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路过的蓝色城事
从宜兰出发，我循着路旁的溪流向南骑，岸边偶尔有成群的鹭鸟逗留。空气极好，我摘掉头盔、围巾和防风镜，在绵绵细雨中，感觉自己终于抵达了那个没有游客的、真实的台湾。
悠然骑出20公里后，雨渐渐大起来，让人无法喘息。我决定在路边一个小渔港停留一会儿。港口的场景有些错杂，帆、网、灯、旗，在薄薄的雨雾中很安静，却能从那些斑斑伤痕中想象到曾经的风浪。这个名为南方澳的渔港极小，只有一条主路，路的一边停满渔船，因为下雨都没有出航；另一边是各种商店。在靠近警察局的一个摊位后面，我发现了一个有40年历史的工厂旧址，四层，房间深，光线暗，像是一个大仓库，堆满各种各样的东西，在照片、佛像、金属手工艺品……的缝隙里，夹杂着当年的生产机器，布满油污，却没有灰尘。
宫崎骏的动画片里似乎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年代久远的杂货铺，每一次进去都会发现不同的东西，不知道是空间还是时间开的玩笑。在这个旧工厂里，类似的画面俯拾皆是，信手拈来便可入镜。我甚至觉得这就像是记忆在大脑里存在的形态：堆叠着，一个掩盖起另一个，却没有哪一个被丢弃；平时它们多半不会被触碰，偶尔一束光线打过，会重新发现很多往事；旧物想要全面清理、打扫是不可能的，只能守着越来越满的小房间，开一个阳台，推一扇窗。
“你看看窗外吧，那是我们雨中幸福的小渔村。”音乐人谢先生这么说。我是被他的歌声吸引来的，爬上三楼，他逆光坐在狭窄的过道中间，一头短发，穿一件松散的黄色外套。我虽然听不懂闽南语的歌词，却听得懂吉他中传达出的快乐。得知我是一个人从大陆来骑单车环岛，他翻了翻歌本，特别找出自己创作的国语歌唱给我听，让我心头一暖。
下午3点，雨终于小了，但游客中心的林大伯告诉我，苏花公路塌方封路，走不成了。他安慰我不要着急，并打电话详细咨询了携带单车乘火车的方法，送我出门，指给我去往苏澳新站的路。骑出一段路，一回头，他穿着橘黄色背心的身影依然在我身后挥着手。
台湾普通人的热情、宽和，以及交谈时表现出来的专注与尊重，常常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多半带有一种伴随真诚而生的腼腆、紧张，即使常年演出的街头艺人也是如此。我想起此前骑着机车穿越山城到车站接我的民俗旅店老板、雨中赠我雨伞的陌生人，以及迎面而过时竖起拇指的当地单车骑士们。就像这个小渔港，不期而遇，却再也难忘。
从花东纵谷拐上玉长公路，翻越海岸山脉，烟云迷蒙的山峦、树林环亘在曲折的海岸线上，好像守护着一个童话世界。
出发前很多人给我打预防针，说不要对台湾的景色抱有太大希望，小山小水，和大陆的大山大水不是一个量级的。但我一路走来，却得出了不一样的结论：无论艳阳、阴天还是暴雨，都有太多让我屏气凝神的景色，自行车的速度和台湾的风光尺度真是绝配，360?环绕，加上各种自然音效和阳光雨露的4D效果，是关在车里的自驾游无法享受到的。
从花莲到太鲁阁峡谷顶端的天祥，是中横公路的一部分，道路有的贴着山崖而建，有的要穿越隧道，最生猛的一种，里侧有悬挑的半米崖壁，向外突出的转弯处看起来就像野兽张开的嘴，旁边有黄色警示牌：“此处多落石，快速通过。”有一段路沿山崖开了一道半封闭的隧道，带着弧度，被立柱切割的风景和光线一一闪过，伴着微雨的湿气和燕子的叫声。
进入花东纵谷，浸泡在烟雨之中的舞鹤台地，有着别样的宁静气质，我冒着牺牲相机的危险抓紧拍照。此时雨衣的作用根本不是防雨，只是用来挡风和保持体温，镜头常常被蒙上一层雾气，且挂满雨点。
从花东纵谷拐上玉长公路，翻越海岸山脉，烟云迷蒙的山峦、树林环亘在曲折的海岸线上，好像守护着一个童话世界。
之后的路有接近600米的垂直落差，一口气冲到海边，身体中久久不能释放的潮湿似乎也一起冲将出来，飞散到海天相接的团团乌云之中。
夜晚的佳鹅公路，就像夹在两片黑色的幕布中间：天空深蓝，星星还没有亮起，也没有一丝云；前后左右都是时有起伏的黑色大地。此时耳朵格外灵敏，能捕捉到虫鸣、鸟啼和呼呼的风声，我似乎不是在骑车，而是在透明的暮色里飞行。
台200甲线的分岔路口，我遇见了骑手“便当”，他刚参加完鲤鱼潭铁人三项比赛，打算顺花东纵谷骑行到后壁湖吃海鲜。我的车灯不够亮，便当跟在我后面，用他的车灯照我们两个人的路。除了车灯，唯一还亮着的就是公路的隔离线，一排半球形的透明标志，被灯照到会反光，像野生动物的眼睛。没有参照物，我们像两颗小行星，运行在看不见的轨道上。
当我终于习惯了在黑暗中保持平衡，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接下来的一幕就如同宇宙诞生一般：天空先是漆黑一片，眼睛还没有脱离车灯冷光的控制，视野一片混沌；慢慢地，看见了混沌中星星点点的闪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铺展了整个天空……我呆住了，那是星空啊。亿万光年以外的恒星们，好久不见了，原来它们还是如此密集，光芒抖落到粼粼的海波之上，大海也成了另外一片星空。
（文|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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