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所有关心中华民族复兴的中国人都应该记得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本文成于十几年前，发表于《人民教育》，今天再次刊发，是因为当年老师担忧的问题，现在似乎依然如故。从经济指标看，中国已发展为全球第二大国家，但今天的教育理念、教育环境，却比之十几年前基本没有改观。立国之本在人才，教育乃百年大计，“世纪之问”有待于每个中国人去直面它，也许，知耻而后勇……
好几年前，我接任小学毕业班班主任，班上有一个极有个性的学生叫李绘新。因为谐音，人们叫他“彗星”。也许喜欢他的人认为他亮如彗星，讨厌他的人则因为彗星又叫扫帚星，是不祥的象征，很像他的性格：难惹。
传说美国纽约历史上第一位黑人州长罗尔斯，小时候本是个顽劣之徒，因为校长偶然对他说了句激励的话，罗尔斯有了奋斗目标，竟然成就了辉煌的人生。眼前这位李绘新，据其他老师介绍，也是浑身缺点。不过，我还不能轻易下结论，因为他那些“缺点”，我真的还没有看出来到底都有哪些。
不久，向我告李绘新状的人接踵而至，其中竟然包括我的搭档——这个班的语文老师。李绘新自有他的道理：“我不会不尊敬老师。可是这位语文老师叫我怎么尊敬：我们作业做错了，他就罚我们重做20遍，可是他自己却经常写错别字。他还在班上教我们怎样偷考……”我无话可说。如果真这样，那么错不在李绘新。看来，许多关于李绘新缺点的评判，可能都有失公允。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教师群体，基本上已形成这样的定势思维：好的学生必须听话，彬彬有礼，成绩拔尖，不要有独特的、触犯师道尊严的言行。像李绘新这样有着与众不同个性的学生，很难让人认可，我们的教育观、人才观一时还不能容纳这种人。
美国课堂：喜欢讨论式教学
我兼任他们班的数学课，李绘新在数学方面表现出极高的悟性。我喜忧参半。我知道，我的确遇上了一块璞玉，一匹千里驹。罗尔斯能当州长，保不定眼前这颗“彗星”将来更会光芒四射，成为国家栋梁。我的职业敏感提醒我，对李绘新这类学生，必须十分小心，不能压，不能狂删乱剪，否则他就会破罐破摔跟你对着干，要不就委顿下去成了庸材；必须十分谨慎，因为说到底他为众人所不容的恰恰是他个性中的闪光之处，一个真正的伯乐必须爱护他，使他的闪光点更加发扬光大，而不是把它们当作缺点强令他改正。然而困难正在这里：不光特立独行的李绘新显得势单力薄，甚至把我加进去，也还是少数派。
李绘新在一片“坏学生”的呵斥声中过得很艰难，我对他的呵护也被许多人认为是对坏学生的偏袒。不仅如此，更困难的是我不能把这些难处向李绘新道明，我必须维护整个教师集体的威信，我不能公开率领李绘新向其他教师叫阵，那样干只会害了他，弄不好他会把自己身上真正的缺点也当成优点，变得更加狂狷不羁，最后被社会所抛弃。
由于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使得李绘新自然而然偏了科，语文常常不及格或勉强及格，而数学获得地区数学通讯赛二等奖。但我不觉得这是我的成功，相反，从整体来说，这是“我们”的失败。我了解他，他的语感，他对事物的理解能力，都是相当强的，绝不会天生学不好语文。也不只是一位语文老师的过错，如果仅是一人之错，解决起来就不会这样吃力。环境，观念，都对这种人不利，这就是根本原因！
我违心地要他改，要他把目光盯在自己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节上。他显得很痛苦。连他最信任的老师也要求他改正没有错的“缺点”，他难于理解。而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不可能永远在我的庇护下成长，他终究要升学，要步入社会，照目前来看，他与将要进入的那一个个更加严苛的环境肯定难以磨合，权衡一下，改造环境比起改造个别学生来说，不知难上多少倍。我为李绘新的前景深深地担忧。
小学艰难地毕了业，初中也勉强度过了，李绘新升入高中一年后，终于退学回了家。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后来从他父亲那里了解到原因：他爱管闲事，什么老师私自收费，什么有的老师解答不出难题，就糊弄学生……老师们都烦他，最后找了个毛病要他退学，要不就除名。
我痛心扼腕。一个学生，在他接受教育的同时，也用他自己的眼光审视教育者。教育者（包括学校舆论环境、教育观念、教师个人和教师集体）言行不一、自相矛盾的表现，会令受教育者生疑以至蔑视，教师人格的庸俗低下，会带出同样庸俗低下的学生，而具有免疫力的学生则会本能地反抗，以至自不量力地对着干，直到被强大的对手碾碎。
耀眼的彗星终于黯淡无光了。现在，李绘新有时碰见我，高大的身躯局促不安，羞愧得怕看我。而我，也在不断思索：罗尔斯果真只凭校长一句话就成才了吗？不，他还得有一个比较宽容的环境，使他能自由地发展。我们向来对伯乐肃然起敬，殊不知个别的伯乐作用极其有限，根本代替不了一个宽容的大环境。而我们，对超常一点的学生总是视如“另类”，不是大力鼓励他发展那些难得的品性，反而操起枝剪对他左端详右端详，枝也剪蔓也剪。诚然，谁对他也没有私仇，人们的理由是“恨铁不成钢”。由“恨”而苛求，人才就这样被扼杀。
“彗星失色”的教训还在于：教育者本身要脱尽一切低级趣味，要配“教师”这个光荣的称号。教育者作为一整个阵营，时时要做到像它所声称的那样高尚端正，一旦被受教育者瞧出破绽，就应毫不为难地承认、改正，不要遮掩护短。这样，才能使受教育者心悦诚服，对他赖以成长的环境才能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而不至于绝望，让他失去约束自己、不断进取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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