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蓬|一幅终于画完的《栈道》

“寓情山水流韵丹青”-------许自彬先生国画展隆重开幕

一幅终于画完的《栈道》

——深切缅怀许自彬先生

文|王蓬

日前,在汉中市群艺馆举办许自彬先生国画展览。他的儿子许大林和许姬把他生前花费数年心血、绘制的《栈道》长卷捐献给市群艺馆。此项壮举不仅使许自彬先生心意完满，也使一幅没有画完的《栈道》有了完满的结局。赢得社会各界广泛称赞。作为许自彬生前好友，特地找出1998年为许自彬先生猝然离世时所写文章进行修订，重新发表，以作纪念。

艺术家的人生常是遗憾的，遗憾在于未能完成倾注心血的作品。比如曹雪芹之于《红楼梦》，柳青之于《创业史》。如今，许自彬先生也带着他未了的心愿：完成百米《栈道》长卷，猝然离我们而去，也就愈加让我们深切地缅怀。

最近几年，自彬先生确实把心血都用于他的宏篇巨制百米《栈道》长卷中了。这项工作之繁重，涉及面之广，投人精力之多，确实非身临其境不能体会万一。

汉中栈道遗迹

此事起因是市旅游局领导找我希望推荐一位能够画褒斜古道的画家。当然，他们是从开发旅游资源的角度考虑的。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许自彬先生，因为在我认识的画家中，惟他善于画宏篇巨幅，比如被汉台博物馆收藏的《虎视梁州》，高4米，宽达8米，内容为褒斜道南口石门一带风光:山势峻峭，水流湍急，千里栈道，逶迤而来，穿石门而出谷口，越秦巴而连川滇。整幅画作笔墨酣畅，气势恢宏，极为中外游客称道。再如悬挂于汉园宾馆大厅的两幅巨画，都很壮阔，很为汉中人争了脸面。

再是，自彬先生是位既有事业心，又富社会责任感的画家，且为人随和，谦虚谨慎，便于相处。如此，方能合作得愉快，成功地完成作品。

许自彬(右)与茶叶专家蔡如桂-王蓬摄于1998年4月

要说，早先我与自彬虽同在文化界，由于隔行且隔县，来往不是很多。相熟是近两年的事情，他是连续两届市文联副主席，我担任文联主席后与其交往才多起来。1997年初文联换届，面临问题很多，最大的问题是要解决多年租房办公。正在四处求人，争取资金的困难当口，自彬主动画了10幅作品，亲自送过来，对我说:“我在外县，给你帮不上忙，这些画你拿上，上山打虎易，出门求人难，我也尽个心。”一席话说得我心里发潮，十分感动。由是认定自彬是属于实干，不尚空谈，可以信赖的人。他年长我近10岁，在我心目中是位忠厚兄长。再说画长卷开发旅游资源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当我把这情况告诉自彬，他非常高兴，欣然接受，并讲早有画一幅超越过去所有大画的想法，汉水长卷与古道长卷都曾在他考虑之列，现在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就先画古道长卷吧!

许自彬小品

岂料,事隔不久，旅游局因领导更换对此事不再过问。但自彬画长卷的决心已定,犹如箭已上弦，不能不发。他讲这样也好，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完成这福作品。但也面临一些困难，比如考察古道时所用事辆，所需资料,经费等。

好在汉中有一批热心肠的嗜古之士。听说自彬要画《栈道》长卷，时任汉中驻京办事处主任的黄建中跑遍京城，为他购到国内最好的名牌宜纸。其兄黄建军主动承担考察古道的车辆，竟然五次陪同自彬全程跑完古褒斜道，并拍摄了数以千计的古道遗迹照片，供自彬绘画时参考。时任汉中博物馆的张保德馆长说凡是古道需要的资料，我们保证提供。

经过充分的准备，从1998年初开始，自彬就投入到了《栈道》长卷的创作之中，正因为他定的目标是耍超越自己过去所有的画作，而且长卷画幅浩瀚，创作中遇到的意想不到的问题也极多。诸如:山水与栈道的关系，栈道的多种形制，是创作还是实录?再是要感受早已逝去的岁月，古人行旅时对古道的一-种感觉，以及今人绘画与观画的感觉.....

许自彬画栈道长卷

其时，我也正处“十年探访蜀道”阶段，12集纪录片《栈道之乡》已完成制作并播出，60万字的蜀道专著《山河岁月》基本完稿。故能给自彬提供些素材，比如古栈道的多种形制，古道沿途邮、亭、驿站的规模格局；历代诗人一些有画面感的篇章：“飞梁架绝岭，栈道接危峦”，“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等；唐代诗人刘禹锡有句：“云树褒中路，风烟汉上城。前旌转谷去，后骑踏桥声。”充分表现古道上车马逶迤，旌旗隐约，峰回路转，再听马踏栈桥声声，分明是一幅有声有色栈道行旅长卷。还建议他可从春、夏、秋、冬不同季节，商旅从早至晚朝昏夕阴的景色变化来丰富古道画面。

但是从理论到实践有个融合消化过程，把文字变为国画也绝非易事。一段时间，他非常苦恼，有时几天画不出一笔。有时，为调整情绪，他或是再上一次栈道，或是到汉中来找朋友们叙说。直到1998年春天，文联接待几位也是书画家的省政协委员时，自彬告诉我,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长卷已经画出了一部分，正好请省城同行看看,也提提意见。那天，是我见到自彬最高兴的时候，他把已经画出的长卷摊放在长长的阳台上，任客人观看评赏，他脸上笑眯眯的，这是那种经历了创造性的劳动后才有的微笑。

许自彬栈道长卷局部

自彬绘制《栈道》长卷，引起各方面的关注。老专员杨吉荣，市政协副主席许庆玉都曾去他家中看望。市委副书记郭加水分管文联工作，利用周末下午,让我带他去自彬家。自彬非常高兴，说创作中又遇到难题，产生许多想法，正好叙谈。听自彬如此说，我们当晚索性住在武侯祠，大家一直谈至深夜。自彬举出历史上的长幅画卷，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近代蒋兆和的《流民图》与关山月的《江山万里图》等，其实都并不长，而他目下所画《栈道》百米长卷，委实工程浩潮，画起来相当吃力。

大家建议不一定要画百米，八十米、七十米、甚至三五十米也行，悠着点干，有生之年干完就是大功一件。大家也都说如此最好。自彬说这算解了我心头一个负担。自彬这种想法我十分理解，画长卷犹如写长篇，体力和精神都时不时有可能垮下来。知难而退，适时调整，其实是一种艺术成熟的表现。

中年许自彬

那两年，除了画长卷，自彬还热心于公益事业，他是勉县政协副主席和市政协常委，是市文联分管美术的副主席。1998年7月办全市画展，他任评委，每次都早早从勉县赶来。由于画展成功,青年作者成批涌现，要求成立市美术家协会的呼声很高，结束那天，午餐竟成了不散的宴席，一伙年青画家围着自彬议论到下午5时。自彬也很高兴，对我说，看来成立市美协时机比较成熟了，这也能了却他多年的心愿。正好在7月份开市政协常委会时好好商讨。

那次三天会议，我们最晚竟聊到深夜凌晨三时。他广泛征求意见，拿出了一个美协筹备名单，详细论述每位画家长短优劣，表现出宽容与理解。当他谈到一位好激动的画家时，竟模仿着在房间地毯上弹跳着，脸上有种孩童般的欢笑。我当时就想自彬的长卷一定能创作成功，因为他具备着艺术家的童心。

后来，在有郭加水书记参加的市文联主席办公会上，自彬提出了美协筹备名单。由于考虑得缜密周到，获得了大家一致肯定。也是在这次会上，他欣慰地告诉大家，在勉县主持工作的魏建民书记把他创作的《栈道》长卷作为一项社科项目汇报，获得了省上两万元专项资金，不仅解决了考察费用，还能在画室安装个空调。没了后顾之忧，长卷创作就更无问题了。大家也都替他高兴。

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文联主席办公会议。因仅隔几日，我与自彬、黄建军、青年书画家冯力便有了发生事故的镇巴之行。其中一项任务便是购画长宣的宜纸。而画家准备宣纸如同战士储备弹药是不可成缺的事情。尽管建中为他从北京购回名牌“红旗宣”，但9元一张，太贵，自彬舍不得用。这也见一位毕生勤俭的画家可贵之处。

事情就出在去镇巴的第二天。在宣纸厂活动，厂长胡明福是位热心人，副厂长余乃文是自彬在西安上美专时的同学，把各类出口日本的宣纸都取出来供自彬挑选，县上还派了拍电视的记者来采访这次活动。没想到录下的竟是自彬最后的剪影。自彬那天很高兴，说.有种宣纸很好用，找到了感觉，他画了两幅田园小景，皆富于情趣。冯力一气儿写了十几副楹联。这时，已到下午5时，我带着相机为大家拍照，余乃文要与老同学合影，并讲休息吃饭。自彬这阵却来了兴趣，说要再画一-张泼墨大写意。不好扫他的兴，他便绘制起来。

许自彬和他的画作

过后分析，事情极有可能就出在这张泼墨大写意上，因首先要口含清水奋力把整张宣纸喷湿方才做画。事后，我曾试验，相当吃力，挣得人脑瓜发疼。何况自彬本身患有老年心血管病与高血压病....总之，一张画没画完，大家说要合影，请许老师过来。自彬却说头晕，身子摇晃了一下，幸而被身材高大的司机一把抱着让他坐在藤椅上。这时只见自彬双眼嘴唇紧闭、脸色发青，我们感到情况不好，幸而汽车就在门外，赶紧送往医院，一诊断:脑溢血。

医生说相当危险。事发突然又出意外，我立即赶往镇巴县政府，何少华县长得知消息,马上指示镇巴县医院全力抢救。我又向市委反映，郭加水书记接到电话说即刻组织最好的医生连夜去镇巴抢救，

随后，我们又把这情况向市政协几位主席，勉县政协领导以及自彬的儿女作了通报。

当我赶回医院，只见两位院长正带着七八个医生围着自彬全力抢救，但已经不行了。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四十分钟，且没有讲出一句话。这当口悲伤流泪皆无用，我们想着时值酷暑，必须连夜把自彬运送回去。这得感激镇巴县委书记郑宗林，当我找到他时、他刚从医院打吊针回来，且隔日有重要接待。他叫来办公室主任叮咛文联的事要当自己的事办，指示买套高档西服，以两办名义送挽障、花圈，又亲自打电话联系单位安排车辆。

当我们为自彬洗涤穿戴完毕，一切收拾停当，出发已是晚间十一时。白天刚落过雨、夜净如水，两辆汽车没有停歇，我们亦一路无语，看着月光下起伏的群山，简直不相信瞬间发生的变故。就在前日来时、自彬还对我说他还是20年前来过镇巴，大巴山的风貌与秦岭还是有区别的，这次来感受一下对画长卷也有借鉴。我当时就心里一动，感到这是只有成熟的画家才能有的思考。近年随着相处日深，对自彬的绘画及追求也渐次了解，他出生在中国西部最底层的农家，对农村、农民、土地有丰厚的感受，并自幼养成了吃苦耐劳、节俭敦朴、宽厚待人、坚韧不拔的品性，这就为他做人作画奠定了基石。在其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凭勤奋，靠毅力，创作了大量的作品。他的家中到处都放着成卷的画作。他曾对我说你要有兴趣，可以让你整整看一星期。足见数量之多。正是业精于勤，自彬才佳作精品不断，先后有百余幅作品参加省展，40 余幅作品参加澳门、新加坡、荷兰、日本等国家与地区画展，15 幅作品被各级博物馆收藏，4次获国家优秀作品奖，9次获省级优秀作品奖。

许自彬家乡原野

国画大师方济众致许自彬部分信函

许自彬的作品源于丰厚扎实的生活，又对前辈艺术大师有很好的师承,其是长安画派的代表画家方济众先生与自彬同乡，且在“文革”年代下放故乡，给了自彬一个难得的学习机遇。他潜心研究感悟方老的绘画精髓，茅塞顿开，画艺大进。之后的年月，又多次深入四川、湖北、青海、甘肃、内蒙等地写生,领略山川神韵,充实开扩胸臆，笔墨逐渐醇厚，意境渐次深邃。自彬后来的田园小品，常择其要领，只需疏朗几笔，便尽显神韵。尤其看好的是自彬的大幅画作，不仅整体气势恢宏，细部也精湛耐看，这次的长卷充分体现了这一特色。凡看过草图的朋友们都预感:这幅长卷将是自彬全面超越自己的一幅力作!

许自彬儿女捐给市群艺馆的栈道长卷

可惜，自彬去了，去得如此突然和意外，去得如此迅速和匆忙。他不仅留下一幅不曾完成的作品，也留下一片无人轻易能够填补的空白!如今，这幅遗作被装裱一新，收藏于市群艺馆，亦是种十分完满的结局。

安息吧，自彬!

原载《衮雪》1998年6期收入《王蓬文集之五：蜀道卷》

2020年9月30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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