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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渡口(长诗)(2)

2014-04-25 09:21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雷平阳 


  七
  
  徐牛的声音里有雷霆,他对着我的耳朵
  猛喊:“船在下沉,船在下沉!”
  我破茧于一场春梦,在反高潮的
  异力中,慌乱地起身,来不及偷换
  内裤和重现的孤单。天空还没有泛白
  满天星宿,如狼群的眼睛
  突来的灾难令我慌不择路,分不清
  陆地和流水。却见鬼影一样的徐牛,手上
  提着一盏黑灰色的马灯,身边团聚着
  蚊虫的乌云。这个杂种,他笑盈盈地说
  “走,我带你去山顶看日出!”
  ——日出癖曾经独裁了我们登高的
  目的和意义,挤在亢奋的难友中
  断头台一样的山顶上,我看过
  数不清的日出,膜拜之心、得救的感觉
  早已挥霍殆尽。他们尖叫
  我是尖叫的敌人。他们惊叹
  喷薄而出的美,我是美的悼亡者
  他们以壮丽和希望,借喻个体的命运
  我是壮丽与希望从黑暗走私而来的
  悲观主义者——惊魂未定,本想倒头再睡
  但我还是走到徐牛面前,狠狠地
  给了他一拳。他捧着肚子,借势入舱
  从舱底操起一把砍刀,刀背搭上
  我的肩头,仍然笑着:“兄弟,我一定
  要把你押赴山顶,用刀逼着你
  看一看澜沧江的日出!”
  
  当他拿出刀,他已动了杀心
  我且丢开自律,以倒退的方式登山
  盲人一样,我步步都有绊脚石,都有
  难以攀登的绝壁,而且还横穿了
  一座又一座古木与长藤的集中营
  和一个个乱石与沟壑的迷魂阵
  徐牛每挽救我一次,我都有耻辱感
  这些耻辱感不相信减法,相加,相乘
  往往又反过来,以惊人的数量和重量
  羞辱着徐牛。最先绝望的是他
  他在上山的中途,毫无预兆地丧失了信念
  丢掉了马灯和砍刀,以商量的口气说
  “我们停下,我们停下吧!”
  那一瞬,我的背后是一条横断的山谷
  几朵白云从谷底飘了上来,仿佛就为了
  把我托住。我庆幸一切都结束时
  我们停下了,但我否认自己
  侥幸地躲过了一劫。而且我还想校正
  徐牛内心的偏激和愤懑,不是我
  拖延了什么,就意味着我们错失了什么
  我来到了断崖上,证明我已经屈服
  哦,太阳已经不是日出,它已升得很高
  冲破、喷薄、霞光、天上的神
  以及新世界和新的一天
  也已经是过去时。徐牛在草丛中
  疲惫地睡去,作为苟活者
  我却惊讶于俯视角度中的山野与澜沧江
  它们完好无损,飞鸟不写遗书
  清风在清扫天上的灰尘,流水
  像神的沐浴液,慈爱地洗涤着山体……
  我身在绝途,也没有了亡我之心
  还把判官的身份,还给了
  一只向着山顶行进的狐狸
  
  八
  
  携我好仇,载我轻车。由澜沧江
  去曼旦村,我们把江水当成
  菩萨散步的走廊。这角落之外的角落
  此去老挝三公里,万千世界化整为零
  一花,一稻,一果,一庙,一人
  少女浴后的溪水,我们酿酒做饭
  不想辜负她们的清洁和体香
  与她们喝交杯酒,高盖不贪嘴唇
  沉河迷恋于云鬓,满桌子的肉食里
  夏宏听见袅袅升起的虫羽念经的声音
  村里的老妇人,天神的女儿,在我们醉行的
  林中路边,点燃了一排蜡烛
  老大爷不懂汉语,给潘维颁发诗歌奖
  他理解的诗歌,是雨林之上的云朵
  每一朵都会下雨。我们为之醉
  诗人、小说家、教授、导演、小官吏
  第二天的缅寺飞檐下,堆着
  一件件谁都不想认领的外衣
  
  噢,澜沧江,这是落魄土司和老佛爷
  的澜沧江。这是警察和橡胶老板的澜沧江
  这是萨福和马小淘的澜沧江。这是
  蜜蜂和虫蛇的澜沧江。这是博尔赫斯
  和金仁顺的澜沧江。这是雷杰龙
  潘维、高盖、沉河、夏宏和雷平阳
  的澜沧江。这是段金华和许云华的澜沧江
  这是小卜哨和小卜帽的澜沧江
  这是孟加拉虎和野象群的澜沧江
  这是人人见者有份的澜沧江
  是草木和寺庙的澜沧江。是抛尸异国的
  十三个中国亡灵的澜沧江。它是
  敞开的,公有的澜沧江。却也是
  地产商得而诛之的澜沧江,是漫湾
  电站、大朝山电站、小湾电站
  糯扎渡电站、景洪电站和即将动工的
  橄榄坝电站一再腰斩的澜沧江
  ——这么多年,我见过的多少诗人
  在这条江上写诗,写给耶稣看
  写给释迦牟尼看,写给李白但丁看
  写给宣传部长和作协主席看
  我也写,写给这条江看。我的一双眼睛
  左眼流血,右眼流泪,诗稿上的
  血与泪,只有我自己看得见
  
  九
  
  到对岸去,偷渡的人很少找徐牛
  他们心里装着背叛、不合时宜的自由
  他们知道,雨林是秘径
  也是狩猎的陷阱,江水翻卷着
  地缘末梢的仁义礼智信,但也反射着
  利器的寒芒,徐牛的面目模糊
  有多重性。远远看见这些鬼鬼祟祟的人
  徐牛不骂粗话,只会一个人去江滩
  把凌乱的头­伸进江水
  再提起来,直到冷彻心脾。他恨过
  但不知道恨过谁。胡须长而脏
  他会刮掉;鼻毛长而脏,他会剪除
  却吐不出反胃的秽物。他看见过
  拍地痛哭的偷渡者,去国前
  一页一页地撕吃《诗经》和李白
  吃土和啃孔子木雕的人,他也见过
  想麻木,麻木不了。这些人过江
  坐穴头的独木舟,很多人沉江而亡
  只有尸首和泡沫去了异乡,他想麻木
  麻木不了。酒一醉,他就充当他们的家人
  恶狠狠地向江水要人。某种人
  到了缅甸,就往国家的方向撒尿
  发誓永不回头。徐牛主动
  给他们带路,山山水水
  走一圈,这些人猛醒,发现自己
  已经回到了恨之入骨的故土
  
  我问徐牛:“兄弟,你有没有见过
  江水倒流?”徐牛裸着黑黝黝的身体
  在船头上晒太阳,偶有牛虻吸血
  他挥手一拍。天上的白云
  于两岸绝壁间漂浮,是几可乱真的冥河
  他不想与我讨论轮回与现象学
  偷猎者扔下麂子肉,他已煮熟
  弹身坐起:“来来来,兄弟,你肯定
  没在烈日下醉死过,咱们接着喝!”
  江上的太阳果然会杀人,江面上反射而来
  的阳光,更是多出了毒箭的品质
  我转身进了船舱,想原地失踪
  他却逼着我灭顶,要我自焚
  要我在焚尸炉里还要将生的快感
  升高于焚尸炉之上——
  作为不饮的代价,徐牛胁迫我在船头
  也来一次裸体暴晒。那一天,我
  以受虐的方式,认真的看天、看太阳
  而且,身边的山像审判台
  江水滚沸,是几万个疯子在长跑比赛
  还有一个疯子,在烈酒的火焰中长眠
  是的,徐牛醉了,但江的对岸又有人要过江
  一群走神的人,唉声叹气的人
  有气无力地喊:“徐牛,徐牛……”
  我拍了拍俯卧着的徐牛,确信他已经
  死于自己的谋杀,这才冒死将船
  撑到了对岸。这群人一上船
  便热泪滚滚;这群人一下船
  便跪倒了地上——从死路上出去的人
  又从死路上回来了。我们也知道
  另外有人,从这儿偷渡,却像云朵
  从天上回来,回来了,摇身一变
  成了纪念碑。是夜,徐牛还魂
  月明星稀,一排排大雁过江
  他不知渡船已经几个来回,边民、亡命徒
  偷渡者和魂兮归来者,我都没有收钱
  天上自由的云朵啊,被月光送到江边
  曙光初露时,悄悄地封锁了渡口
  我和徐牛在梦里迷失,远离了
  两个国度的勃起与孤独。江水的吼叫
  是声音的巨人在峡谷里修炼,逃命的轻功
  练成后,还练成了判官的狮子吼
  
  十
  
  僾尼山寨的巫师坐在寨心吹凉风
  走过的人都问他:“您是不是要死了?”
  他都答:“要死了。”基诺山上的创世古歌
  只有寨父一个人会唱,人们好奇地鼓动他
  再唱一次,他喝下了一碗酒,心力
  还是没有提上来。一唱就气喘、干咳
  有人问他:“您是不是要死了?”
  他答:“要死了。”他们都想收年轻的徒弟
  承前启后。一旦衣钵无人传袭
  他们之死和寨子里死了人
  就没人超度了,死者的灵魂就去不了
  天国了,代代相传的古歌就成绝唱了
  母语,他们伟大的母语,就要被汉语
  掩埋了。但年轻的孩子们,倾心于
  把橡胶树和普洱茶种到天上去
  身在地狱里,也热爱普通话和流行歌
  想做巫师者,只剩下巫师自己的影子
  影子一次次问巫师:“您是不是要死了?”
  巫师都答:“要死了!”巫师活在
  人鬼之间,目光如炬却能忍受人鬼同质
  和败家子的骂名,一点也不厌恶
  影子对死亡的执着心。坐在山顶上
  他或者他们,看日落,给晚风和鸟队
  操持葬礼,对劈山而过的高速公路
  则力有不逮。《指路经》里的路
  坎坷曲折,设有赎罪的鬼门关
  这路太直太宽,没有障碍
  上面行驶的车辆像飞,不需要超度
  
  单一的橡胶林,取代了雨林的迷局
  而且矿洞连通了地狱,山也要死了
  流淌的江河已被改造成一个个湖泊
  而且波涛里的闪电全部被抽走
  水也要死了。持不同政见的猫头鹰
  它们体内却多出了一架战斗机
  被时代遗弃的马队,也从草原上
  气急败坏的跑来,于骨架间安装了一列
  高速列车。蝌蚪变异为鲸,田鼠在修地铁
  青蚨的民办银行仍然有血腥味
  但很快就将上市……节外生枝的是乌鸦
  它们有非理性的一面。这一回
  它们与警察对换了身份,没有啼叫
  没有止步于让人心慌意乱,立案、侦察
  取证,发誓要找出空气的罪人
  山水的罪人、人心的罪人和历史的罪人
  而且,它们笃信,我们面前的案件
  不是经济问题,是道德问题
  然而,实在令人抓狂,案情调查结束
  乌鸦的羽毛变白了:难以宽宥的时代
  所谓罪人,我,你(您),他(她)
  我们,谁都别想狡辩,都是罪人
  都是同谋,我们都一意孤行地
  预支了我们共有的末日
  
  十一
  
  我们蹲在甲板上剖鱼,两双红手
  没有滥杀无辜的象征性
  是失而复得的刀具。徐牛在江底下
  遭到一块巨石的迎头痛击,额头
  无心模仿一条剖开的鱼,但它滴落的血
  与鱼血混在了一起:“我与这条江
  从来没有私仇……”徐牛在嘟噜
  我没接他的话茬,忙着拍打
  一条横身跳高的红鲤。“如果下回
  还到江底捉鱼,老子一定带上炸药
  把那块石头炸掉!”这时,徐牛从鱼篓中
  抓出一条,没剖,挥刀就斩成两截
  被腰斩的鱼,两截都在动
  头朝着江水。哦,就是这条
  差点让徐牛命丧澜沧江。我想对他说
  其实,死在江上还可以摆渡
  这江亦是冥河,亡命两岸的人
  因此会多出一条路的幻影
  口还没开,对岸来人,是一群孕妇
  二十多年前,我参加过一场集体婚礼
  几十对克隆的新郎新娘,傻站在礼堂
  听人讲避孕措施和计划生育
  此时此地,看见几十个孕妇要渡江
  我惊诧于集体主义空前绝后的超现实性
  她们捧腹而立,目光丈量着
  江水的宽度,母性的无畏与通灵
  一闪而逝,代之的是人人自危
  被隐形和有形的力量,裹挟于帝国
  敞开而又关锁的秘道,她们的过客身份
  徐牛视之为电影里潜藏的高潮元素
  噢,高潮,让高潮见鬼去吧
  谁都不想将一群母亲丢在江的对岸
  更不想把她们送上高山、大江和烈日
  的法庭——她们的胸罩、子宫和胃
  统统藏着毒品!唉,母亲
  徐牛渡她们过江,给每人送上了一碗
  煮熟的鱼。她们衣衫褴褛,隆起的
  腹部上,有污泥与草芥
  有一条条刺蓬划出的血痕
  
  暴雨来临前,我空腹跟着这群孕妇和闪电
  离开了徐牛渡。爬上山梁时
  我坐了一会儿,东风,南风,西风
  北风,云朵和山峦,没有规律地动荡
  澜沧江已在雾下,匿形,匿名
  像隐蔽的地下审讯室。这些时光
  我毫无预兆地以一双醉眼
  看见过自己分叉的昨日与明日
  可又在启明星的余光下没有作出抉择
  余兴袅袅,在命运里又加入
  一个新来的醉鬼。邪恶
  每天都有复制品,我却在臭烘烘的
  杂货铺中丧失了辨别真伪的能力
  内心的绞索,没有套中任何一颗头­
  而且,种种恶行呈现之时
  我还保持旁观与沉默,并私底下
  给自己虚设了一个个狂欢的理由。也许
  我早就生活在一场自相矛盾的闹剧中
  是一个梦想偷渡又从渡口
  退回来的人。跟在孕妇队伍的后头
  我瘦得像一道闪电,甘愿接受
  一阵又一阵闪电的凌迟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4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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