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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蓬:这热闹很好

本文来源:理想国imaginist

4年之后,周云蓬终于又出新书了。很好听的书名——《午夜起来听寂静》,是他第一本纯诗集。

还没拿到书,先读了桑格格所写的“跋”。很长,但读下来,觉得真好,当真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分享给各位。

周云蓬:这热闹很好

文 | 桑格格

周云蓬最近学会了一个新技巧:用手机拍照,然后在微信上发给朋友,朋友再用语音告诉他他拍到了什么。虽然都是同一张照片,每个人的描述是不一样的,这样他就通过很多别人的眼睛,感知了眼前看不见的世界。

看了他发给我的第一张照片,我问他:你那刚下雨了吗?玻璃上有水珠,窗外是大理的老建筑的屋顶,然后是很高的天和云……谢谢你这张照片,北京很久没有这么高的天了,天天都是灰的。他语音回过来,先是一阵哈哈的笑声,然后才说话:其实我是拍窗台上一个穿着盔甲的武士像给你看。我回:噢,看见了,但是我对武士像不感兴趣,我喜欢外面的天。

再后来的照片,有他家院子的围墙,有大理的黄昏、夕阳和清晨。构图居然都很工整,像模像样的风景图,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本想问他,转念又一想——大理不就是那种随便拿起相机乱拍都是明信片的地方吗?

1.

上次见面,就是在今年五月的大理。

大理是个高原,大理的云让人看得怔怔的,不知道是高原的原因还是云确实不一样。我在那里是有点呆的,天空像是有魔力,望一眼就不能收回目光,就得一直望着,看到的事物也不能记住,只能随云朵聚拢来再散开去,脑子空得像是云朵散去了的天。云朵在这里的天上,有种在家乡的感觉——那些在家乡的日子,就是涣散的,眼睁睁地虚度。没法着急,着急也没有用。

不知道周云蓬是怎么感受这里的云的,我只是看,他的方法估计比我多些。人一旦用一种办法可以感受到事物,就忘记了可以用别的办法,除非失去了第一种办法。

见到他是在一家火锅店的二楼,落地的玻璃墙。我本来是站在那里等他们来的,站了一会儿,被外面的天和云看住了,忘记了在等人。一直到远远有两个人出现在视野里,才想起他们是该来了。一个女子在前面带路,高高瘦瘦的、长手长脚。周云蓬走在后面,步伐一点也不比前面的女子慢。他们走在街上,和其他路人的节奏不太一样——只是往前走,完全不顾盼,行军似的。等走得近些了,看清楚了,周云蓬穿着牛仔外套,披散着长发,戴着墨镜,没有什么表情,魁梧。我对着他们招了招手,那女子看见我了,立即展开一个微笑,也对我招招手。她转头对周云蓬说了句什么,周云蓬没有表情的脸上也笑了起来,他们马上就要到了,步伐更加快了。

女子是周云蓬的经纪人,名字很不俗,叫“大方”。人瘦、素颜、利落但并不急躁,说话轻曼准确,果然很大方,专门从哈尔滨飞来安排周云蓬排练演出的事情。她给人很安稳的感觉,是做事情的人。大理住了太多爱幻想的人,见面就能看见对方毫无遮拦的灵魂、眼睛里的焦躁和期待。大方不是,她把事情交待清楚了,就不多说什么,微笑静坐。

因为周云蓬一直戴着墨镜,我没有看见过他的眼睛。大方对他说:格格在这里,他就冲着我在的地方打招呼:噢,格格,好久不见。我也说:云蓬,好久不见。他脸上有汗,几缕长发沾在脸颊上。

2.

看周云蓬的诗,开始会觉得在听他自言自语。但是看着看着,慢慢地,我发现我也开始自言自语——或者在和他对话。人和人,不一样的,有的人,你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他的文章很有道理,但是通篇只是听他说,点头或者摇头,并没有想开口回答。但看周云蓬的诗,哪怕一个人看书,也会突然开口说起话来,说的那句话是:对啊,是这样的。比如,有一首叫做《一个人生活》的诗:

一个人生活

白袜子黑袜子

长袜子短袜子

袜子成双的越来越少

我就脱口而出:对啊!是这样的!袜子这个事情,是这样的。虽然我眼睛是好的,我的袜子也是这样一只一只失散,简直是生活里不大不小的困扰。后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甚至只敢买一模一样的袜子,同样的颜色、同样的长短。这样穿起来,外人看来都是一样的了,但是我自己清楚——它们并不是开始的那一双,它们只是看起来相似。最后,甚至希望袜子干脆不如一双齐齐消失,不要让人知道的好。我和周云蓬是不同的人,但是我们都遇到这个问题,这不是偶然事件,也不分视力好与否,只是天生的成双成对,注定在生活里难以维护。生活真是个固执的东西啊,哪怕一双袜子,也这样难以成就。生活是个消磨一切的机器,它吞吃了多少成双成对,吞吃了多少袜子?这首短诗,四行,二十六个字,剪开了一个生活的秘密。

还有这首,《叹息》:

一块路旁的石头

供人坐下来叹息

起初冰凉

长久了就温暖起来

要遇上这样一块好石头

需要走上几千里

看完这首诗,我没有说话,而是叹了一口气,正好符合这首诗的名字。怎么才能找到一块好石头呢,怎么才能温暖一块石头让它变成好石头呢?爱默生说诗歌并不是让人感到意外,并不是要去制造异于寻常的感受,而是突然让人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力强烈的涌动——所以,这几句短短的诗,说服人去温暖石头。而且如果能搬得动的话,我愿意带着这块石头上路,让这块石头总是能保持温度。它要是变凉,我就继续温暖它,然后继续坐着它叹息。它除了自身的重量,没有别的麻烦,不吃不喝不吵闹,不会不高兴……但是,如果只是从冰凉到温暖,哪一块石头又不能呢?几千里的路程,是人走的,不是石头。石头在任何一个地方,静悄悄地等着一个走了几千里的人,以承接他的叹息和温暖。

这是周云蓬的诗中几乎最短也最朴素的两首,和其他绚丽跌宕的诗相比,甚至表达出更多的东西。他的编辑对我说,老周这几年平和温暖多了,是不是指的这样的诗呢?或者至少应该包括这首《陪伴妈妈》吧:

梦见去世的老爸

凶巴巴的

我想说

不许把妈妈带走

她现在感觉很幸福

每天养狗种菜

她睡在楼下

看着电视入睡

电视代表全世界

在她打呼噜时

还在热闹地闪烁着

老就是一种困倦

我在她的困倦旁

经常失眠

他之前也有一首写妈妈的诗——《母亲节》,里面有很漂亮的句子:“你生了个黑暗儿子/把他养活成亮堂堂的希望”。相比之下,现在的诗,有种树叶萎凋之后的柔软,更成熟的简洁。其实并不是平和或者温暖,而是写诗的人越发清晰,知道辨析生命之艰难,那种极端的内在,纤细和模糊的内在,如若不摒弃装饰,几乎不可能碰触。不过,他在改变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这种改变,也并不打算用一种完全覆盖另一种。

3.

周云蓬和我打过招呼之后,各自坐下。坐下之后,周围的人开始说话,各种饭桌上可以讲的话:最近如何、在做什么、大理可好、北京天气真糟糕……我没有说话,周云蓬也没有。他在席间坐得端正,长发掩映着戴着墨镜的脸,神情开始是有点茫然,因为沉默,慢慢又有点凛然。他偶尔侧耳倾听的动作,让他周围的空气好像是一种可见的旋涡状的气流,围绕着他存在。我幻想如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会是什么观感?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很多信息:见过底层的沧桑、仗义、敏锐、浪漫、突然的行动力和决断、生命力、一点孤僻和恐惧。他在一组叫做《月光蒲扇》的组诗中想象过自己如果复明的情境:

我从来没见过成年的自己

我的面孔对于我是陌生的

直到永远

万能的上帝

万一让我看见了自己

我可能会在天空门口

突然发疯

那以后

我该怎么办

其实单从模样来说,周云蓬有一张有点像是马或者鹿的脸,时而惺忪时而警惕,是好看的。希望他能接受这个说法,并理解为是种夸奖。

有人窃窃私语:看,那个好像是周云蓬。据说虽然都是住在大理,但是他不住在热闹的街上,而是在离着有一定距离的半山上。他下山的时候不多,嫌吵。

慢慢地,他辨析出各种语言,看哪一句是他感兴趣的,以便能接着说下去。这很像小时候跳绳,两边有人摇着大绳,一队人排队依次跳进去,再依次跳出来。你得看清楚,找到绳子接触地面和离开地面的节奏,以及中间那个空隙。我是节奏感很差的人,每次跳进去,都把绳子卡住,自己也吃一记鞭打,大家都埋怨我,慢慢我就不敢跳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也没有。

好在吃火锅是个很热闹的事情,不缺说话的人。大方不断帮周云蓬把菜夹在碗里,他问了句是什么,大方说是平菇、藕还有豆皮,他“噢”了一声找到筷子吃起来。我终于问了第一个问题:云蓬你吃素了吗?你还念佛?他呵呵一笑:不是,前几天闹肚子,不敢吃得太荤。佛,偶尔念,坐飞机颠得厉害的时候,念得最心诚……我点点头:明白,昨天坐飞机来大理,那气流之颠簸,我也在飞机上诚挚地恳请了各路神明的保佑!他“噢”了一声,神色愉快起来:你还喝茶吗?我:喝啊,只不过很少去找人喝,自己喝得多。这几天有空,我可以泡给你喝。他说好,好茶要喝喝。

他在的场合,难免有人期待他开口唱歌。不断有人提议“老周,唱首歌嘛!”,他说好好吃饭唱歌干嘛,干嘛非要唱歌呢?有啤酒没有,给我倒一杯啤酒吧。人家不提了,吃了一阵,有人过来给他倒酒,说老周敬你啊,今晚这样高兴,你就唱一首嘛。他眉头皱了皱:哎呀就不唱了吧,喝酒就喝酒……手慢慢摸索杯子。我把酒杯端起来,说我给大家唱一首吧。不等大家喝彩结束,我自顾自地唱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这歌平日我会唱得更加娇媚俗艳,因为老周在,我故意把调子起得低了些,颤音也收敛了不少。平平地唱,因为以前老周讥笑过我,他说我是花腔女高音,我记仇的。唱完了,大家拍手,我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来来来”,带着邓丽君在《何日君再来》里的念白说:“干了这杯再说吧!”这样一下,酒桌气氛就热烈起来,大家频频举杯。

这场景一下恍然好像在北京。前几年我们在北京,那时候都年轻些,岂止年轻,简直就是孩子气,肯喝酒、肯闹腾。喝酒、唱歌这些事情,不需要人劝的,一喝一通宵,一唱一通宵。尤其是老周他们演出结束之后,大家意犹未尽,会再找个地方继续。就像他在《远望北京》里面写的:

北方很热,南方很凉

北方有人继续喝醉,北方有风云和政治

南方我早早上床睡觉

北方有彻夜的酒局

南方我装满一茶缸黄酒

自己往自己的深处颓

其实我也是很想听他唱歌的,尤其想听他唱《关山月》。在吟唱古诗词的歌曲里面,我觉得老周那张《牛羊下山》的专辑真是经典,他能唱出古意,悠长的苍凉和典雅的蕴藉都有。这个古意的底子,和他没法找到更多的阅读文本,只能背唐诗宋词有关。因为在盲人能阅读的文本中,唐诗宋词最多。而老周的嗓子很好,有亮亮的堂音,在高音处气势够,不劈不裂。我和四川蜀派古琴传人曾河聊过,他也这样认为,他觉得老周有那种“行吟”的感觉。行吟其实不仅仅是种感觉,而是这个人真的这样生活出来的。这么多年,老周四处漂泊,他比很多视力正常的人去的地方多多了。很多人好奇看不见的他,怎么去看世界的,关于这个问题他说他回答过二百多遍,我幸好没问过。听他唱出来的古意就可以了。

这会儿是晚上了,大理的大月亮从山边升起来,实在好看得很。那些云也没有回家,月亮一照,大朵大朵地闪光,好像比白天还白,白天的云是蓝色衬着的,这会儿是黑蓝的夜幕。真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4.

但是《远望北京》中的南方并不是指的大理,而是绍兴,所以才有“一茶缸黄酒”的话,黄酒是属于绍兴的。装黄酒的器具本来应该是酒杯,讲究的用青瓷、一般的用陶器,但是周云蓬的酒具是“茶缸”,这裹着八十年代气息的搪瓷品,金属胎挂玻璃瓷釉,便宜经摔,便于长途旅行。与此相配的应该还有绿皮火车、毛巾、瓶装二锅头。怪不得他在《丢东西》中写:

而我在旅途中平凡地

丢了一些东西

几件旧衣服

一条毛巾

一只水杯

一张唱片

所丢的东西中,唯独唱片是不平凡的,一般的人不会带着唱片旅行。尤其是他,行李的臃肿于他更加不便,但是其中仍然有一张唱片。对于丢了的东西,他的感受是“它们永远不能跟我回北京”,好像这些东西并不是一件没有生命之物,而像是他活着的伙伴。毛巾、水杯、唱片,已经是他生活中减省得不能再减省的物件,朴素得如同真理。失去了,连带着失去的是一路唇齿相依的艰苦旅途记忆,是很硬扎的记忆,他不直接说可惜它们,他只是痴心幻想它们的归来(又否定这个痴心):

不能渴望

在某夜会突然归来

敲我香山的门

披着一身的雨水

爬上衣架

挂在床头

钻进抽屉

走向建国门

这些丢失的简朴的小物件,本来在他的生活中有着很固定的摆放位置,俨然是各自的小床小窝。它们不在了,这些位置就空了出来。而雨夜归来敲门的,本来应该是故人。他的念旧,念得如此具体而微。

但如果是失去的人呢?却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

5.

说回绍兴。那一次,估计算是我和周云蓬交游印象最深的一次,因为有很多老朋友在,因为当时玩闹得太热烈。今日再写,有点犹豫,李叔同说过“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想来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现当日场景了,想起多少是多少吧。

那时,他和当时的女友绿妖客居绍兴,我和云蓬那时不熟,和绿妖熟,好像是因为路过绍兴,就带着男友九色鹿去找他们玩。他们在绍兴已经有了不少当地的朋友,人缘颇好,我记得有阳丹、李青、阿啃。恰逢万晓利也在绍兴演出,就和我们玩在一起。几个从北京流窜出来的人,聚在陌生又安逸的小城,说不出的轻松亲切。

白天,我们四处游玩,江南小城婉转剔透,走旧石板路、过斑驳拱桥、登山看老石刻。每到一处,绿妖在前,牵着他,细细提醒“前面有台阶”“该左转了”;在文化遗迹前,又帮他朗读解释。绍兴虽小,但著名文人众多,前有二王父子,后有鲁迅秋瑾。云蓬总是站在文人遗迹前静默沉吟片刻,带着敬仰,是有文脉在心的人。他最喜欢的绍兴人士,据说是鉴湖女侠秋瑾,生在如此温柔之乡,却写出“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的诗句,端的凛冽纯粹。周云蓬热爱女性,这样的女性,他若活在那个时代,定可一起作诗畅饮,定可踌躇满志论天下。

行至山间,他耸动下鼻子说:这里空气真好。

晚饭是在他们居住的老巷子口的小馆子里吃的。绿妖点的菜,她对这里已经熟悉得很了,好像有糟鱼、酒香草头、茭白肉片之类的,和北京乱糟糟的饮食相比,真是爽口精致。问要不要喝点酒,老周当时就摇头:先随便喝点啤的,一会儿去我那,有一坛子好黄酒!饭后两步就走回了他们的住所,巷子幽静,是处老民居,四方围合的院子,有花草、有天井,后面还有一条小河。大伙儿一进屋子,绿妖就张罗着给大家拿喝黄酒的杯子,平日就他们两人,杯子不多,于是各种能装酒的器具都拿出来了:玻璃的、瓷的、塑料的……老周用的就是那个搪瓷茶缸子,大概平日喝水、喝茶、喝酒都用的是它,也许还用来刷牙?不过最管用的还是纸杯,两个套在一起,不漏。

大家举杯,情绪不用烘托好像已经很热烈了,俱已有些目酣神醉的意思,说句“干”,都一饮而尽。每个人都笑容满面,都喜欢身边说话的人,也都很有说话的欲望,年轻人在善良和快乐的时候总是这样吧。大家围成一圈,好像要分吃什么特别甜蜜的东西似的,仅仅想到夜晚刚刚开始就心满意足。更不要说老周的那缸黄酒,大概有二三十斤,用一个酒吊伸进去,再打出来,深蜜黄色的液体浓稠芳香,在灯光下闪烁光芒,然后再小心地一一灌满围成一圈的各色杯子中,这个场景长久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万晓利下午刚刚结束一场搏斗般的演出,因为现场嘈杂吵闹,他用尽全力才把自己“挂”在舞台上,虽然疲惫,但是唱却是没有唱透的状态。酒过几缸,他借着酒兴开始弹琴,唱起来。我忘记他唱了什么,但九色鹿说在他的歌里听出了Beck,万晓利一跃而起,拥抱了九色鹿,然后热烈干杯。云蓬有点不示弱,也唱了一首,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歌,酒已微醺,后来据绿妖说,有Tom Waits的狂浪。两大民谣歌手一开口,本来就不大的宅子里就炸开了锅,绿妖开始谨慎地锁门关窗,提醒大家小声一点。

我偏偏倒倒出去上厕所,不知道是晚上几点了,其实在绍兴老巷子里的时间和北京时间是不大一样的。此时,四邻大多已经进入梦乡。我上厕所回来,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夜晚的凉风让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好像还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醉眼朦胧中看见那窗里的灯光和快乐的人,完全就是在一个梦境中。那一刻我觉得时光好像是一种永恒的时光,但同时也知道,那时光将飞逝而去。于是,我几乎是跑进了房间去,立刻跑到那快乐里去。进去的时候,老周正口齿不清地说:你、你们说说我的那些诗,那些句子,哎呀……我的知己呢,我的知己呢……绿妖在旁挽起他的胳膊:我是你的知己。大家热爱彼此的情绪又一次达到高潮,起立为云蓬的音乐和诗歌干杯,他满脸通红,因为酒,因为快乐,头发像是光芒一样飘浮在空中。他把空杯子递给绿妖:妖,再去给我倒满!

老巷子里隔音不好。担心影响到邻居,阳丹把我、云蓬、晓利带去了还在营业的酒楼。几个直嚷嚷没有喝好、没有唱好的人一坐进包间,即歌声大作,响彻云霄。最后不知道怎么只剩下了阳丹一人陪我们三个人,说他一人,是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而且是不发出声音的。要知道桑格格也是被周云蓬称为“花腔女高音”的人啊,加上两位重量级民谣歌手,围着阳丹,纷纷拉着他的胳膊:阳丹阳丹听我唱、听我唱,不听他们的!点我唱、点我唱!阳丹第二天回忆起来,带着疲惫又幸福的神情,摇着头说:要知道,我可是周云蓬的粉丝啊!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想到,被他拉着说点我唱、点我唱,点啥唱啥。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一首《青藏高原》还是《北京的金山上》,引发万晓利和我飙高音的斗志,他开始唱秦腔,房顶都快被冲破了,最终让实在忍受不了的食客报了警。阳丹又把三个摇摇晃晃的人再拖回小巷子。此刻,天边有了发白的蛋青色,隔壁已经有老太太出来在小河里倒尿盆。我们集体蹲在后屋的小河边,看着小城清晨的苏醒。白墙黛瓦的老房子静默,小河混浊却也安详地流淌,雾气隐隐其上,平凡生活的气息让我们安静下来,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儿不再出声。我们可是玩闹了一个通宵啊,累是有点累了,却好像还舍不得什么似的不肯离去。突然,万晓利站起来:我想跳进河里!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拉着,绿妖说你没有看见刚才还有老太太在里面倒尿盆吗!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后来,绿妖写过这次聚会,她充满感情地回忆了每一个细节,不知道和我说的一样不一样。毕竟有些记忆,我已经太醉不记得了。她最后引了李白的一句诗: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而云蓬则有一首《那些热切盼望的事》:

那些热切盼望的事情

总会过去

留下月光 铁轨

那么期待的好事

怎么就过去了

剩下一个空盒

打开盖子敞开在房顶上

还能再装点啥

6.

写这篇文章的现在,五年过去了,我住在杭州。当时的伙伴儿们如今都各有各的去处,而且渐渐从热烈的活法变成了平静的活法,间或听说谁出了作品,往往也是遥相祝贺一番也就罢了。生活里没有计划的事情越来越少。

绿妖携新书《少女哪吒》来杭州宣传,打算在我那小住两天,真是格外难得。不过,绿妖和我有个相似点,就是我们其实都有点拘谨和严肃。哪怕曾经熟,久了不见,这种拘谨也是很明显的。我们头一天小心翼翼地相处,很有默契地不提起周云蓬,他们分手大概已经有两年了。后来,我不知为何突然提起去杨公堤走走,她说你为什么要提起杨公堤呢?我说你不是写过杨公堤吗?她笑笑:恐怕你是记错了吧,不是我写过。我仔细想了想,才知道果真记错了,那句“要是在十月的杭州恋爱,在一场夜雨后的杨公堤,后半辈子都会充满桂花的香气”是周云蓬写的。

但是我说去杨公堤,绿妖立即说好的,去吧。我以为她会拒绝呢,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从我杭州住处开车去杨公堤至少要四十分钟。她答应下来,让我吃了一惊,旋即又特别开心,热热闹闹开始张罗。真是老友,真如当年!绿妖怕蚊子,我准备了驱蚊水、蒲扇,不过最终都没有用上。因为晚风不止,格外凉爽,根本没有蚊子。

此时是八月,不是十月。如果真的是十月,那桂花开得真是能把下半辈子都浸染了香气。我们坐在木头栈道上,手一伸,就能摸到西湖的水。我和绿妖开始聊文学,没有想到这个让旁人觉得煞有介事的话题,居然让我们很快就亲近起来,我觉得以前那个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我说起我喜欢的她新书里的一些段落,比如她写少年的玩伴偷书,为了掩盖偷书同时也买点书,然后把买的书送给她,把偷的书自己留下。我说这个好。她笑,说是吗。然后我说也喜欢你写在秋天里上市的果实,昭示了其实这些花曾经在某些隐秘的角落开放过。她说格格你的感受点确实和别人不大一样,这样细小。我说:嗯,细小,是必须的呀。一高兴,我甚至还说起了周云蓬新诗的段落,因为那首《叹息》同样“细小”。她认真地听完,说很喜欢。

远边的山峦在黑夜里起伏,零落的灯光勾勒着轮廓,保俶塔露出尖尖一角,有幽幽古意,却不如现在的塔壮观华丽。九色鹿说,那是因为古时的建造还懂得点到即止,不必太高。

7.

在大理的第二天,周云蓬约我们喝茶,说是要带我们去一处特别幽静的地方,是一座安静的庵,叫做寂照庵。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寂寞地照着的庵寺,不对,不是寂寞,应该是寂静。

去的时候路过他在大理的住所,真是不错,一处靠山的院子,院子里还养着两只小鹅,头顶还有鹅黄的乳毛未褪,叫声也嘎嘎的奶气。他说鹅长大了,很厉害的,可以护院子,还可以防蛇。

往山上走,开始下雨,温度越来越低。同行的有受不了的,居然先行下山。我们一心要去,只是前行。终于抵达,四周松林耸立,开阔处看见了庵寺山门,翘着的飞檐和雪白的墙,沿着山墙开满了艳红的三角梅。大理老建筑的风格,总是在雪白的墙上画满色彩艳丽的花卉鸟虫的吉祥图案,有种没有心机的明快和满足,和汉族不同。进了门,一路奇花异草。云南的植物说来并不是都不认识,只是在这里长得太高大、太茂盛了,好像是变了别的种。周云蓬吸了一口花香,问了句这是什么花,然后惦记着也该在他的院子里种点什么花了。

由于他认得这里的住持,一位慈眉善目的尼师,准许我们进入内室喝茶。我泡了自己带的茶,有古树的生普、有正岩的岩茶。大方喝得很专心,感受也很敏锐,连连夸赞是难得的好茶。云蓬倒是不开口,摸着茶杯反复探索。我说这是我带来的杯子,我自己做的,这两年我在学陶艺了。他噢了一声,问为什么学陶呢?我说我喜欢那种循序渐进的美感,没法虚构的秩序。他噢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顽强、宁静地表示他不太明白,但还是摸摸杯子,说了句:好。我说怎么个好法?他嘿嘿一笑:不漏。

整个房间布置清雅,由于一直断续下雨,光线有点暗,气氛也有些肃穆。云蓬侧头在听什么,果然,一会儿,他说,你们听见松林的声音了吗?一阵一阵沙沙的,这就是松涛吧?还有味道,下过雨,松树的味道特别清香,还有点发苦。真好。他的脸上浮现出旁若无人的笑容。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诗人,或者诗一样的人。他问我最近有看诗吗,我说我在看陈先发的诗,他说他写得很好啊。我背起一句,“这清风,正是放弃了它自己,才可以刮得这么远。”他点头称赞,好句子,然后又是一阵沉默。这种沉默不让人尴尬,但是有种灵魂出窍的停顿感,好像那一刻人和自我分离开来,变成两部分:一个在沉默,一个去了很远的地方然后又瞬间回来。或者像是通过极速运动达到的瞬间静止,类似蜂鸟。后来看见他的一首最新的诗,就是这种感受:

惊讶

二十三点四十八分三秒

二〇一五年七月十六日星期四

农历羊年六月初一

中国云南大理古城

山水间花鹊二栋一〇二室

海拔二一五六米

小雨

十六摄氏度

湿度百分之六十五

我惊讶地

停在这儿

庵里大殿的磬叮叮响了两声,悠悠绕着我们转了几圈。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说这个庵做的杏酱特别好,提醒大方走的时候一定记得给我带上些。大方说格格坐飞机呢,这个东西不好带。他“噢”了一声,那等你回去了,我给你寄吧。

晚饭在庵里吃的素斋,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素斋。如果素都那么好吃,我觉得我也可以一直吃素。我们各自端着一个碗,坐在斋堂的火塘边吃的,虽说是五月的天气,山上还是寒气逼人。火红的炭火映照在老周的侧面,光影饱满而克制,让他像是版画里的人物,有种壮怀激烈的革命气质。

下山的时候,老周好像心情不错,他坐在车子前排,有一搭没一搭唱起了一首歌: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这是来大理我唯一一次听见他唱歌,慵懒得好像一个游客,没有伴奏,没有来由,声音十分松弛厚实。真好听,我希望他能唱久一些,但是并没有开口。车子在山间盘旋着下山,两旁松林飒飒后退,偶尔有鸟在林间啼啭,叫声沙哑而清润。远方已经有霓虹灯开始若隐若现。

从飘然仙界到了凡尘。大理的主要街道上都是游人,全国各地的文艺青年汇集在这里。不断有人认出周云蓬,惊喜地请求合影,老周就站在那里,有点木然和抗拒,但是最终还是合了影。我问他,老周你是要回家了吗?你住得有点远。他摇摇头,继续走在人群里,说我不回,好久没有下山,这里多热闹。这热闹很好,我今晚还是想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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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选自《午夜起来听寂静》

周云蓬 著

青橙文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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