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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饥日子好读书(下)

《青春之歌》伴随我整个青春岁月,但我的青春并不华丽,要是谱成歌曲,一点不悠扬动听;写成文字,跟林道静没法比。

66年高中毕业,正当摩拳擦掌准备高考的当口,6月13号,中央下发通知,延迟高考,所有学生参加文化大革命。这一延迟就是两年之久,咋咋呼呼、骂骂咧咧、游游荡荡,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那时学校图书馆少有人光顾了。狂热过后,脑子顿然空虚得一无所有。忽然想起要读读名著,就到图书馆借书。不读就不读,要读就读世界顶级的:一部老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部曹雪芹的《红楼梦》。

就像穷怕了饿急了的暴发户,第一次进五星级饭店,开了总统套房,却连怎么开锁进门都茫然无知;点了慕名已久的西餐大菜,末了才发现连怎么使用餐具都外行。《战争与和平》勉强快速读了上册,无趣之极;《红楼梦》则翻了几页,被老曹带到太虚幻境,头都大了。才一个礼拜,恭敬归还,管理员惊诧地问:“这么快?了不起呀,这都是相当难读懂的名著啊!”那时我以为她是恭维错了,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带着冷冷的刺。

68年怀揣一张学校革委会的介绍信,用于代替毕业证书,到公社革委会交割了,就算永远回到老家啃苦菜蔸了。

那时恰好生产队收割早稻,队长说:“乌须,回来了就要做工夫哟!你去踩打谷机吧!”“乌须”是我的外号,外号总是很丑的。

扎扎实实拼了一上午,午餐一口气吃了五碗满满的大米饭,还觉得肚子里有个空没填上,爸妈和妹妹都睁着大眼睛看着我。晚上我躺床上想,这辈子不要说做什么大事业,可能连填饱肚子都办不到了。从学生时代的狂嚣,陡然跌落到连挣碗饱饭吃都是奢望的境地,我觉得自己说穿了就是个百无一能的家伙,更谈不上将来要养活老婆崽女。

吃了那一餐缺心眼的“饱饭”,以后再也没这么粗鲁过了。留给我的记忆不是饕餮的惬意,而是长久的羞愧。那年月,饭量大决不是好兆头。

忙过了夏收夏种,队里工夫就松了口气。忽然觉得另一种饥渴又无情地袭来。就到离三水村不远的村小去,跟几位老师扯扯闲谈,末了装着不经意地说:“有什么书好借来看看吗?”

一位郭老师说:“没什么书,就有一本《红楼梦》,你要就拿去吧。”

这是一本直排版旧书,也只是上册。肚饥日子好读书,只要是纸上印着有字,就是宝贝,既是名著,不怕它难懂。这一次怪了,根本不存在看不看得下去的问题,从第一回起就完全把我的心紧紧地抓住,晚上生活在大观园,白天回到跟牛屁股说话的现实世界。这半部红楼,我足足读了半年,连里面的诗词歌赋,都背的滚瓜烂熟。

我不明白,文化程度依然如故,欣赏水平也不可能飞跃提升,是什么原因此一时彼一时大相径庭?老了老了似乎有点开窍了:在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年代,人大多是没心没肺的;而一旦落魄到只求一餐饱饭的时候,或许才有可能静下心来想想别人。每每读书到半夜,忍不住替宝哥哥林妹妹洒一掬同情泪,良久回过神来,自我解嘲一番才入眠。

那年冬天,进入枯水期,我和几个本队社员被调到公社突击队,到梅岭水库维修溢洪道,工夫十分繁重。日里挖土方、扛石头,晚上吃过饭,一大伙人就在住棚里扯乱弹。公社带队的头头是个上年纪的老干部,也兼任着扯乱弹的头,什么旧社会打肩担、下南雄,唱山歌、撩妹子,伙计婆、养野崽,进纸棚、放香菇,斗地主、踩杠子,说的口水冇跌,听的眼睛不眨。我就拿出那半部《红楼梦》,就着如豆的煤油灯火,一头扎进大观园里,和痴男怨女们谈情说爱去了。

棚外就是梅岭河,从水库低涵渗出的涓涓细流,穿过河床里的乱石,在冬日的月夜星空下,孤独地唱着小曲儿一路走去。野外是死一般的冷寂;棚里人,忘却浑身的酸痛,忘却日子的艰辛,思绪跑马一泻千里。冷热两个世界,如果勘破红尘的冷美人妙玉在场,也难评说自己是“槛内人”还是“槛外人”了!

更加“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在此后几年里,那时我与一位上海下放女知青的恋情,刚刚以无果而终落下帷幕。哦,应该说说我的《青春之歌》了。这本来之不易的小说,在上海姑娘来到三水村将近一年的时候,借给了她,后来我补充说,就干脆送给你好了。她红着脸说她可能读不太懂,问我有没有更容易读的书。我说这本书你都读不懂,那就没有更适合你读的了。

过了几天她归还给我(我估计她还没有读完),走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你翻翻里面——等会儿。”等会儿我就翻翻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谢谢你”。如此短促简练,而且光明正大,为什么不能当面说呢?谁都会想入非非,但我已经不用想入非非了,因为我们早就从许多细节接触中,读懂了对方的心。

取下了纸条,我把她的隐语翻译成大白话,也是三个字,三个许多人在那个年龄都跟心仪的异性说过的、会令人心跳的字,写在上面再夹进书里,然后马上交还给她。她并没有拒绝。如果她是确实要还书给我,她是应该拒绝的。

现在的人喜欢打趣别人:“是你先追人家,还是人家先追你?”凭良心说,我和她,实在说不清是谁先谁后。反正后来发展神速,但是,站在青天下我敢发誓,我们除了写过那加起来总共六个字的情书,此后没说过一句肉麻的情话,谁若能遇见她,向她对质,她也敢毫不犹豫地发誓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真挚,我们无果而终不是自己的原因,而这,正是我几十年来想想就心痛如割的根源。

好了,翻过一页吧,要是读者不嫌聒噪,我就选择合适的时机,专门把这个故事讲完。尽管早已天各一方,有《青春之歌》伴随着她,相信她会青春常在的。

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爱读书的人也就爱生活。在失去上海姑娘的日子里,读书的欲望却以疯狂的速度生长着。什么都读,胡乱结了婚,有几年十分奇怪地热衷于读政治书籍,靠卖鸡蛋的小钱买了《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等十几部经典著作单行本,并且读得津津有味。从田里收工了,或者从学校下班了,老婆在餐桌上摆好碗筷饭菜,我就摆上一本书,边吃饭边看书。娶个文盲老婆好就好在这里,她以为你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看呀,吃饭都不闲着,前世修得好姻缘,嫁了个读书种子!

恩格斯的书实在难懂,但列宁却是个逻辑专家和语言大师,严肃的政论著作里到处都是俏皮话。像那本《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讥讽考茨基的叛徒论调时,说读他的文章简直像在“嚼树皮”,像在“听痴人说梦”,语言辛辣,亏考茨基受得了。如果读者不嫌烦,还可以举出《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的生动语句:“实际上,社会主义运动的一切旧形式都已充满了新内容,因此在数字前面,出现了一个新符号即‘负号’,可是我们的聪明角色过去一直(现在还在)固执地向自己和别人担保说,‘负三’大于‘负二’。”

虽然我明知,一个山区土里刨食的小人物注定与治国理政无缘,但就像本地民间故事里的那个崔世义一样——“好这一卖子”,这是没法子的事。这种情形,比早些年梅岭河畔工棚里豆灯下的《红楼梦》夜读,要讽刺得多。到底这些阅读对我一生有无裨益,谁又能说得清呢?

读书人毛病多,我一个毛病就是,跟我吃饭一样,速度太快,而且只要手头有书,不读完不放手。虽然任教的学校订有几份报纸,但不够我塞牙缝。因此我自己另订了十几种书刊,尽管一年总共也就百多块钱,那可是一家子省吃俭用攒下的啊。天天盼着邮递员,只要杂志到了,一本两本,狼吞虎咽,往往过不了夜,又像没吃饱的饿汉似的。我都不好意思,说某人读书“如饥似渴”,好像是夸奖人,其实真正如饥似渴是相当难受的。

像这样过日子,为了什么呢?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就像吸毒成瘾,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有一年暑假,为了贴补家用,我跟一亲戚到有着江西最大原始森林的崇义县割松脂。生怕到了那里太无聊,经过崇义县城时,到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是英国女才子夏绿蒂·勃朗特的《简·爱》,一本是意大利乔万尼奥利的《斯巴达克斯》。这是两本相得益彰的好书,里面的主人公,两个百年千年前的洋人魂魄,跟蜷缩在中国某个深山老林里的一个畸零男子,八竿子打不着,却用他们女性的细腻柔情与男子的万丈豪气,轮换洗涤着这颗可怜的心。

不可思议的事情接着发生。有几天连着下雨,我们就出山到最近的老乡家接触接触空得太久的人气,到老乡家拉闲话。我那亲戚是个健谈家,和再生疏的人也能一见如故滔滔不绝,我则支起耳朵只有欣赏的份。但造化总是眷顾不爱声张的人:我一双贼眼瞥见了老乡壁橱里的一摞旧书。我立即不顾礼数起身去翻看,遗憾的是都是几本附有算命内容的过时日历,但是一本最厚的书却是康德的《宇宙史概论》,这种奇遇简直无法说得通,这么偏僻的山村怎么会有这种书呢?我一看作者名字就知道遇见了宝贝,拿起来就不忍释手。老乡不待我开口,就说:“你还爱看书吗?喜欢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儿子从哪儿捡来的,几年了也没人看。”我亲戚说:“我这亲戚是个当老师的,最爱的就是看书。”

在那个年代,我就是这样与书有着不解的奇缘,读着五花八门的书籍。康德的星云学说一点不比夏绿蒂和乔万尼奥利的故事乏味,难以理解,一个哲学家怎么能离开严密的逻辑,突发奇想描绘起宇宙的演变进化来?这是一颗怎样发达而疯狂的头脑?他的哲学我一无所知,但要说起星云学说,我现在都还能娓娓道来。后来我一直对天文知识极感兴趣,这个爱好与当年深山老林的奇遇有着直接的关系。

当你在书籍的海洋里游弋了有那么些年头,对某部乍一遇见的著作的品位,就会有一种比较准确的判断力,看作者,看标题,看目录,或者看序言,就像老猎手的鼻子一样八九不离十。2013年,早已远离饥饿了,图书世界也早已陷入一片混乱,乌七八糟的书籍充斥出版界;即使好读书如我,也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电视机前和手机荧屏上,但是当我有一次习惯性地踱进县城新华书店时,发现一套谭其骧的《长水集》,虽然此前对“谭其骧”三个字一无所知,还是毫不犹豫地花近百元买下它。好几年不怎么认真读书了,可谭其骧教授的历史地理学把我带进古老的华夏版图中,领略大河上下、天涯海角的沧桑变化。除了专业知识独步一时,谭老的文字功底,也是现今许多所谓作家不能望其项背的,要是跟当下大行其道的“心灵鸡汤”式文字相比,你会觉得香的就香得灵魂受洗,臭的就臭得掩鼻不及。

如今日子是好过了,可要说起读书,我还是怀念肚饥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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