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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特朗斯特罗姆随想之二
              有人专把世界当作手套来体验
  他白天休息一阵,脱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书架上
  手套突然变大,舒展身体
  用黑暗填满整间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低语在草中走动:“大赦。”
  一个小男孩在奔跑
  捏着一根斜向天空的隐形的线
  他狂野的未来之梦
  像一只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从高处能看见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
  不,在飞
  
  ——特朗斯特罗姆《打开或关闭的屋子》
  
  
  云端的风筝,是站着,还是在飞?如果云站着,那么风筝在飞;云在飞,风筝就站着。
  摄入诗人视野的云和风筝是互相观照的两者,共在的事物融合动与静于一体之中。这首诗中,特朗斯特罗姆展示的是共在的生命,观照他者的生命。然而,共在的秘密不是人主动去发现的,而是渐渐长大直至充满屋子的压迫感迫使诗人完成的:世界在屋子里膨胀起来,他逼迫我打开门,连通我的世界和他者的世界;而外界一旦闯入我的碉堡,“我”便忙不迭地要挣脱原有的这一切,跟随孩子的脚步奔向远方的云影;那一根风筝线,勾起了处于习惯性压抑下的“我”。
  共在的精灵游荡于运动与静止之间,游荡于生存与死亡之间。今天,我体会到了这一点:我送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进入永恒的静止,同时,也把一具静止的灵柩缓缓地推出了心房。人是能喷吐生命光华的动物,也是动与静的秘密永远的实践者,他会受到一种力量的逼迫,但当穷尽现实的路途接近末尾的时候,有的看到一堵冰冷的墙,有的则面对一扇敞开的门。瓦雷里不满古希腊芝诺的狂言,后者把箭的飞行看作是每一点上静止的汇聚,因此否定了运动;而在海滨墓园,海面漂移的点点白帆和地下沉睡的灵魂之间无语的默契启发了瓦雷里——就是这里,咸咸的风中,两种实体的交织映照产生了完美的和谐,戳破了古人的诡辩。
  然而,破的满足终不能代表永恒,而与此同时,瓦雷里分明把自己也托付进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顿悟”之中:“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我羡慕这种顿悟,它使我不再徒为远去的人黯然神伤。睿智的诗人们明白,静止的魅力永远属于远方,在那里,它才能和运动的精灵会合。所以,如今的瓦雷里终于也长眠在他曾吟咏的土地下面,眺望着巡海漫歌的鸥鸟、白帆。而在特朗斯特罗姆的笔下,风筝更继承了眺望者的意象:一边是远远地翱翔,一边是长长的牵引——融合了动与静的那么一种存在。
  灵柩缓缓地前行,此时此刻,我却感觉不到自己在动了。
  纸一般岑寂而平整的湖面,深处或许就卧着一截沉舟,默默回忆着当年的惊涛骇浪;一粒沙,一粒再微小不过的沙,也许记载着一支驼队的命运。圣埃克苏佩里的笔下,寸草不生的撒哈拉大沙漠,几乎埋葬了他和他的战友的大沙漠,乃是大地上的一片净土,置身于其间的人能获得灵魂净化:人们总是在不经意之中得到启迪,渐渐地,人们自己也学会了在探索未知的活动中,调整预设于心目中亘古不变的真理的形象,直至加入了诗歌的联想、小说的虚构和艺术的夸张。我相信墓园里的和谐是来源于这种心智的劳作,人在渐行渐远的同时,也应在高度上做下一个又一个标注。人的存在不仅使大地万物从此承载意义,人本身也在创造意义的过程中不断收获着生命的辉煌——如果最终能够达到和谐的话,人采用的姿态便应该是“眺望”。
  再读这每一段诗歌,前半部写静,后半部写动,把一个生命的全过程放置在一连串的目睹之下,最后坐实为风筝与人的相互眺望:世界从静默到躁动;房屋站着,又望着草地上的孩子;孩子在放风筝,最天真、也是最执著的心,借风筝延续幻想。最后的一段是诗人站在风筝位置上的想象,回望地上的人和房屋——在现实中走过的路。
  眺望——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你说它是“运动”还是“静止”呢?诗人们的理解一定比我深刻,于是瓦雷里和特朗斯特罗姆相继表达了这同一种生命期许。我们习惯了谈论人类社会薪尽火传的波澜壮阔,学着像历史哲学家那样毕生孜孜寻求着主宰一个民族兴衰历程的那种必然性,然而,在自己的祖先面前,我们心中的茫然总是多于来自归属的庄严感。因为我们最终无法同远去的人对话,无法同肉眼看不见的脸庞对视。因此,倘若我相信物质不灭论,那我也无法否认精神的永存,因为前者无从挤占后者的位置,它们是从一个起点出发的两条不同的直线——生命的张力在这两种方向之间产生,最后终结于未知的一点。谈到乌纳穆诺时,博尔赫斯说:他十分不理解乌纳穆诺,因为后者说他想继续作为乌纳穆诺存在下去。“我可不愿继续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想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希望我的死将是完全彻底的,我希望我的肉体和精神一道死去。”博尔赫斯似乎很自私,但他的确做到了这一切!他的肉体和精神最终是不能分离的,他在黑暗中度过的二十年岁月里早已洞悉了动与静的秘密,在一个无限遥远的地方为自己定下了理想的归宿。我们这些后人所采撷的只是前辈的精神轨迹,以便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也能逐渐走得很高很远,以便从容地眺望——瓦雷里通过在墓园的冥想和顿悟完成了这项工作。
  “这里是我的心脏,但到处是我的精神”,不信神的伏尔泰可以在自己的盒子上自信地写下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伏尔泰是对的:肉体与精神不可分,但人总得留下些什么,总得在永恒中寄托些什么,总得能被人回忆些什么,总得在考虑“我把我安顿在什么地方”之前,先想想“我能否安顿下我的精神,在生者的心中”;深沟高垒的陵寝成为专制帝王死后的囚牢,而面向远方的墓碑则是诗人飘扬的旗帜。地下的瓦雷里仍然有知;他曾颇为傲慢地嘲讽了基督徒的图腾物,基于他对生命和官能世界的充足的自信——事实是,他的精神最终超越了貌似静止的睡眠,和远方的大海沟通。
  我在想:人如何能拥有这份眺望者的自信?这首诗仿佛是一部电影的末尾:镜头从黑洞洞的屋里透过敞开的门射向屋外,掠过地平线,向上直抵远处天边的云霞,最后定格在那里。悠扬的乐曲渐渐响了起来。这时,草丛里的低语传来,那是末日审判式的追问——随着你年龄的增长愈来愈清晰——大赦?哪里有大赦?抬头望去,那烟波浩淼、杳不可测的地方,那里将赐予大赦——来自自我的大赦,生命升华时的大赦——只有远眺时的目光,离人的本质最近。
  而我,要想在这部影片中担任主人公……我喜欢孩子们放风筝的样子;我希望他们从小学会远眺。
  昂利·米肖的诗中写道:“把我带走,要不就把我埋葬”,生死一瞬间,真的需要一生去思索。今天,我的身边又少了一个人,是谁带走了他,是谁埋葬了他……生命总是在传递给我们绝望的讯息,我们无从怨怼。“带走”和“埋葬”原本就是对同一种现实的解释。抛开这一切感喟,“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若此生有幸放眼远眺,请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凝眸,融入时间与空间最后的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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