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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阿 | 冲傩:昨日的大典(长诗)

冲傩:昨日的大典

太阿

太阿,本名曾晓华,苗族,1972年出生,湖南麻阳步云坪人。1994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自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黑森林的诱惑》《城市里的斑马》《飞行记》《证词与眷恋——一个苗的远征I》、散文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长篇小说《我的光辉岁月》等。曾获“十月诗歌奖”、首届“广东诗歌奖”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等在国外发表;曾受邀参加第37届法国巴黎英法双语国际诗歌节,在法国普瓦捷、美国纽约、印度加尔各答朗诵诗歌。现居深圳。


一个村庄一座城和我的回声
——保尔·艾吕雅


序曲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才想到序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在树林里摘下
口罩——巨大的春天已经逝去,
瘟疫还没完全消退,落花开始腐烂。
必须有一场大典重启灯光秀,取代经年烟花。
残酷的四月,这个城便开始追溯历史,
甚至从两年前开始燕子就变奏了音乐——
开,合,开,仿佛阿米核的诗篇。
我没有“阿门石“,自从除夕又把一位亲人送上山,
便乌鸦般仓促逃跑,一如当年。阿弥陀佛。


1. 开坛


    天地混沌,但一切神圣事物都有其位置。

    我要设立傩坛,绝地通天,抵达高悬的圣域。
    “三宝龛”已扎好,牲已杀,果已供,当黑夜来临,我要开坛“祈”"请”,成就“圣域”。

    人间不值得,圣域才美好——云蒸霞蔚的圣界,旌旗翻飞的圣营,强戟林立的兵将,来去自由的三界功曹,金碧辉煌的神寨圣桥........
    我没有恐惧,内心无比澄明。

    我渴望神的仪式,把所有的对立连接——善恶、圣凡、吉凶、净秽,找到存在的意义,和神了愿.......

    击锣,发鼓,鸣角,焚香,化纸,我身着素装,手舞足蹈,“飞砂走石”;
    双手持竹卦叩拜诸圣,“弟子有礼了”,歌颂赞叹......

    请圣,发锣,报门,迎山王,请法水,献讳,献法,每一个程序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差错。
    神圣的文字有禁咒的功能,一碗水因为“降神”便成为神圣纯洁的“法水”。

    如果说白天我还是请神祈圣的人间使者,现在我穿裙戴冠,披带挂牌,就成为了“师家”;
    当我再次请神祈圣,我便成了神。
    那么,接着参神,迎三元法主,上香,解秽,三洒水,踩九州,观师,从而获得祖师无边的法力。
    现在,迎神下马,我与“还愿”的人一起叩拜于坛前,呈述原委,
    我仿佛看到了人丁清洁,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吉祥如意。

    敬酒,劝酒,三十六巡之后再劝呈三巡,呈牲酒,
    谢谢厨官等所有为此次操劳的人。
    打卦获封,已成为神的我解裙解带,除下法器、法衣,还原最初的素白。

    作揖,歇坛。一切刚刚准备好,
    抵达圣域的路还没开始。

2. 豹

1996年,一只豹子,系上领带,
钻进南方丛林。在深圳华强北
电子科技大厦3楼找到一张桌子,酷暑,
冷气刺骨,它仍想着火车拖来的未尽的诗。

隔壁赛格广场刚开始挖掘,台风过后,
聚集雨水的坑就像被无数倍扩大的水井,
深陷的白云恍惚,它想到故乡,又记起那残诗——
一张白纸上留下深南大道花团锦簇的汗水。

程控交换机、TCL电话机,从固定到移动,
摩托罗拉BP机、诺基亚手机,从模拟到数字。
当井被水泥板盖上,它跳到五百米外,
航空大厦,28楼,开始接近最高的天空。

而那口井不断长出钢管,与混凝土结合,
很快超过骄傲的的高度。它垂头丧气,
衣冠禽兽出入楼下格兰云天酒店大堂,
箭步之外,上海宾馆的宴席流水上漂满落花。

向西就是原始森林了,几个村庄里
古老的贞洁牌坊被推倒,树立了新碑。
每一口井都会长出一栋楼,井越深楼就越高。
1998年,66层,1999年,72层,主体封顶,

裙楼交付使用,世界最大的电子井诞生。
而此时的豹子跳出连影子都看不到的井,
丢下一场爱情,激起了巨大的回声——
时至今日,仍把它的呼喊伴着全新节奏返回。

它依次走过三栋楼,抬头就是低头,
听见太阳的水桶坠下去的撞击声。
嘭!嘭!嘭!幸好绳索没断!
仓促中拉上来诗,让黑洞找到阳光,

用不断更新的韵律陈述青芒果的往事,
躁热中闻见阴湿水草、苔藓、台风的气味。
那么让井越过井,井吃掉井,
它每一次登上更高的楼,都能触摸到新的傩坛。

3. 步云坪的井

“回家”,像奥德修斯返乡,但没有典礼。
步云坪,在哪里?在云中,
在群山之中,一条飘白云的河锚定一只船。
两口井,两只眼,盯着人世,
红飘带般系住生死。
织布机和犁铧已停止运转,
未被翻开的水田如诗集从未被打开。

迎面的遗像和未合的棺材令膝盖跪下,
不久之前,他曾跪在这里,今又跪下,
向野菜粑粑、青团的春天告别。
可现在还未到春天,雨水设下傩坛,

哭泣的高铁让游子一夜抵达,却穿不透雨。

三天三夜,跟随巫师围着棺材奔跑,
能跑到哪里?要翻越多少山,跨越多少河?

大典在雨水中举行,除了河流,就是井。
死亡的进行曲,生的开始。
双膝因坚硬的腰已很难着地,雨水洗亮石头,
数百年柏树下童年的红飘带在飞。
桐油漆得闪亮的木桶打破水的黑镜子,

白色波纹向外漾,一圈圈扩大瞳孔。

黑咕隆咚的井底到底有龙,还是有蛙?
提上来的温暖超过冰冷的雪,

清凉压过炎热的西瓜,火红的心。

他放下伞随前排的孝子一次次作揖,头顶地,
眼睛的余光随着巫师的高帽巍峨。
清澈的井水就像生活汩汩不绝,
虽常被腐叶污染,但很快自净,自愈。
死去的人一辈子没离开过此井,

像他这样离去的人却一次次被死亡牵回。

两口井,两只盲目的乳房,
丰沛的水血液般在全身流淌。

现在,他身穿柔软的白色盔甲,
随着泪或者雨,成为移动的白线中的一点,
生生不息的井水中的一滴,

当他离开,便很快被太阳晒干。
而现在,漠漠水田没有白鹭,只有哀乐。
井水没有牙齿,井已成为他的牙齿,
紧紧地咬住山,河与田野,最后将他吃掉。

这样的仪式一而再举行,
他毕恭毕敬,每一次,都是一次“分裂”,
雨水将大地的伤口缝合,
隆起一座山,到春天时开满花,
溢出一条河,留下一只无桨的船。


1. 敬灶

    古老的火,原始的火。火是电,从天空而来,又回到天空。
    火带来热,带来光。
    从保留自然的火种,到钻木取火,敲击燧石,,,,,,,,

    火,驱赶野兽,给人温暖,度过漫长的黑夜,迁徙他方。

    火,冶炼铜铁,造戈制剑,更造伟大的锅,烹煮万物。
    我们用石头、泥头垒成灶,桑柴火、稻穗火、麦穗火、栎柴火、茅柴火、炭火、糠火......
    天上的灶神眷顾人间,来到人间,考察善恶,将每个人的行为记录保存于“罐“”中。
    那是怎样的罐?是陶瓷、青铜、铁做的,还是风木水火土做的?
    所以我再次穿上法衣,画“统兵元帅显煞讳”一一礼请灶君诸圣。
    参神,拜曹功,三卦圆满后诸神到 。

    赞香,敬酒,宣文书,罚文,缴文书,我与众法师轮唱,且唱且舞,向五方、十方.........
    伟大的灶神,现在,我们要向你致敬。
    盛满茶水的盆中装上文书、灶牒、长钱、铰子、卦子、令牌,然后用盖文布盖上。
    我带上法器,击锣鸣角去灶房。
    灶上已供奉猪头、献果。我又唱起来,伴以旋舞,轻击卦子,轻念圣词,礼请........

    推遣保管,谢神领受,保佑如愿以偿。那就宣文书吧。
    轮诵“化钱诰”,唱赞,卸妆,歇坛。

2.  驴子

正如一头驴,九牛的故乡拉不回。
它沿河流而下,饮过长沙的水,
放弃北上京城,现在它要在南方沙漠吃草。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群狼奔跑,没有婴儿哭喊声。

它要让自己的背长出山峰,储藏水,
让自己的脚长出马蹄,横扫白如烟的沙。
在酷热中奔跑,在暴雨中奔跑,
沙漠在它的舌尖下。一定得活下去,看见大海。

它的笔白日写着TCL、英国大东电报局,技术与市场,
可生活的密码从景田公寓一楼菜市场输入——
萝卜白菜、豆腐和鱼,肉与虾,
在分分毛毛中计算,让它莫名想起非洲。

然后一溜烟快跑,转折上到四楼,
仿佛从井中爬起(口形中空方形建筑,如井)
看到最后的光线从井口落下,
黑暗瞬间灌入井和它失陷的心脏。

风卷进来,血盆大口中一扇扇门像最恶毒的
黑眼射出陌生的箭簇,弓着背的驴颤抖。
它打开门随即把黑暗关在门外,
打开灯,照亮全部,一房一厨一卫生间。

它的心跳慢下来,但门口的镜让自己变形——
身体矮小,头略偏大,耳直立,额宽,鼻短;
颈薄,胸窄,背平腰短,肋扁平。
它对着镜子嗥叫,听起来却不像驴声。

它穿过房间(卧室兼客厅),到洗漱间方便,
哗啦啦,仿佛憋了很多年。窗外灯全亮了。
沙县小吃、隆江猪脚、沁园汤包、新美潮汕打冷、
王记汤粉店、广府粤餐馆、湘聚小厨。

饥饿差点将它吞掉,大地就在它的吞咽中。
它迅速来到厨房,免除所有敬灶的礼仪,
淘米煮饭,切肉,刮去鱼鳞,摘掉腐烂叶子,
点燃煤气,蓝色的或红色的火像干柴在烧。

伟大的灶神眷顾倔强的驴,哪怕从没摸过锅铲。

两菜或三菜一汤,一定得喂饱皮囊,
它偶尔犒赏自己一瓶啤酒。盛开的泡沫如花。
微醺中,故乡就是它的锅碗瓢羹。

简易的黄色木桌宽阔似大地。它为大地而活。
谢绝蚊子赞美诗,它以散文开始讲述——
步云坪、隆家堡的石板街、麻阳船、边墙,
赞香,敬酒,且唱且舞,向五方、十方........

所谓床就是一张二手席梦思铺在地上。
当它沐浴,看见窗外万客足浴、贝诗美发,
那里的姑娘比对门潮州姑娘的波浪汹涌,
像沙漠,它时常觉得自己快要渴死。

它每夜推磨,连轴转,碾出诗的豆浆,
它觉得比乳汁甘甜,因为从未触摸过乳房。
甚至忘了井中的月亮,井上的星星
像雪片一样落在稿纸上。

宁愿自摸,把席梦思当大地折腾得嘎嘎响。
第二天醒来,曙光已见,星辰还未落下,
它的梦未醒,在公司班车上仍推敲着字句,
忽略临座潮州女孩靠近的骚动。它头向窗外。

许多年后,她换上红色衣裳——“蜂巢公寓”,
最新潮流款式。菜还是那些菜,
肉还是那些肉,但星空已不是那时的星空。
它推开对面那扇门,一个老妇,”你是谁?“

驴死于一次亢奋,它要攀登一座更高的山,
山上有雪。它给自己背上加上一座山,
把黑夜的灯持续到白昼。
驴吃着自己的肉,努力,从不知疲惫。

3. 驴子下河

他折身回到院子。天空蒙上灰尘。
他要去寻找大山的阴户——松菇,
敬灶,用柴火烹煮夜晚的美。
当镰刀篓筐雨鞋雨衣准备好,
持续月余的阴雨再也阻挡不了太阳——
漫山的耳朵在锦江之上倾听熟悉的足音。
沿陌生的溪谷上溯,回访新发现的温泉之乡。
拟古的山头相继被高速公路、高铁击穿,
距离一次次拉近,镜头放大电线上的麻雀。
捡拾路边遗落的板栗,他躲在空壳的刺中,
变成刺猬,柔软的心山环水绕——
砍柴的少年、落汤的鸡、高大的枫香。
温泉暂时沉寂于大禾田,等待规则的沸腾。
折道步行去另一处名胜,假云果之名。
他骑上高脚马,信步如风,旋转如南瓜花。

在细雨中呼唤,伟大的神迹立即出现——
一只驴子正在溪边俯身饮水,注视着烟雨,
到底要不要过河?要不要?久远的迟疑。
步云坪除了老屋,可追朔的遗迹最远至此——
驴头上埋有曾祖母。踏过茅草推开荆棘,
在雨中读1986年的碑,立碑人中有他的名字。
那年刚写诗,驴子一心想着远方。
于是在此跪下,用打火机——微弱的火
点燃一支中华烟——权当香,
叩拜三次,抬头看见坟头的野花璀璨。
于是他又找到了熟悉的道路,
另一条溪流,汇入宽广深湍的大河。
所有的风雪都在野草上匍匐,
夜晚持刀隐蔽的人已不在人间。

他用手劈开荆棘,所有的刺都是火、阳光。
即使空手而归,烟雨仍慷慨地给溪流
注入动能,就像溪流给予水车。
群山从不辜负驴的犟脾气,
酸性的红土代、代年年奉献新物种、新人类。
春天里的笋、蕨菜、香椿,漫山的茶耳,
温泉、冰糖橙、猕猴桃,最新的乡愁
埋葬祖祖辈辈,四代之前已是闪烁的磷火,
偶尔高腔一回,在苗疆的古老傩戏中。
他有一张地图,偌大的地球对应一个村庄。
还乡的足迹重返中秋、源头与峰顶。
那些低语已沉至松菇之下。
他确信自己已捕捉到一个低音,
当清明的高音出现,他会再次
出现在这里,墨染的松枝还在,
天空比 鞭炮、驴更孤独。


1. 搭桥

    上坛,启口语,发锣,迎神下马,观师,参神。

    现在,上山采木——我舞牌摇刀,走五罡步,与在场的一起人向各方舞跳,唱“采木词”。
    我知道不同  的木头拥有不同的非凡功能。
    现在,架桥——接唱“架桥词”,且舞罡步。
    用手在空中比划,长木板凳腿是桥基,凳面是桥梁。一张板凳接一张板凳。
    一块长黑布铺在凳上,桥已架好,从地上到天上,跨过了汹涌的天河。
    压上纸钱,让桥坚固。
    现在,扫桥——卦已表明各位兵马一并到来,那就捉雄鸡,它是灾邪的化身;
    用刀取鸡冠血,点在桥面纸钱上。
    不停地唱“扫桥词”,请各路兵马将桥扫净。
    现在,亮桥——唱“亮桥词”,我用点燃的香烛慢慢照亮桥,复从五方相继照亮。

    然后坐桥,讳桥,锁桥,八方的猛兽保护桥,讳保护桥,在诸神圣灵到来前封桥。

    而我已在桥上,站在震宫位,相向而立的法师持傩母像,且舞且唱,将其游至五方。
    这样,在云蒸霞蔚中我和诸神就可下凡。
    至此,三揖三叩,卜卦圆满,拆掉桥案,焚掉纸钱。

    卸妆,谢众,歇坛。

2. 鲸鱼

握手搂的大海,房子就是漂浮的岛屿,
流落的第二站,岗厦,野草般疯长的楼
一个靠近一个,像巷口、楼下排队等候的白肚鱼。
夜莺的歌声径直把自慰的野草送进天堂。

交织的电线结成蛛网,将文天祥祠置入幕中。
水泥电杆上的白癣治不好流水的淋病。
鲸鱼重拾漂木,赤膊上阵炒回锅肉,
蒸腾的热浪——桑拿浴,旋转的霓虹灯

按摩一只只新来的菜鸟,降下鼓风的白帆。
———这一切像是幻觉。水的空白。
当大海和岛屿消失,移来珠穆朗玛峰和昆仑,
峡谷深邃,风声深沉,森林中躺下的女人

似曾相识,那么多绝望的夜晚——从窗到窗,
一伸手就能拉开邻栋女子的绿窗帘,
洗澡时她唱歌,仿佛整夜失信乱叫的弹簧。
酷热的风拂去空洞的词,仅存的岛屿——

当台风来临,暴雨淹没扭曲阴暗的街弄,
“刺纷纷而来”,它在九楼看见海水漫过来,
沙滩上的海螺来不及惊呼,便消失于黑夜。
当潮水退去,鲸鱼回归急喘的泡沫。

它挣扎出沼泽,许多年后看见深圳湾大桥,彩虹,
接着失去一翼的港珠澳大桥,螃蟹,
它辨识不了方向,伶仃洋中,哪儿才是出海口。
它浮出水面,在暗绿色的褶子上且舞罡步。

架桥,扫桥,亮桥,仪式让桥共振波涛。
当一日所有的岛被挖掘机的狂风抹去,
昔日最高的峰——福岗园成为遗址,
鲸鱼的跳跃已够不着大都会广场的新浪尖。

心脏右室的糜烂仍在在持续,左室伤疤
如同星辰的抓痕,它听见半夜歌声
和榕树下狗的狂吠,对着陌生人。
它泅渡于自己的海,战斗在自己的一线天。

福岗园,淡妆新抹,当年最后的拥抱
让她坚固,支撑到现在,留下古老的渍迹。
城市更新,森林般给青春一片光明的叶子,
在上面写诗,但从未把所有的叶子馈赠给谁。

水的空白中挤满新鲜的落叶。
它承认,没有成为渴望的样子,
要成为什么已经不重要,受惠过的疑问
像鱼无迹可寻,而野心飘荡在继续升高的塔掉上。

3. 木架洲:过河

终于过河,木桨船换成了机器的铁船。
母亲说:“受难的日子”。
浑黄的江水上白鹭飞起,
一条褐红的溪流像乳房被他含在嘴中。
“半岁到一岁半”,她对他说。
那是他喝奶,断奶到开始走路的日子。
木架洲,小学毫无踪影,
当年的小松树已高过所有的屋檐。
废弃的造纸厂砖墙长苔,支撑着最初的仰视,
破窗,一面磨光的镜子,照不出石灰池,
而断梁让瓦丧失大半,雨水落下,
浇透兀自盛开的野花。

“邱老师死了”,她说。
(同样留着两条长辫子的邱老师是她的好友)
“在这里四年”,“从这里到隆家堡走路半小时,
从隆家堡到步云坪走路也半小时”。
十八年,在锦江两岸三个小地方,
她生养四个儿女,像造纸厂造出四张白纸。
冷风掀起波澜,码头上已无竹。
他们又坐船回来,河中沙洲上的树蔚然成林。
“王大刚去了广州,刘卫东也在深圳”,
她记得的学生我无一认识。
他在想,当年一定是被她牵着手自己走上岸的。
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过这个渡口。
就好像这里架上了一座桥,
渡口荒废成一片竹林。

他像蛇一样爬出河水、童年,
从未想过有一天离开山。像河流一样离开山。
河流从哪里来?从上游来。从远方来。
上游在哪里?远方在哪里?他不知道。
河流向哪里去?向下游去。向远方去。

下游在哪里?远方在哪里?他不知道。
永远的婴儿,他只知上下,不知东南西北,
只知道河流从山中来,经过自己继续流向山中。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筲箕中,
东南雪峰山,西北武陵山脉,山与山在西南交峰,
河流从西边来,向东走,向北走,
又向东,又向北....最后向北注入洞庭,
汇入长江——中国最雄壮的旋律。

现在,他像一艘独木舟,独自漂在水上,
想象着落入云烟的上游,江口、锦和,
穿过一个山洞,就穿过了一个省。
然后像手指从漾口探入贵州铜仁,
最终消失于一片丛林,从那里淌出第一滴泪。
从一岁半开始他停在木架洲的余波里,
看不见曾祖父的船与桐油。
一代又一代,无言的波涛滚滚向下,
只有竹笋仍冒失地向天空展现强大的根,
利剑般将黄昏的血染在波浪上,
警示着即将到来的夜晚。
他的摇篮在两岸间摇动着,没有恐惧,
只有无边的河水般的依恋。


1. 立楼--安营扎寨

    上坛,击锣敲鼓,焚纸作揖,且唱且装扮法衣、法器。
    没有楼馆,诸神兵将住哪里?
     要立楼,必需先请三元法主临坛协持。

    我将杵师棍插在木墩上,按照东西南北顺序,在杵师棍头顶端搭上四张纸钱,高唱“立楼词”,开始搭楼。各位请相和下句。
    此楼为金木水火土五行所造,神圣不凡。
    美妙的楼馆已建好, 请天上的星宿在五方协助。
    “排楼”之后,我挽决吹角,且跳且唱“催楼”。
    我已差遣功曹去请五岳兵马来镇守,在城外安营扎寨。
    我还要猛力地用棍在空中快速滑动,弧的热力在楼营之间传递消息,
    防风,防沙、防火,防水,防所有邪恶的攻击,让它固如金汤,护佑善的力量。
    这就是南方的长城
    至此,卜卦圆满, 卸妆,谢众,歇坛。

2. 狼

终要回到荒原,一路向西,向午夜,
向白石洲,这里的房子如白蘑菇一夜间长出,
白冠,白裙,白鞋,有毒的森林。
它是什么?沃德沃怪物,一匹战败的狼。

这一次搬家,没有击锣敲鼓,焚纸,
诸兵诸将住在月租1200元的民房,
神依然在天上,它每夜自己镇守妖魔,
嗅一嗅腐烂而清新的空气更加绝望。

它不知道自己长成了什么样?自从
爱上一个大胸姑娘,它变得亢奋、忧伤,
每日迎着太阳沿着深南大道向东,
地王大厦像个鸡巴,把书城的书晾在一旁。

爱情的藩篱没有扎下,安营扎寨只能是空想。
它花光所有的钞票就为了将舌头伸进洞穴,
自从尝试了苹果就想每日淹没在湿发中,
它看见了蛇,却无法与之搏斗。

它趁着暮色回来,康佳(哦,电视机雪花飘),
华侨城(别墅里的二奶比狗疯狂)
锦绣中华(有艳丽的傩,但没有杵师棍)
世界之窗(巴洛克的罗马柱比喷泉雄壮)

它疲惫不堪,在无沙的沙河口静坐片刻,
走到尽头的风不给苟延残喘一袭阴凉。
它即将进入巨大而黑色的森林,吞噬它的
不是廉价的青春,是脸上深陷的弹孔。

它已记不得哪一枪打在哪个地方,
精子射向哪里?那么多臭水四处流淌,
它觉得自己变成了狗,四处转换,嗅嗅,
希望找到免费的牛奶和剩饭冷菜。

它总想盖高楼,回想长篇《我的光辉岁月》,
《边墙》(那是傩的世界,防风防沙防火)。
它躲在诗的阴影中,狂乱地嚎叫,
华彩乐章中断于握手楼乐团午夜的爆炸。

当数十万只蚂蚁被驱赶,它早已离去。
种楼如种树的人数着树叶片的钞票,
每一片都是黄金。怀念狼看着空空战场,
它将自己撕成碎片,每一块肉都是房子的梦想。

3. 理想的老屋

那一次闪电,百年木屋前的松树摇摇欲坠,
躲在堂屋八仙桌下祈祷的他和祖母
没有看到火,灶神保佑,
树最终倒向屋前水田。
天空破了个大洞,用脸盆浇水。
现在,偏房里的土灶灰尘变如镜,
堆积的木材后面,火塘再也升不起
湿杂木放鞭炮的声音。但流出了记忆之水。
两口漆黑的棺材停在那里,放光。
而1990年代洪水冲垮黄土墙,红砖重构四壁,
护佑清朝的黑瓦黑屋,玻璃灯罩中的汽油灯。
被毁的偏房用钢筋向上生长两层,
我想再加两层,如凌霄的阁楼
突围屋前水田中蜂拥而来的混泥土,
让躺在左侧高山上的祖母看见——

屋前开花的水沟已被填平,柳树、橲树被砍,
围墙外新栽的两棵樟树随之又高过屋檐,
收拢风、水与鸟声,荫蔽整个凉坪。
院内的柿子树老得结不了果,
但桂花树的香气驱走徒劳的寒露。
八张八仙椅子终于聚齐,各就各位,
烧一沓纸的功夫,理想的老屋便构画完整——
她的子孙已流散四方,很少回来,
老屋将因诗书而完整,并遗泽后世。
砍掉一根多余的桂花树,扫除沉积落叶,
院子一下子向天空敞开,明亮,
始自这里的他和路又回到这里。
理想的躯体如老柿子树,倾听天地哲学,
所有欢愉来自视觉、梦幻和沉思——
红房子,再配上老窗花。

多年后,他或许回到这里,从秋天开始,
铲除地上的苔,任围墙上的草倒向哪边。
他将堂屋重新归整,“文英堂”匾高挂,
梅兰竹菊分挂两边,与瓶保持安静,
他将在这里接待世界的过客。
左边木屋四壁将整齐排列书架,
各种版本诗集和线装书不会蒙尘。
右边房子将挂上父母兄弟姐的照片,
历史的黑白令黄色灯泡生辉。
偏房一楼照例为火塘、厨房,
时令美食菜蔬强壮稀疏的骨骼。
二楼为卧室,三楼为书房,宽大的写字台,
透过宽大的窗,望见冬天的早晨
第一场雪满山,第一场凝冻开出花。
他添上一杯咖啡,欲望之火
消失在群山的索引中。
当春天的章节读完,清明之后,
他离开,回到城市、火的八卦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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