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说到，苻坚一意孤行，发动灭晋之战，出动五十多万人开赴淮北，急于在江淮之间与东晋进行大决战。面对如同大洪水一般喷涌而来的秦军，谢安故作淡定，拒绝了桓冲的入卫建康之请，命令谢石、谢玄等人率领八万人开往前线抗敌，并命令驻守下蔡的胡彬逆淮北上，援救寿阳，但胡彬还没有到达作战地点，寿阳就失守了，无奈之下，他只好退守硖石山（淮河穿硖石山而过，我们不知道胡彬驻扎在南岸还是北岸），秦军前线总指挥苻融随后将硖石山包围得水泄不通，并在淮河上修建了一条拦河栅堤，断绝了胡彬与晋军主力之间的联系。胡彬弹尽粮绝，难以坚守，派人去给主力军队送信，但信使刚到山下，就被敌人抓获了，求援信也随之落到了苻融手里。通过这封密信，苻融摸清了敌军的实力，认为轻而易举即可破敌，派人奔赴项城，面见苻坚，请苻坚迅速带领主力来寿阳会师。
当初，苻坚提议南下，苻融（苻坚的弟弟）坚决反对，声泪俱下，而今，连他这样的人都态度大变，苻坚当然喜出望外。
蜀军、关中军、关东军此时依然没有到达项城，苻坚所率的兵力，仍然是原先的三十多万人。
苻融在信中说得很明白，希望苻坚带领主力南下。
对于苻融传回的情报，苻坚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等待，等其他方面的军队到达项城，集中六十万主力，一起南下；第二，率领现有的三十多万人赶赴前线。出人意料的是，兴奋过度的苻坚选择了我们难以理解也极为不理智的第三条路——率领八千骑兵赶往寿阳，剩余的二十九万多人留守项城，原地待命。
临行之前，苻坚一再告诫百官，谁敢透露他的行踪，拔舌灭族。
十月的夜里，明月在天，光照大荒，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纵马疾驰在赶赴寿阳的路上，夜风得意马蹄疾的苻坚大帝心潮澎湃。仰望夜空，星汉灿烂，闪闪烁烁的星星像铠甲兵器上反射的点点光芒，在东南方的夜空里，有一颗璀璨夺目的星星，那是岁星（木星），古老神秘的华夏文化里，它象征着上苍的福泽与庇佑。去年商议灭晋大计，一个朝臣表示反对，所持的理由就是岁星在晋，东晋并非暴政衰亡之国，气数未绝，应该等它出现暴君的时候，再大举征讨。苻坚当场驳斥了这种看法，援引上古时代的轩辕大帝为例，说轩辕大帝统一天下的时候，被消灭的那些国家难道都是暴政之国吗？那些不顺从的敌人不都被消灭了吗？
此时此刻，苻坚大帝已经想好了统一南北之后的行程安排，他要到九嶷山拜谒舜帝的陵墓，到会稽郡探访大禹住过的石窟，对华夏圣王表达崇高的敬意；他还要泛舟于烟波浩渺的长江之上，然后东临乱石穿空的沧海。
这一天夜里的风很冷，但苻坚丝毫不觉，如同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在他看来，消灭东晋易如反掌，如同滚水泼雪，热油浇冰。
虽然没带主力来到前线是错误，但破敌的机会还是有的。此时，晋军主力依然驻扎在洛水东岸，眼睁睁地看着胡彬兵败被俘，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如果苻坚能集中前线的兵力迅速发动攻击，战局还是可以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然而，不知道他是不愿再看到可怜的士卒伏尸沙场，还是以为胡彬战败之后的晋军再无战意，或者是不愿看到神往已久的江东遭到战火洗劫，来到寿阳之后，他的理想主义病发作了，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意图通过不流血的手段解决问题，以这种和平的方式来表达对晋人的善意和统一南北的诚意。因此，他向晋军主力派遣了一个说客——两晋南北朝头号间谍朱序。
朱序肩负的任务，是炫耀秦军的壮盛武力，迫使晋军弃械投降，见到谢石，他却一五一十地透露了秦军的虚实，敦促谢石尽快出手，说苻坚此次来寿阳并没有率领主力，如果依然按兵不动，一旦秦军主力全部到达主战场，那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谢石年轻时因面部受伤感染，留下了一块白斑，人送绰号“谢白面”。此人军事才能一般，敛财倒是一把好手。谢安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宝贝弟弟是什么人，但他还是任命谢石为征讨军总司令，这也是我们之前说谢安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的原因。淝水大决战之前，一首广为流传的童谣唱道，“谁谓尔坚？石打碎！”谢安安排谢石出任高位，或许是想讨个彩头，求个心理安慰吧。
听闻苻坚大帝忽然来到了寿阳，谢石胆战心惊，以为秦军必然会因为苻坚的到来士气高涨，拒绝了朱序的提议，打算拖延一段时日再说，谢琰却同意朱序的意见，极力赞成出兵。
朱序此时的身份是秦人，谁也不敢保证他此次来当说客是不是设套。以此而言，谢石否决他的提议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谢琰倒是支持朱序，但他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奈，因为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宝押到了朱序身上，死马当作活马医，冒险赌一把。
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错误，或许在朱序与晋军主力接头的这一天，淝水破敌的计划就基本敲定了。是成是败，接下来就得看朱序是不是真心助晋。
战斗到底，绝不投降。朱序带回的这个消息，是苻坚来到前线之后受到的第一个打击。接下来，即将发生在洛水东岸的一次战斗，将成为对他的第二个打击。
十一月，谢玄派遣刘牢之率领五千北府兵，横渡南北向的洛水，向西岸的两万（另一说为五万）秦军发动突袭。秦军早就防着敌人来这一手，在西岸设置了攻守有序的防线。所以，刘牢之的偷袭并没有轻易得手，事实上这是一次硬碰硬的战役。但是在刘牢之的指挥下，北府兵一鼓作气，击穿了敌军的层层战线，阵斩秦军主帅，俘获了敌方数名战将。秦军失去了主心骨，兵败如山倒，四处逃窜。随后，刘牢之截断了秦军的退路，发动第二轮猛攻，杀伤敌军一万五千多人，缴获了所有的军用物资。史称此战为洛涧之战。
在洛水西部，还有一条同样南北向的淮河支流，即大名鼎鼎的淝水；苻坚所在的寿阳，在淝水西岸；寿阳北部四里开外的地方有一座山，即以“草木皆兵”的典故而闻名的八公山。
洛涧之战过后，谢石率领晋军主力渡过洛水，来到了淝水东岸。苻坚登上寿阳城头远眺，只见晋军阵仗严整，又见八公山上似乎人影幢幢，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劲了，瞬间脸色怅然，心情失落地对苻融说，“这是强敌啊，你怎么能说敌人不堪一击呢？”走下城头，忧上心头，苻坚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徘徊片刻，命令秦军在淝水西岸列阵，防备晋军强渡。
如果秦军一直在西岸列阵而不出击，形势将会对晋军非常不利，因为就像朱序所说的那样，一旦秦军主力陆续赶到主战场，将会在兵力上占据绝对性的优势。根据《十六国春秋》记载，淝水大决战之前，晋军发起过强渡行动，但是未能如愿。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忧心如焚的谢玄派人来到西岸，请求约定日期，进行大决战。
我们只知道决战时间是十一月，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
苻融原先所率的前锋为三十万，除了洛涧之战的兵力损失、其他常规性的兵力损失，以及留守在占领区的驻军，参与淝水大决战的兵力充其量为二十五万。晋军兵力原先为八万（不包括上游的荆州兵），在大决战之前的一系列战斗中必定有所损耗，但是并没有割肉式的损失，参与大决战的兵力至少有七万。因此，在淝水大决战这一天，双方的兵力对比应该不到一比四，并不是百万大军对战兵力不到十万的弱军。
淝水流量不大，秋冬时节是枯水期，虽然无须借助舰船，但渡过半人多深的河流也不是很容易。
决战当天，天气很冷，空气潮湿。在谢玄、刘牢之等人的率领下，晋军列好战阵，踏着整齐的作战步伐缓缓来到了淝水东岸。西岸，秦军早已摆好阵势，鼓声震天，战吼如雷。
既然决战之议由晋军提起，当然应该由晋军首先出击，强行渡河。双方摆好阵势之后，晋军却迟迟不见有出击的动静，苻坚正在疑惑的时候，只见对岸的战阵中忽然冲出了一匹快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背后插着代表信使身份的使者，在几十万双眼镜的注视下，浮过冰冷的淝水，直奔西岸而来。
晋军这是想做什么呢？苻坚皱着眉头，与同样一脸疑云的苻融对视一眼。
苻坚乘坐的是一辆饰有云母的豪华车辇，在离车辇几丈开外的地方，使者跳下马背，快跑几步，在车辇前拜倒，传达了谢玄的口信。
“您紧逼淝水列阵，我军无法渡河，这是长久相持之计，并非速战速决之策。如果贵军稍微后撤，让出决战之地，使我军得以渡河，你我在一旁松开马缰，从容观看，这难道不也是雅量高致吗？”
明明说好是强渡的，怎么事到临头却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唐突的要求呢？几十万人已经列好了阵势，后退谈何容易，即使战将的指挥再好，恐怕阵型也会出现一些混乱吧。
苻坚没有当场做出回答，先令使者退下，然后与苻融以及其他战将，共同在车辇旁商讨如何回应。诸将认为，我众敌寡，阻止晋军上岸是万全之策。苻坚却认为，趁敌军渡河将半之际，出动骑兵发起掩杀，破敌易如反掌，苻融对此颇为赞同。
计议敲定，苻坚传来晋军使者，让他回去报信。
目睹对岸发生的一切，谢玄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恶战如箭在弦，此时却提出这么唐突的要求，对手能答应吗？他心里真是一点儿底都没有，如果苻坚否决此议，接下来的事可就麻烦了。当使者朝东岸奔来的时候，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唯恐听到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出乎意料，使者带回的消息居然是苻坚同意后撤。
谢玄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的石头还没有落地。在整个计划里，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得靠一个人——朱序。可是，朱序是真心助晋吗？对岸几十万人，黑压压一片，根本看不到朱序在哪里，谢玄的喉咙有些干燥，忐忑不安。
渡河行动开始了，晋军先派出了一个八千人的方阵，踏着鼓点缓缓开往西岸。
对于谢玄，前锋渡河是一个试探，如果苻坚不守承诺，攻击他们，留在东岸的主力还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对于苻坚，八千只是敌军兵力的十分之一，即使他们过了河，也不会对自己麾下的几十万大军造成什么威胁。在他的设想中，最为理想的结果，是趁敌军主力倾巢而出，被淝水分割成两部分的时候发动大决战，假如攻击那八千人，敌军主力就不会渡河，也就无法进行理想中的半渡而击了。所以，敌军前锋渡河的时候，他下令秦军开始后退。
假如苻坚同时派出传令兵，奔往各个军阵，先下达后撤的命令，再做整体性的后退，结局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出于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苻坚却并没有这样做，而只是命令前锋后撤，却没有及时把将令传达到全军。如同针刺心脏，这个伤口虽小，但足以致命。
淝水西岸，几十万秦军分成了许多战阵，左翼不知道右翼在做什么，后援不知道前锋在鼓捣什么，弓箭手不知道骑兵在忙什么，骑兵也不知道步兵在搞什么名堂。这个庞大的军阵精密而复杂，却也相当松散而脆弱，就像一架投石机，各个部件配合有序的情况下可以无坚不摧，而一旦某个部件错位，马上就会引起整体性的故障。
在秦军前锋后退的这一刻，后方的阵脚出现了一些骚动，有的士兵不明就里，以为前锋撤退是因为遭到了攻击。
此时的苻坚绝不会想到，敌军的八千前锋早在战前就接到了密令——一旦踏上对岸的土地，不用等待主力，立刻猛攻敌军；他更不会想到，自己这一边还有危险的朱序。
位于战阵最后方的朱序深吸一口气，忽然发出了一声大吼——苻坚败了！
朱序的这一声大吼固然起到了扰乱军心的作用，不过以他一个人的力量似乎也不会搞出太大的动静。在淝水大决战这一天，随同苻坚一起出征的，还有一些此前被他俘获而加以优容的人，比如前凉的亡国之君张天锡、原先为晋将的徐元喜。苻坚溃败之后，他们都随同朱序一起投奔到了东晋。这些人当天做了什么？有没有随同朱序一起在后方惑乱军心呢？史书没有记载，我们只能在空白处进行想象。
当后方陷入大混乱的时候，苻融焦急万分，急忙策马奔向后方，企图控制乱局。可是天降横祸，由于马失前蹄，他没有奔出去多远就摔倒了地上。这时候渡过淝水的晋军前锋已经发动了猛攻，他们随即一哄而上，刀枪齐下，在乱军当中刺死了苻融。
前锋在后退的过程中遭到了敌军前锋的猛攻，根本来不及重新结阵拒敌，只能一窝蜂似的向后冲；中军的阵势被冲乱了，只能被败退的前锋裹挟着四处逃散；至于后军，在朱序等人的蛊惑下，早就跑得乱糟糟了。
赢了！赢了！谢玄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做了一个全军出击的手势，传令兵举起象征着主帅身份的军旗，用力向前一挥，晋军主力随即吼叫着全线出击，争先恐后地奔向淝水西岸，向混乱不堪的敌军发动了最后的总攻，如同泼向一堆蚂蚁的一锅开水......
风声鹤唳的秦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死伤十之七八......晋军趁胜追击，一直追到青冈，缴获了敌人的所有辎重，并一举攻占了寿阳。
苻坚的圣王梦破灭了，他好不容易统一起来的北中国重新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统一南北的进程又推迟了二百零七年。
淮北，村庄。
苻坚在决战当天身中流矢，单骑脱离战场，奔往淮北，途中渐渐收拢了一些败兵，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当地百姓送来米饭和猪肉，寒伤交加的苻坚这才渐渐惊魂落定。为了表示对村民的谢意，他赏赐给了他们一些布匹，同情他悲惨遭遇的村民拒绝了。苻坚既羞又惭，泪如雨下，“我还有什么脸面统治百姓呢？”
江南，建康。
前线捷报传来的时候，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看罢信文，他随手放到一边，面无表情，继续下棋。棋友问他何事，他慢条斯理地说，“小儿辈击破了强敌而已。”然而，此时的他内心其实波澜起伏，欣喜若狂，因为这一场胜利来得太出乎意料了，以至于临走时出门的时候，他连屐齿被门槛瞌断了都没有察觉到。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