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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骨头的硬度

双休日睡懒觉,是我最惬意的享受,睡得深,睡得沉,就是头顶打雷也很难叫醒我。

但是前天例外。天好像还不是很亮,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钻入耳膜。眼睛睁不开,耳朵却醒着。仔细辨识,哦,那是麻雀的叫声。

不知何时,几只麻雀光临窗外,在那里高兴地交谈着什么。声音丝丝缕缕,像一根棉花棒在掏耳朵,让人痒痒的、酥酥的,直击神经与心跳。

久居都市,鸟声渐远。有时在公园里和居民区里,才看到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儿在跳来跳去。偶尔飞过几只麻雀,或者见到几只麻雀嬉戏飞起,刹时会涌出久违的亲切与儿时的怀想。

麻雀,我们已经分开得太久太久。

从懵懂记事起,我最先见到在天上飞的鸟,就是麻雀。

麻雀属于鸟纲文鸟科动物,圆头短尾,嘴呈圆锥状,头顶和颈部是栗褐色,背面褐色,尾羽呈暗褐色全身栗褐色,除了肥瘦大小有点区别外,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制出来的。老家人叫它'小虫(chuo)'。虽然颜值很低,但它活泼机灵的样子,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首先是秋天。谷物成熟时,那些麻雀就成群地飞过来了。稻田、麦场都能看到它们三三两两的身影。那个时候太穷,人们不想这些家雀儿与人争食,于是田间地头扎了稻草人吓唬麻雀;晒谷子的时候,就要小孩子去看场,以免猪的糟蹋和麻雀啄食。

我就当过很长时间的'麦场巡视员'。稻草人有没有起到吓唬麻雀的作用我不知道,我这个巡视员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因为这些麻雀特别机灵,看到你走来或者弯腰,就一哄而散。反正我当了多年的麦场'带棍护卫',一个麻雀也没有逮着。

冬天时,偶然会见到麻雀在雪地觅食。大人说,这时候用竹筐逮麻雀最容易。用一根带线的细棍支着竹筐,竹筐下放些谷物,等麻雀钻进来觅食时,一拉细线就能将麻雀扣住。有一年,我和小哥就试了一次,等了很久,很多麻雀光临竹筐,却没有一个进入竹筐里——它们似乎早已洞察了我们的阴谋。

没能罩住麻雀,我们就上树爬墙掏麻雀窝。傍晚时分,一群小伙伴呼朋唤友,搬起自制的梯子,把黑手伸进白天观察到的麻雀窝里,每次都能掏出五六个鸟蛋,回到家还会得到大人的表扬——既能打牙祭,又因为我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端掉了'四害'中的一种的老窝——那时候,人们认为麻雀是害虫。

长大后得知,麻雀是与人类伴生的重要野生鸟类之一。不仅仅是中原老家,全世界几乎每个地方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不论是楼堂庙宇还是草房茅屋,都有它们陪伴的影子。自古以来,麻雀选择与人为邻,寄居于房檐瓦片下,却始终保持警惕,离人五步之外。

麻雀实在是太弱小了,几乎是任何一种动物的佳肴:鹰、蛇、猫、鼬……就连喜鹊和小狗也会不时地偷袭它们。但它们最大的敌人和致命杀手则是人类。

我亲眼见过那些捕杀麻雀的工具:弹弓、粘网、火铳、汽枪、夹子、滚笼,比起鸟窝掏蛋残忍得多。我还看到同村的牛大头每到冬天就用滚笼、粘网和夹子捕麻雀。他家堂屋的墙壁上挂着一串串被打死的麻雀,一串就有30多只。上初中时,我还亲眼看到一个同学用弹弓将树上的一只麻雀打落后,捡起来一把就把麻雀的脑袋拧了下来……

麻雀不但遭受无知农民的无妄之灾,还曾遭受过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种族大屠杀。

1956 年1月12日,《人民日报》刊发了题为《除四害》的社论,提出'从现在起到1962年,基本上把四害(老鼠、麻雀、苍蝇、蚊子)除尽。'社论指控麻雀的罪状是:'据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室的试验,一只麻雀一年约吃谷子三升。'这个'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室的试验'成了消灭麻雀的科学依据。仅仅因为从田间地头捡了点粮食,可怜的麻雀就与危害人类健康的老鼠、苍蝇和蚊子一起,成了人民公敌。

1958年2月12日,《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让全国范围掀起了剿灭麻雀的高潮。全国几乎所有的地方(主要是城市)都采取了全民动员、大兵团作战围歼的办法。此后的麻雀在劫难逃:掏窝、轰赶、捕杀、射杀、敲锣打鼓、放鞭炮……它们既无处藏身,又无法喘息,不是被子弹射中,就是累得坠地而亡。

《人民日报》这样报道:

4月19日清晨4时左右,首都数百万剿雀大军拿起锣鼓响器、竹竿彩旗,开始走向指定的战斗岗位。830多个投药区撒上了毒饵,200多个射击区埋伏了大批神枪手。5时正,当北京市围剿麻雀总指挥王昆仑副市长一声令下,全市8700多平方公里的广大地区立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枪声轰响,彩旗摇动,房上、树上、院里到处是人,千万双眼睛监视着天空。假人、草人随风摇摆也来助威。不论白发老人或几岁小孩,不论是工人、农民、干部、学生、战士,人人手持武器,各尽所能。全市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麻雀过街,人人喊打'的局面。

被轰赶的麻雀在天罗地网中到处乱飞,找不着栖息之所。一些疲于奔命的麻雀,被轰入施放毒饵的诱捕区和火枪歼灭区。有的吃了毒米中毒丧命;有的在火枪声里中弹死亡。据不完全统计,市300万人民经过整日战斗,战果极为辉煌。到19日下午10时止,共累死、毒死、打死麻雀83249只。

一天之内,8万多只麻雀命丧黄泉。1958年的8个月内,有20亿只麻雀死于人为捕杀,被打死的麻雀都用大车来运。

至死,这些小精灵都不明白,朝夕相伴、和平相处了多少年的人类,何以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疯狂,何以如此大面积、无差别地对它们进行灭绝式屠杀。

'扫地恐伤蝼蚁命,怜惜飞蛾纱罩灯',既是佛家爱惜众生的禅语,也是人与万物和谐相处、对生命的尊重共有的良知,但对于已经疯狂的人们来说,不但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而且还对此欢呼雀跃、大唱赞歌。当时的一位'文豪'还为此特意创作一首《麻雀诗》,如此写到: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塌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

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

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不愧是一代文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小小的麻雀竟如此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比日寇还残忍,比希特勒还残暴。

有这样的吹鼓手,麻雀的命运更是是火上浇油、在劫难逃,死无葬身之地。

恩格斯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因为一年后,各地陆续发现园林植物出现虫灾,有些还是毁灭性的。在一些有良知的科学家建议下,高层也意识到麻雀捕食害虫对人类还是有益的,随后最高指示说:'麻雀不要再打了,代之以臭虫。'

麻雀用这种方式,警告了人们的无知和疯狂。只是,这代价太过惨烈。

有良知的人无不对那场对歼灭战反思追问:'天地之大,何以容不下小小的鸟儿?堂堂人类,为什么向相伴千年的麻雀宣战?这是荒唐的闹剧,更是人类的耻辱!'

麻雀如野草一样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虽然侥幸没有被灭门,但麻雀也永远向人类关闭了心门。虽然与人为邻,但永远不会被驯服豢养,永远不会成为笼中囚。

也许,在漫长的进化中,它们的小脑袋已经对世界有了深刻而清醒的认识:与人为邻,就时刻要睁着眼睛,因为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类的贪婪和物欲吞噬,就会被人类的无知和愚昧虐杀。

小时候,既好奇又手贱,在黄豆地里抓了一只还刚出生不久的小雀。它飞不高,也蹦不远,跑了几步就把它抓住了,看着它发黄的喙,欣喜地捧在手里把玩。晚上还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倒扣的竹筐里,怕它饿着撒了些粮食。第二天早上,等我打开箩筐时,却发现小雀已经气绝身亡。它仰着肚皮,两只小爪子紧攥成一个愤怒而决绝的姿态。

后来听大人说,麻雀有野性,是养不活的。给它再多的美味佳食它也不吃,不是撞墙而亡,就是绝食而死。

无数人试验过,麻雀是动物界伟大的独行客,是'不自由,毋宁死'坚定的践行者——你可以抓住我、杀死我,但你不能驯服我、战胜我。老虎、狮子可以关进笼子里为人表演,金丝雀、八哥可以关进鸟笼里为人歌唱。可麻雀,从它被剥夺自由的那一瞬,就用一种姿态断绝了人们所有的幻想——不屈服、不乞怜、不投降,并将这种精神基因薪火传递,从未改变。

面对麻雀决绝的性格,不由得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小生命肃然起敬:那是铮铮铁骨,那是风华绝代,那是不能剥夺的自由,那是不能侵犯的尊严。

忽然就联想到了'扬州十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汉民族文化里,头发象征着尊严。然而,满族军队入关后,多尔衮采取'剃发易服'之策,'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清军攻近扬州,遭到史可法领导的扬州市民的顽强抵抗,期间涌现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据史可法纪念馆资料记载:扬州保卫战中,百姓踊跃参战,同仇敌忾,妇女老幼齐上阵,抢修防御工事,搜集砖石、石灰,赶制刀枪弓箭。退职武将樊大纲加入守城队伍,其母为了免除其后顾之忧,竟一头撞死在石碑上。城被攻破后,市民们或同清兵巷战而死,或自杀身亡。二百多扬州少年自发组织起来伏击清军,全部战死;书生高孝瓒在衣襟上书'首阳志,睢阳气,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在学宫自缢;妇女拒辱自杀者不计其数。

扬州是清军南下遭遇顽强抵抗的第一座城,也是清军入关以来首次遇到的军民一体的坚强抵抗。尽管惨绝人寰的屠城使几世繁华的扬州城化作废墟,烟花古巷变成了血流成河的屠宰场,但数十万扬州人民的不屈抗争,让侵略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汉民族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那种'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那种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坚强信念,那种以命相搏、捍卫尊严的凛然正气。

武力无法驯服一只麻雀,高压和强权更无法征服一个民族。麻雀的骨头虽轻,却足以担当起民族魂魄的重量。

麻雀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人们几乎无视它的存在,诗词歌赋中几乎寻不到它们的影子。

翻开中国古代文学,诗词里有孔雀、黄鹂、黄莺、白鹤、白鹭、鹧鸪、燕子、大雁、鹰隼、海鸥、喜鹊、杜鹃、画眉、鹦鹉、鸳鸯,甚至连乌鸦、鸡鸭都可以入诗,却很少见到单独为麻雀而作的诗。即使有一两句诸如'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鸟,也指代不明、语焉不详。按照诗人的眼光,看见麻雀的可能性不大。

也难怪诗人们对麻雀视而不见、忽略不计。它没有黄鹂漂亮的羽毛,没有百灵婉转的歌喉,没有雄鹰一飞冲天的能耐,没有鹦鹉讨人喜欢的学舌,没有雁阵飞鸿的诗意,甚至没有鸡鸭成群的实用,不入流不入眼、难入席难入诗,也就理所当然了。

但那些诗人确实小看了麻雀。麻雀身上有着很多动物所不具备的优点。

比如忠贞。尽管人类对它们进行了大面积的虐杀,但麻雀选择了原谅和宽恕,仍然与人为邻。或许是古老的基因在起作用,或许是相信人们内心是向善的,迟早有一天能够迷途知返,实现和平共处。

比如坚守。很多鸟儿无法忍受冬天的贫瘠、萧瑟与寒冷,做候鸟去南方寻找温暖的巢;而麻雀则选择坚守家园,宁愿深居简出,在雪地里努力觅食,也不去另攀高枝、另寻安逸。

比如善良。麻雀没有等级、高低贵贱之分,喜欢集体觅食,结伴同行,和谐相处,从不伤害同类,可以说是最讲求和平与平等的动物,比斑鸠(鸠占鹊巢)、杜鹃高尚许多。尤其是被诗人吟哦赞颂'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苟犹存'的杜鹃鸟,听起来很美,却是强取豪夺、极度自私之徒——它既不会做窝,也不孵卵,而是把自己产的蛋放在苇鸟的巢里,让这些鸟孵化。一旦雏鸟孵出,它还将苇鸟的雏鸟推出巢外,独霸鸟巢。

比如专情。据老人讲,麻雀是很重感情的动物。假如麻雀夫妇中有一方身亡,另一方则悲痛不已,不久就死去。它们共同担负着建巢、哺育后代的任务。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卿卿我我,目标一致地默默为生存打拼。

麻雀卑微而多舛的命运,何尝不是普通百姓的命运呢?

比如田间农夫、乡野村妇、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等等社会底层的普罗大众。他们像野草一样荣枯轮回,不论怎样的野火烧灼和铁蹄践踏,只要有一点土壤和水,就顽强地长出新芽;他们又像麻雀一样繁衍生息,不论遭受怎样的风霜雨雪、捕捉虐杀,只要广袤的原野有一点草籽,就能发出生命的吟唱。

没有人去关心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没有人关注他们倏忽而去的身影,没有人关注他们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荣辱浮沉,没有人向他们投去哪怕同情的一瞥。

歌哭无声、挣扎无声、生死无声,无声地来又无声地走,就如同他们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一如麻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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