对它切齿咬牙,不肯与之共戴天日!

此刻,它在浪中一沉一浮,本能地在做垂死的挣扎.

我没有鸡,故也没有农家失去活“银行”的切肤之痛。我忽大吼一声,成了见义勇为的大侠,一下跃进冰凉的浊水里,救上了一息奄奄的它,并赐名“陶生”。陶者,逃之谐音也。不过,这名字还有另一层含意,我不便明说,它又与“猫春”二字相似。

猫春,乃生产队里的一条光棍汉,时时在我“露财”的时候向我“借”去一两角钱买烟抽,又从不记得完璧。窘得我经常对他腹谤不已:奶奶的,今天挣的工分等于又白送给他了!故此极犯嫌他。

陶生其实是一条挺讨喜的狗,它很快和它的“恩公”打成了一片:寸步不拉地跟定我、撒着欢轻扯我的旧裤脚管、在我眼面前团团转着追逐自己的尾巴……它给我这颗孤寂的心带来了不少欢乐。不过,它也很笨,始终学不会找出我藏的东西、学不会站立行走……也许,它只是一条极平凡、极平凡的草狗,只能证实“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条“文革”中屡被批判的“真理”吧?!

为了不让它再犯众怒,也为了它的小命能继续生存下去,我严禁它和小绒鸡们有任何亲昵的表示。有一次,我发觉它犯规越了位,故意将它一脚踢得半死,以致它四爪朝天躺在地上好半晌都翻不过身来。打那以后,它竟患了“鸡管炎”,老远见了刚出壳的雏禽们,便退避三舍,绝不敢稍稍招惹一星是非,比“瓜田不纳鞋,李下不摘帽”的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以致数次鼻梁骨被凶悍的大公鸡啄得鲜血淋漓也未自卫反击,真颇有“好狗不跟鸡斗”之新风!

锇不死的羊,撑不死的狗。陶生渐渐长得“一表狗才”了。可它的胃口也变得大得惊人。你纵有一大锅饭(其实这是绝不可能的),它也能轻而易举地“笑纳”。可我那时全年的口粮,也就400来斤的稻子,折合成米,每天仅有八九两,连老人家“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伟大号召都无法彻底贯彻落实到实处,终日价饥肠碌碌,哪里余得狗食?无奈何也,只能让它饮点淘米水,涮锅汁。看得出,它似乎比我更加懂得“饿”字怎么写。

不过每当我大喝“一吹三条浪,一吸三道沟”的清汤粥时,它便静静地蹲坐在我的面前,目不转睛地扫着尾巴“欣赏”着,不时咽一咽口中的分泌物。即使我偶尔盈出小半碗来倒在钵子里,若不唤一声,它也绝不主动来吃。实在耐不得时,它便学着山羊,去田埂边啃几口青嫩的草。

如今喝着大亨果茶嚼着巧克力的孩子们,绝对不会相信世上竟会有啃青草的狗,真令我有“夏虫不可与之言冰”之慨!写及此时,我的心中仍酸酸的。为自己饥饿中成长的青春,也为那条从未知过饱滋味的陶生。

那是一个点水滴冻的三九天气,四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陶生失去了青草的“口粮”,也失去了四野觅食的条件,显得格外肌瘦,条条肋骨全吸在了肚皮上。一日,我打门外进屋,它忽贼似的打我的胯下仓惶出逃,样子极令人生疑。我自恃身无长物,灶无荤腥,也未介意。及至下晚取米烧粥时方大吃一惊:原来,这畜牲竟偷吃了……偷吃了我坛中原本就微不足道的一些米!

米在当时,真贵得赛过金戒指银手饰翡翠珠子玛瑙石啊!我怒火冲天,忙大声唤它。它也知犯了弥天大罪,一反常态,只敢远远地站着,胆怯地摇着尾巴,不敢临近。我气极败坏,操起扁担就朝它甩去,它吓坏了,一连好多天都不敢和我照面,只是在晚间,才仍躺在我的门口,一如既往地替我守护着一贫如洗的知青屋……

后来我总算“发明”了一个制作“狗饭”的方法。

我用我小姨娘送给我的一只铝制大口杯,往里面塞一些菜叶,加点大籽盐、淘米水和粗糠,放进刚熄火的灶膛里,用炽热的草木灰埋起来。不到半个时辰,“狗饭”就熟了。我再将它加点凉水,然后将陶生唤来。此时的它便极其兴奋,三下五除二就“风卷残云”了……

吃着吃着“狗饭”,陶生身上黑黝黑烟的毛,居然像不知给谁沫了一层油……

历经了六六三十六劫,我好容易才找到一条能逃出苦海的路子,干是“鱼儿得味成龙”,要去当一名采石场的工人了。同伴们闻讯后,纷来道喜,我慷慨得像阿拉伯神话故事里的王子,将坛中所有的口粮全部倾下锅去,以此作别。

陶生见我的脸色由“雷雨交加”变得“晴空万里”了,也格外开心,时不时来和我套近乎。

光棍汉猫春见我要走,竟卖掉了家中唯一的宝贝、二斤刚分到手的连壳花生,打了水酒前来送别。这时,我才感到了即使是最该诅咒的地狱,临别时,竟也有一些留念。

不知是谁建议道:“你得道了,可是陶生也不能随你升天,不如……”说着,扮了个杀气腾腾的怪相。

众同伴鼓掌大笑道:“妙!妙!昔日座山雕在威虎山办了百鸡宴,今日我等不妨办个全狗席,一醉方休!”大家边说,边咽口水。

我很有些舍不得,陶生虽说偷过我的米吃,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如同我实在馋得不得过时,不也偷过邻家误窜来的鸡吃、不也出外拔过农家自留地上的菜吃么?人家明明知道城里插来的娃儿“手脚不太稳”,不也特地睁一眼,闭一眼,故意放我们一码么?我又如何会屡记一只畜牲的仇呢?

猫春看出了我的心思,乃用当地的民谣劝道:“狗子狗子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莱。今日早早去,明年早早来。”

我想此谣吟得也颇有道理,倘若世上真有阴阳轮回之说,那么,陶生今生的罪孽或已偿清,真能投胎成一只富家之犬呢,往后至少不必再啃青草了……

于是,我将陶生哄了过来,趁它激动万分、扑腾撒欢之际,忽将一根绳索朝它颈上一套……

天啦,我至今都忘不了它临终前惊惶、凄凉、悲切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对我的信任,更有对我的大惑不解……

同伴们比曾“三月不知肉味”的孔夫子还不知肉味,他们立即将陶生剥皮剖腹,肢解了下锅。顿时大家如猛虎遇到羊羔,一古脑儿全吞下了肚。我虽说腹中久无油脂,那一日,却始终未忍下筷子。大家见我一付君子之遗风,只动手不动口,便强搛给我一块。我欲勉强咽下肚去,却只觉得肠胃中“四海翻腾云水怒”,说不出的呕心……

从此,我虽走南过北,却再也没有像《水浒》中大相国寺的花和尚鲁智深,大嚼大咽狗肉了。因为一提及这两个字,我便想起了可怜的陶生。

陶生虽是畜牲,却也未欣逢盛世。它压根儿没吃过一顿饱饭,更不可能想像如“南京新闻”中大腕们怀里的名犬喝牛奶、吃肉糜什么的。它刚刚活到青春期,便不了了之。

冥冥之中的它,还会似韩信记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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