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事情简直鬼使神差，它就那么巧。
2014年的一天，晚上打开电视，几个频道节目都是嗲声嗲气的连续剧，煞风景，关了! 从乱七八糟的书堆里顺手捡起一本法律法规汇编，随意翻开有关人口与计划生育方面的内容，国家的，地方的，一些措辞引起我的兴趣，记得很牢。也就是无聊，要不我既然多年不与法律工作挨边了，怎么能看得下去呢？
第二天，骑辆摩托到我大女儿办的幼儿园去看看。幼儿园就设在女婿的乡村卫生所隔壁，女婿当乡村医生，女儿当园长，都是村级，若从上往下数，到了底了，小百姓，说为人民服务可以，说谋生可能更恰当些。
一到那里，一伙陌生人在卫生所厅子里，表情严肃。女婿、女儿都在。听了一会儿，听出了眉目，原来是动员女儿去做结扎手术。再听下去，原来这伙人是由两组人组成，一组是乡政府干部，一组是县卫生局的，阵营那么大，里面大多不是计生专干，跟平素做计生工作不一样，看来是志在必得，女儿那一刀是躲不过去了。
我的突然插入，令这伙做工作的不高兴了，一个人终于发话：
“你看病吗？”
“不看病。”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你跟这事儿有关吗？”
“说有关也无关，说无关，多少又有点关。”
“你是什么人？”口气陡然严厉了起来。
“我就是你们工作对象的爸爸，怎么样，在这儿坐坐行吗？”
“噢，这样，那你坐吧。”口气缓和了下来。
一个看起来是乡里带队的接着做工作：
“这样吧，小温，小赖，大道理、基本国策都说了，不说大家也都懂，不多说了，讲现实的吧——你们打算今天去还是明天去？也请你们理解，你们村这一阶段定下五个名额的任务，就差一个了。你们夫妻一个是幼儿园教师，一个是乡村医生，也算是素质满高的了，配合配合吧，要不然，那后果会怎么样，我们也就爱莫能助了。”
话里带锋刃，似乎手术刀已经拔出来了，闪着寒光。
女儿急的脸红，女婿只是低着头。我看他们也说不出什么不去的理由来，做爸爸、岳父的，应该说点什么了。
“各位同志，我作为他们的长辈，直系的，说几句我的看法，可以吧？”
“你说。”
心想管你们耐烦不耐烦，有话还得说，注意掌握分寸，不违反法律政策就是了。
“他们夫妻第一胎是个女孩，98年生的；过了七年，生了第二胎，是男的。接着就采取了避孕措施，上了环，到现在又过了八年，没再生，说明节育措施有效，达到了计划生育的目的。既然上环有效，为什么非得要结扎呢？”
“八年没有生，不能保证九年十年不会生。”
“不是还有例行的环孕检吗？有了怀孕征兆，可以采取措施嘛。再说，八年都有效，证明效果相当稳定，怎么就担心第九年第十年会失效呢？”
一时语塞。另一人接上：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地方政府又有实施细则，细则规定，生育一胎的夫妻，提倡上环；生育两胎的夫妻，提倡结扎。你女儿生了两胎了，就要结扎!”
看来他们不再把我当作土八路来对待了，耐心地做起了政策宣传。
“对，提倡，是‘提倡’而不是‘一定’。”我接过话茬。
“提倡就是一定!”
呵呵，看起来要由我来作作宣传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写‘一定’呢？说明‘提倡’跟‘一定’有区别，法律法规选择用词是不会没有考虑的。”
“那你说‘提倡’跟‘一定’有什么区别呢？”大概他们意识到了，跟面前的这位对话，得要改用讨论的姿态了。
“我的理解，‘提倡’，就是一件事情做了有好处，但是一时大家还认识不够，不太习惯去做，或者做起来还有一定难度，有一定的风险，因此不能强迫人家去做，只能示范、引导、教育，慢慢地形成习惯，也没什么好担心了，水到渠成了，大家也就不用号召，不用提倡，都自愿去做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总之，提倡的事情就是要做可又急不得，不能一刀切，不能强迫命令。
“而‘一定’，则是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做，就会受到舆论的谴责，或者受到法纪的制裁。国家的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地方与之配套的条例和实施细则，都慎重地选择恰当的词语，该用提倡的地方用提倡，该用一定的地方用一定，还有‘应当’、‘不得’、‘鼓励’，等等这些词语的选用，都是有依据、有分寸、有针对性的，要是曲解它们的含义，都会产生后果。
“还有，我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的第二十条有深刻的印象：育龄夫妻自主选择计划生育避孕节育措施，预防和减少非意愿妊娠。这是国家层面的法律，地方法律法规是不能跟它相抵触的。我的女儿女婿就选择了上环这种措施，也达到了避孕节育的目的，所以，我认为他们可以不去做结扎，这不算是违法吧？”
“请问你是？”
“我是小学教师，已经退休了，以前曾经在一个基层法律服务所里兼职做过几年法律工作。”
气氛缓和了一点点，双方沉默了一会儿。
“老师你也是吃国家饭的，你肯定能理解，这碗饭难吃啊！我们工作要做，上面有任务，下面不理解。请你站在我们的角度，做做你女儿女婿的工作。”
“国家的基本国策、政策法律，我们大家都应该遵守，这毫无疑问，谁都不能例外。但是说到任务，这个村，据你刚才所说这一阶段是5个，我就有点不理解了，这个村就只有5个育龄妇女吗？躲到别的地方去的育龄夫妇是不是就放任他们生育呢？完成了5个的任务，下一个阶段又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我们做工作，是为了完成任务，还是为了促进基本国策实现既定的目的呢？”
说到这儿，其实已经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了。法律写在纸上，权力在人家手里，任务摆在人家肩头，下一步该怎么样? 球，这会儿是在人家脚下。
那带队的同志好像觉得应该接着说些什么，不然，就这么一走了之，也太对不起一个队伍十几人的大阵势。
“其实，结扎比上环要好，一劳永逸，以后就用不着再麻烦了。政府提倡，就有提倡的理由，只是许多群众不理解，就这素质!”
哟呵，谈起素质来了！
“这位同志，我想针对‘提倡’多说几句。法律条文在这里选择‘提倡’这个词，除了有号召大家去做的意思，也有出于对风险规避的考虑。谁都不敢保证，孩子出生了就百分之百长大成人，万一出了意外，对当事人会有多大的打击，那是难于想象的。
''不说别的地方，就说我们乡，就说这个村，今年不是就有一个独生男孩溺水而亡吗？事件发生后，一家人陷入多大的悲痛之中，我们想过吗？那个妇女是响应号召结扎了，但是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再生育？要再生育，就要做连接输卵管的手术，又有多大的把握? 做不成，或者做成了仍然影响生育，那人家不是断子绝孙了吗？人总会老，老了以后怎么办？”
“哦，你说的这个例子我们也听说了，那是他们带小孩不注意，没尽到监护人的责任，要怪只能怪自己，怪不得别人，更怪不得计划生育政策。”
“这位同志，你的说法我不敢苟同！是不能怪国家政策，但是可以怪土政策，是土政策让她做了结扎这种绝育手术的，她做这种绝育手术的时候，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当时人家听从你们的劝说做了绝育手术，心里有没有担心？你们替人家担心过吗？如今果然发生了不测，我们是不是应该感到点愧疚？
“还有，我们作为政府工作人员，应该具备这样的认识：任何社会成员个人的不幸，都是整个社会的不幸，都应该获得所有人的同情！如果我们抱有‘活该’的想法，不但缺乏人道，也与党的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相违背！尽管我们谁也不需要替她的不幸承担法律责任，但我们需要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样的事轮到自己头上，是不是也活该？是什么原因使人家在不幸发生之后连弥补的机会都被剥夺？这样的事能不能避免？”
此时我有点难于自制，一些话没法说出来。不只是由于激动，更由于要说得被人理解十分困难。
很多人记得鲁迅曾经引用过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但大多只是侧重前一句，对后一句有什么意蕴就没去多想了。高高在上者，不一定看得见芸芸众生的苦难；饱汉交友，大多也是找吃腻了肉的人；居于高岗者，哪能理解洪水泛滥的厉害；智力拔尖事业有成的公知，对路边的流浪汉、弱智人，能侧目而视就算他有点良心了；有钱人哪里会去想，乡下老婆婆拎着几斤茄子辣椒萝卜白菜到集市上换几个零用钱，挥了几下锄头浇了几担粪尿洒了几多汗水？！
他们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们都是“人”，都是有人格有尊严的“人”，既然来到这世界上，就都有权利活得幸福！而忽视了哪怕极少数人的幸与不幸，都说明他缺乏大写人应有的情怀……
沉默。
县里卫生局的一个人，大概也是个头吧，站了起来，对我女婿说：“小温，你是乡村医生，算是我们系统的人，所以我们来协助乡里做工作。你考虑考虑吧，好好配合。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几个人跟着，离开了。
剩下的那组人，默默地僵持了几分钟，也丢下一句话：“考虑考虑吧，该怎么办，你应该心里有底。”也走了。
听说后来工作人员不怎么管女儿这事了。
第二年，生育问题松动了些。我也就是说过就丢，没想到这年冬天，老伴对我说，要准备养些土鸡，蓄些土鸡蛋，很快又要当外公外婆了！
女儿的第三胎出世了，又是个男孩。几天后，女儿电话问我，政策上允许两个选择：交两万七千块钱超生费；若是马上结扎，可以减免两千，选择哪个好？
我想，政策？可能又是土政策吧？就说这个事你们自己决定，那次跟他们练嘴皮子，也就是一个巧合，我哪能管你们一生一世呀！
女儿说，还是想不结扎，两万七就两万七。那你给他取个名，这个总不难吧？
我说，好，你们自己也想想，哪个好就用哪个。
她说想了，孩子爸想的，锦字辈，叫“锦书”怎么样？
我说好啊，如今就是要念好书才有出路啊。
就用“温锦书”上了户口，我们都叫他书书。
可是后来慢慢地我又担心起来。一女两男，够他们喝一壶的。书是那么容易念的吗？不光念书，还有买车，买房，结婚，加起来简直是天文数字。
要带一个婴儿，幼儿园没法办下去了，就到县城开个小小的饮食店，兼带孩子兼陪读；女婿呢，乡下城里白天黑夜两头跑，那个辛苦，看着都心疼。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二女儿看着眼热了，问我，爸，我也想生第三胎，你参谋参谋？
我说，女儿嫁出去了，那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作主。要问我的看法，我不太同意，太辛苦了，我能力又有限，帮不上忙。你姐姐生，我也没支持也没反对。我这年纪了，很多事情自己都弄不明白。
唬住了她，没敢生。
现在，我的第三代，五男二女，最小的书书也三岁了，看着是很高兴；内心的担忧，真的没法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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