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1942-2008），巴勒斯坦著名诗人。
1.巴勒斯坦的情人
你的眼睛
是我心头的一束蒺藜
刺痛我，而我珍爱这蒺藜。
我遮护它免受狂风侵袭。
我用肉身包裹它，包裹它，
使它远离黑暗与痛苦。
它带来的伤口点亮黑暗，
把我的此在化于未来，
比我的灵魂更珍贵。
我俩眼睛相会时，我甚至忘了
我俩曾在门后，无人打扰。
你的话是我的歌，
我试着唱起，
可苦痛萦绕春的嘴唇。
你的话，如燕子展翅飞走，
秋近时迁离我们的房门。
被渴望引领，我们一路跟随你，
镜子打碎了，
漫溢的悲伤吞噬我们。
我们拾起声响的碎片，
只学会哀挽我们的家园!
我们共同把它种在琴心，
在我们的悲剧屋顶上演奏，
对着碎月与岩石。
可我竟忘了，
忘了你那神秘的声音。
究竟是我的沉默
还是你的远离
锈蚀了我的琴弦？
昨天我看见你在海港，
孤独漂泊，没有行李。
像孤儿一样我奔向你，
向我们智慧的祖先询问：
这长青的橘园怎会横遭
囚禁、遭放逐，流亡到海港，
罔顾所有游客，
罔顾盐与渴望之味，
却依旧长青？
我在日记里写下：
我爱恋橘子而厌憎海港。
在我伫立的码头，
大雨奔泻而下，
留给我们的只有橘皮，
而身后沙漠绵延无尽头。
我见过你在蒺藜密布的山丘，
一个无羊可牧的牧羊女，
追逐于废墟间。
你曾是我的橘园，而如今
我是个异乡人，伫立着
敲打你房门，我的心
与门窗、沙石共振。
我在井水、毁损的谷仓中见过你，
在夜晚咖啡馆见过你当服务员，
我透过泪光与伤口见过你。
你是我胸中的另一个肺；
你是我嘴边的话；
你是水；你是火。
我曾见你在洞口，
把你孤儿的破布挂在晾衣绳。
在炉边、在街巷我见过你。
在悲戚的哀歌和阳光滴洒的血中。
在孤儿与落难者的歌声中我见过你。
我见过你在大海的盐与沙中。
你美如大地，如孩童，如阿拉伯茉莉。
我发过誓
要用我的睫毛为你编条头巾，
在上面为你的眼睛绣上诗句，
用一颗被颂歌融化的心
浇灌出一个名字。
要用比蜜和吻还珍贵的文字写下
“她以前是巴勒斯坦如今仍是。”
风暴之夜，我推开门窗，
见铜色月亮坚定不移。
我对夜说：出奔吧，
越过黑暗与高墙；
我与文字和光有个约。
你是我原初的花园，
忠实如麦粒，
我们要用歌刺破空气，
在沃土中播种。
你像心中的棕榈树：
风暴和樵夫的斧头放不倒，
沙漠与丛林的野兽无奈何。
而我却是个流亡者，隐在墙和门后，
请用你目光的温暖庇护我。
让我随你去，不管你身在何处，
让我随你去，无论你光景如何，
让我的身躯重获光彩，
重获心中之光眼中之光，
重获面包与歌之盐，
重获家乡与土地之味，
请用你目光的温暖庇护我。
请带走一根扁桃树枝，
带走我的悲剧之书中的诗行，
带走房屋中的一件玩具、一颗石子，
好让后人或能记起
我们回家的路。
她的眼睛和手上的纹身，巴勒斯坦，
她的名字，巴勒斯坦，
她的梦和悲伤，巴勒斯坦，
她的纱巾和身体，巴勒斯坦，
她的言语和沉默，巴勒斯坦，
她的声音，巴勒斯坦，
她的生与死，巴勒斯坦。
我把你放进日记随身携带，
作为我的诗歌之火，
我的旅途之粮。
以你的名字，我在山谷中大喊：
我见过拜占庭入侵的战马，
尽管已事殊世移，
要当心，当心
我的歌声如霹雳般划破磐石。
我是青春之花，骑士中的骑士!
我打碎偶像。
我用诗歌放飞雄鹰，
为巨兽立界。
以你的名字，我曾向敌人大喊：
蛆虫们，若我酣睡就以我的血肉为食，
蚁卵孵不出鹰，
蛇蛋里只有蛇!
我曾见过拜占庭入侵的战马，
而我弃绝它们，我知道
我是青春之花，骑士中的骑士!
2.丽塔与枪
在丽塔与我的眼之间有一杆枪。
认识丽塔的人无不拜伏
并祈祷
面对她蜜色眼睛里的神圣。
她年轻时
我吻过她。
我记得她曾如何靠近我，
我的双臂如何盖住她迷人的发辫。
我记得丽塔
就像麻雀记得溪水。
啊，丽塔
我们中间有无数麻雀和影像
还有许多约会的地点
被一杆枪瞄准。
丽塔的名字是我口中的节日，
丽塔的身体是我血里的婚礼，
我迷失在丽塔里面两年，
两年来她枕在我的臂膀上，
我们曾许下诺言
对着最华丽的杯盏，
我们燃烧在我们嘴唇的酒浆里，
我们重生。
啊，丽塔!
在这杆枪响前，有什么能使我的眼转离你的眼，
除了片刻困倦或蜜色的云？
那是从前。
哦，黄昏静穆，
清晨我的月亮迁徙到远方
走向那些蜜色的眼。
而这城市赶走了所有歌者
和丽塔。
在丽塔与我的眼之间——— 一杆枪。
（注：诗人年轻时曾爱过一个犹太姑娘，但战争、种族使得他们不得不分开。诗人以“丽塔”（Rita）为托名写了很多首诗。按我理解，整首诗也是隐喻，“丽塔”象征“祖国”，“枪”象征“战争”。）
3.我们朝一个家旅行
我们朝一个家旅行，一个不属于我们肉身的家。
它的栗子树不属于我们的骨骼，
它的岩石不似山歌中的羊群。
卵石的眼睛不是百合花。
我们朝一个家旅行，那里没有特别的太阳
在我们头顶萦绕成晕。
神秘女人向我们拍手致意。
大海欢迎我们又抵挡我们。
水和粮食既已缺乏，就吃
我们的爱，饮我们的泪吧......
那里有供诗人们哀悼的披巾。
成行的大理石雕像抬高我们的声音。
瓮里存放着时间的尘灰，不让
我们的灵魂靠近。
玫瑰欢迎我们又抵挡我们，
你们有你们的荣耀，我们
有我们的荣耀。
在家里，我们只看到
看不见之物：我们的神秘。
荣耀归于我们：在通往每个家的路上，
我们高举王座，用磨损的脚掌见证
独属于我们的荣耀。
灵魂必须在最深处认出自身，
否则不如就地死去。
4.一家咖啡馆，你与一张报纸
一家咖啡馆，你与一张报纸，坐着。
不，你并非独自一人。你的杯子半满，
太阳倒满了另一半......
透过窗，你看见匆匆的行人，
可无人看见你。
（此为隐身术：你看却不被看见）
你多么自由，咖啡馆里一个被遗忘的人!
没人观察你受到小提琴多大感染。
没人在意你在或不在。
你看着一位姑娘而神伤时，
没人注目你眼前的迷雾。
你多么自由，在人群中
只专注自身，无人看你或读你!
与你自己一同任意而行。
脱下外套或鞋子。
若你愿意，你可被遗忘并在想象中自由。
5.你和我在一起时
你和我在一起时，我不说：
此地和此时我们在一起。
而是说：你和我和永恒，
我们漂荡于无地。
空气和水。
我们解开谜语。
我们命名。我们被命名，
我们不说话，
除了学会我们如何存在
并忘记时间。
我不记得你生于何地。
我不记得我何处复活。
空气与水，
我们在一颗星上翔舞。
你和我在一起时，寂静淌汗。
晴空沐浴在云里。
流水哀泣，
空气哀泣，
在两身体结合时。
爱里没有爱，
只有灵魂对飞翔的渴望。
6.此刻，在流放地
此刻，在流放地…对，在家里。
六十载时光匆匆而逝，
他们为你点亮蜡烛。
庆贺吧，以你至深的沉默，
因为死神在人群中迷了路
错过了你…他推迟了探访。
废墟上空一轮好奇的月亮
像傻瓜一样笑着，
莫相信它会走近向你致意。
它例行旧事，如这新生的三月，
将怀念的名字交还树木，
却忽略了你。
所以碰碎酒杯，与友人庆祝吧，
在六十岁，你发现明天无可期待。
你以诗歌为肩扛起明天，
也让其扛起你。
像个老到的诗人，对生命说：
请你慢些走，像女人一样柔情款款
又心事重重。各自怀着隐秘的呼唤：
走近些，你如此美丽!
生命啊，请你慢些走，
让我以所有残缺与丧失
来看清你。我早已忘却你，
在你的十字路口，我找寻我也找寻你。
一旦我明白你的一个秘密，你就会厉声说：
“你多么无知!”
对缺席者说：
你减损了我，
我在此完全你。
7.会留下什么
白云的礼赠会留下什么？
一朵接骨木花
蓝色波浪的细雨会留下什么？
时间的韵律
绿色的思想失血会留下什么？
橡树叶脉中的水
爱的泪水会留下什么？
紫罗兰的细纹
寻找意义成灰后会留下什么？
树木葱茏的小径
通往未知的大路会剩下什么？
旅者给马的歌
梦的幻景会留下什么？
小提琴上天空的痕迹
物与无的相遇会留下什么？
神圣的安稳感
阿拉伯诗人的言语会留下什么？
一道裂缝......一缕烟
你自己的话会留下什么？
对此地记忆的必要的遗忘。
8.我是谁，在异乡人之夜后？
我是谁，在异乡人之夜后？我从梦中醒来，
惊惶于房屋大理石上空晦暗的天光，
玫瑰中太阳的黑暗，我井泉中的水；
惊惶于无花果嘴唇上的乳汁，我的语言；
惊惶于给柳树梳发的风；
惊惶于时间的凝固与清晰，
一个不再是现在的现在；
惊惶于这渐渐消逝的世界已不再属于我。
绝望，请施予怜悯。死亡，请赐福于这异乡人，
在他眼中，不可见的比不再真实的现实更清晰。
我将从星辰坠落到路上的帐篷里…...此路通向何方？
通向万物的道路在哪里？我看见那不可见的
比不再属于我的街道更清晰。
我是谁，在异乡人之夜后？
与他们一道我曾走向自己，而在这里
我渐渐失去自己和他们。
我的马消失在亚特兰蒂斯海滨，
我的马在地中海岸，将十字军的枪矛刺入我。
我是谁，在异乡人的夜晚后？我再也回不到
老屋的枣椰树下我的兄弟中间，
再也无法坠落到我最深的深渊。
你，不可见的啊！没有为爱预留一颗心…...
没有为爱预留一颗心供我安放，
在这异乡人之夜后…...
9.遗失你的一颗星
这一切就是你？
神秘又清晰，
同时在场又缺席，
你的眼是漆黑的夜照亮我前路，
你的手冰凉且颤抖
却点燃了我体内的火，
你的声音是流动的旋律将我溶进杯里，
你坚实又通透，叛逆又驯顺，
是处女，是母亲养育了俩女儿：
我的诗
和想象力殆尽的诗人写的一首诗。
这一切就是你？
冬天里的夏日，秋天里的春光。
随着神秘笛声的音符，你衰老又年轻，
你走过的地方，空气变鲜，生命更新，
你看云，远方的河流微笑，
你穿高跟鞋走过，悲伤的石头欢喜。
这些，这一切，就是你？
遗失你的一两颗星，我方能相信
你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女人，
而非乐声，碾压我如脚下一棵榛树。
缩小一点，摆脱你的隐喻，
我才能掌握你的全部，
除去我释放入风中的那部分。
10.远方有多远
远方有多远？
有多少道路到达？
我们行走，
走向意义，
而从未抵达。
那是个幻景。
引导惶惑之人
去往远方的水域，
虚妄而英勇。
我们行走，在沙漠中
智慧渐增，
不说“因为荒野即完全”。
我们的智慧需要一首歌，
旋律轻快，
希望才不至凋零。
远方有多远？
有多少道路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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