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扬尼斯•里索斯诗选

扬尼斯·里索斯诗选

韦白译

【作者简介1】希腊诗人扬尼斯·里索斯(yannisRitsos1909~1990)是与埃利蒂斯和塞菲里斯齐名的、二十世纪希腊著名诗人,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他生于蒙南巴西亚。193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拖拉机》,使他成为希腊现代诗运动的前锋人物,但成名作却是1936年出版的《伊壁达菲奥斯》和《吾姊之歌》(1937年)。里索斯一生创作勤奋而多产,迄今已出版了诗歌及其他文学作品近百卷,包括《夏日交响曲》、《审判》、《水罐》、《狱树与女人》等,产生了广泛的世界性影响。他获得过包括列宁奖(1977)在内的许多文学奖,并多次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里索斯的诗歌,往往以平淡质朴的白描,勾勒出色彩强烈的画面,巧妙地隐藏着象征、转位和超现实主义手法,融历史、政治、现实生活和内心想象于一炉,书写出了希腊现代生活的广阔画卷。他能自由地出入于主观与客观、存在与现实、真实与想象,并将世界的表象还原成事物的本质。因此,阿拉贡曾在1971年公开撰文,称颂扬尼斯·里索斯为“当今最伟大的诗人”。
【作者简介2】扬尼斯·里索斯,二十世纪希腊著名诗人、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生于莫涅瓦西亚,早年来到雅典读书,当过文书和演员,三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193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拖拉机》。1936年,他为萨洛尼卡烟草工人罢工写成长诗《伊皮达菲奥斯》而一举成名,深得大诗人帕拉马斯的高度评价。二战期间,他投身于抵抗运动,二战结束后,他先后两度被囚禁、著作被禁,直到七十年代初才获释,作品才得以出版。里索斯一生创作勤奋而多产,迄今已出版了诗歌及其他文学作品近百卷,成为二十世纪希腊最为人所广泛阅读的大诗人,其不少诗作被谱成曲广为传唱,产生了世界性影响。他获得过列宁和平奖(1977)等多种国际文学大奖,并多次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里索斯的诗可以分为两大类:长篇叙事诗和短诗。他的诗作句子一般较长,常以严谨、浓所的白描手法反映现代希腊人的生活,又颇具现代派特征,其最独特之处即其诗中所采用的“戏剧性独白”,其中的白描技法蕴藏象征、暗喻、转换和超现实的场景性,折射出希腊以至整个人类现实生活和精神状态,以及那些超乎于读者想象之外的、然而又确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人类思维活动和行为,貌似荒诞,实则另有弦外之音。难怪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路易·阿拉贡在1971年公开发表《当今最伟大的诗人名叫扬尼斯·里索斯》一文来推崇其作品。
【韦白:《读诗笔记之扬尼斯·里索斯》】我一直把扬尼斯·里索斯作为我写作的标杆,他选择的立场也是我认为最为恰当的立场。他的诗歌一点也不卖弄,朴素得几近于木讷,但仔细一读,又发现平易中隐含着另外的极为犀利的东西,一种沉积于生活深处的、最为核心的苦痛。他的音调始终在低音区,有点像自言自语,类似呢喃和梦呓,但却有着巨大的场域,盘旋在高处,扫过脏乱的街区、弱至无言的人群,乃至整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尘世。他的语言仿佛是用胆汁泡制而成,然后经过反复的风干,看起来似乎脱离了苦水,但在咀嚼之后,那种苦才真正令人铭心刻骨。这要追索他的整个一生,可以说,他的一生是一场无止境的苦难。他的父亲原是一位地主,1924年希腊军队被土耳其击败时,他父亲丧失了一切财产,又因他妻子和另一位儿子死于肺结核而发疯。1924年,里索斯来到雅典,靠抄写法律文件和做一些仆役性的工作而艰难度日。二年后,他也像他死去的兄弟一样得了肺结核,从此在疗养院度过了五年。后来,他因参加“民族解放阵线”而被捕,在集中营过了四年。1952年释放后,回到了雅典,又因加入“左翼民族*****”而遭到政治迫害和逮捕,并被放逐到萨摩斯岛,直到1970年。可以说,他的一生除了得病,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拘捕、流放,这也就很容易理解他的诗中,痛苦是如何的清晰、具体而深广了。光有痛苦,并不必然就能成就诗歌。我们见过太多的、大嚎大叫式的抒写痛苦的诗歌,也见证过靠卖弄与众不同的经历而洋洋自得的诗歌。应该说,对痛苦的体验本身就可能成为诗歌最核心的部分,但体验本身并不等同于诗歌。每一个成功的作家抒写痛苦的经历时,必有他成功的方式。我认为里索斯描写痛苦的方式是一种劫后余生式的“回味”,这种“回味”常常把经历过的现实与“精神在极度折磨之后出现的梦魇”搅和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是经历的活生生的现实,哪是他的幻觉分泌出来的梦魇。这在写作手法上,常被称为“超现实主义”。同样是以“超现实主义”取胜的查尔斯·西米克曾说过,超现实主义对于他而言,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只是忠实地记录了现实。我想,这句话对于里索斯而言,同样是合适的,他那苦难的一生,整个就是一出超现实的悲剧,所有超现实的意象是自然而然地流入他的生活和写作中的,并非是刻意构想出来的。或者说,是毕生的苦难自然而然地打通了他抒写苦难时的“任督二脉”,使他在表现内心世界与客观世界的复杂关系时表现得既和谐又有深度。那些看似巧合实是安排,说是安排又实是巧合的描述,是他的写作完全超越了“主观”与“客观”、“认知”和“抒情”、“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对立,从而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和谐统一。



■夏天的悲哀

那个在悬铃树的阴影下爬过去的农民多英俊呀。
围绕着他的是太阳嗡嗡作响的、喘息着的金色的酷热。
他的胸脯赤裸。他的赤脚从卷起的
裤管下伸出来。宽阔的脚底
有着外形精美的雕像般的脚趾。
以及那深肤色的酷男般的神情。

他的妻子,瘦精精的,面露菜色,胸脯上搂着幼儿,
两个小孩牵扯着她褪色的衣裳。
他站起,吮吸着他手臂下的一束木柴,
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走进
这金色正午的深处。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跟着他皮包骨的妻子。极其悲哀:
没有人告诉他,他是英俊的,他将永远不知道。
雅典,1953-1964

■总是如此

每一个晚上,所有的事物都散布在黑暗中,
除了从崩溃的幸存者嘴边传来的喧闹声。这喧闹声
似乎重建和更新了所有的事物。同时,事实上,
下一天,随着清新的日出,在新建的房屋之间,
在映照巨大的白色和黄色的公共广场之中,生活站在未刮过
胡须的时间之前,犹如一个女人站在一个男人之前,
沉默地等待着被亲吻,被歌颂
然后单独地去孕育,去歌唱。

■或许,有一天

我想带你去看这些夜晚玫瑰色的云朵。
可你没有去看。这是夜晚——能看见什么呢?

此刻,除了用你的眼睛去看,我别无选择,他说,
于是我不再孤单,你也不再孤单。真的,
在我所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只有星星在夜晚拥挤在一起,疲倦了,
像那些从一次野餐后坐在卡车里归来的人们,
失望,饥饿,没有人唱歌,
他们汗淋淋的手掌上握着枯萎的野花。

可我将继续去看,并展示给你,他说,
如果你也不看,那会如同我不曾有过——
至少我会坚持不再借用你的眼睛去看——
或许有一天,从另外一个方向上,我们会相遇。

■没有料到的

门敞开。进来了艾薇。两个樱桃
挂在她的耳朵上。“我是春天,”她说。
外面传来一阵声音。摩托艇
从大海驶来,进入我们的花园,
切开玫瑰花丛,又从窗口跳进屋子
重重地撞在扶手椅上,发出水晶般的脆响。
艾薇笑了。她望着她的父亲,
跳上他的膝盖,并用两个手指从唇边
摘下一瓣微笑——一瓣红红的微笑
像一朵野玫瑰毫无准备
而又不知所措地悬挂在他诗歌的格子之外。

■花环

你的脸藏在叶子里。
我一片一片地砍掉叶子去接近你。
当我砍下最后一片叶子,你却走了。然后
我用砍下的叶子编了一个花环。我没有任何
可以赠送的人。我把它悬在我的前额。

■献给艾薇的小小的歌

我小小的悬挂在墙壁上的镜子
把一片小小的天空投进了房间——
这块天空在蝉鸣中颤抖着。
数块空间在移动,它们走出,进入了乡间——
我们的椅子在刨平的树上,
我们的桌子在白色的云朵上,
我们的纸船在溪流里,
我们的外套在钟楼的侧面,
而我的眼睛——仅仅是一瞥——在燕子窝里,
两颗蓝色的鸟蛋,深蓝,温暖:
在它们的内面,两只黄色的小鸟
用它们玫瑰色的鸟喙啄着蛋壳——
爱薇,快点儿,快点儿,爱薇,
它们渴望同你一起歌唱。

■分别

丈夫正在剪趾甲。妻子安静地悄悄地
准备着旅行袋——他的衬衫,一件接着一件,他的内衣,他的手帕。
当他去走廊上转了一会儿,
她匆忙地捡起从大脚趾上剪下的两片趾甲
把它们藏在口袋里。当男人返回时
她正忙着擦洗地板。在她的口袋里
她感到那两片趾甲像两个温柔的色情的弯月
为她将来孤寂的夜晚预备着,当风在她的岛屿上呼啸时。

■无形的荣光

美丽的女人已经四十(她也不知道她还美丽),
此时从爱到情都成熟了,带着她甜甜的亲昵
和岁月的四季;当她用双手
抓住那巨大的水果盘,里面盛着
梨子、桃子、葡萄(水果皮上那小小的水滴
在窗户的光线中闪烁),当她弯腰
把它放在白色的桌子上——所有闪烁的光芒都聚拢
在她的额前。哦,只有在此刻我们才认识她——她是那女祭司
正把那最谦卑的祭酒放在雕像的脚下。
1960~1965,萨莫斯,雅典

■他的灯

那灯盏是平静而方便的;他宁愿它
发出其他形式的光。它的光能根据瞬间的需要,根据
永恒的、未忏悔的欲望而调节,并总是
发出煤油的气味,一种微妙的非常审慎的
存在,当他在夜晚独自归来
带着某种遍布于四肢的疲惫,某种
遍布于他夹克的纹理,他口袋接缝处的无用性,
以致每一个瞬间似乎是多余的和不可忍受的——
灯的某种东西再次占据了他——那灯芯,
那火柴,那将要熄灭的火焰(把阴影
洒在床铺、桌子、墙壁上),而首先
是玻璃本身——它易碎的半透明
以一种简单的人类的姿势,从一开始就驱使你
去保护你自己,或者去保护另外的人。

■离开


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空间变得空荡、膨胀。
家具在空虚中站着,像散开的孤岛。不久
秘密的团体在角落里聚集。他们唠叨出一些消息。
椅子转过身,背对着房门。影子们
为躲避冷风而偏向一边。在夜晚,
当你关掉开关,从外面的走廊上,你听见
一些秘密的外来势力的代理人拖曳着、
碰撞着镀锡的橡胶鞋;然后,吱吱作响的声音
出现在墙壁的接缝处,因为,当空间膨胀时,
房间变窄了,在客厅的镜子后面,
那水银脱落成小片的银叶,把黑色的斑点
或小洞,留在那些永远不再回来的面孔后面。


离开我们的那些人,可能会留连一会儿,
在那里,更远的地方,在道路的转弯处,靠近高高的
电塔(或许与电塔的高度相比,
显得很小——他们的消失似乎显得并不重要)——
他们停住,凝望着房屋,想把它的映像保留得更长一点点,
为了让连贯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崩溃——到哪里去寻找
修补和粉刷记忆的时间和方法呢?——寂静在墙的外面
和内面组装它自己;如果某人想要说话,
他立即把他的手按在他的嘴唇上,希望听到
巨大的玻璃瓶抽去塞子的声音——
类似他的手按在嘴唇上,仿佛想隐瞒一个呵欠。

■不可妥协的

街道,林荫道,标记,名字,门,
灰尘,烟雾,一颗树,私利。那是我
把指环投在盘子里。每一个夜晚,啤酒吧
随着算计的声音打开又关闭。窗户模糊,
上面贴着金字。侍者走进
洗手间抽烟。另外的人疲惫了,
凝视着地板或墙壁。避免看见,
避免说明,避免命名。每一个字
都是一种出卖。在那张广告桌上
瘫软的女人裸身躺着,把消瘦的脸
藏在稀疏的头发里,当硕大的
被切掉了翅膀的苍蝇爬行在她乳房上的时候。
雅典,1971年4月27日

■午夜

一个巨大的布满星星的夜晚显露出它赤裸的爪子,
外来的脚步声盗走了你的睡眠,
这把房间劈成了两半的、爬到天花板上的阴影是什么呢?

众多的脚步,一辆摩托,引擎发动的轰鸣声——
灯笼在窗户玻璃上,
蟑螂在战士的鞋子和头盔里。

此刻,月亮的怜悯有什么用处呢?
一些人藏在夜晚的肢体里,
一些人爬进了棺材和旅途,
一些人拿着出纳的钥匙并交出了他们的土地,
而忘记了我们的狗对着月亮再次吠叫起来,
惊醒了远处瞭望塔中的哨所,
第一声爆炸摧毁了桥梁,
然后,房门吱吱作响,骑兵们站在拐角处,
街灯脸朝下仆倒,并可听见火车的汽笛声
在所有五条道路被刺刀封锁的时候。
雅典,1941年10月

■世界的根部

一些在太阳的腋窝里烤干了的黄杨木,
一些鼠尾草,百里香,蕨类植物。

我们非常干渴。
我们非常饥饿。
我们经受了许多痛苦。

我们永远也不会相信
人类会如此残酷。
我们永远也不会相信
我们的心会如此坚韧。

没有刮脸——口袋里装着一小块死亡。
向天空屈膝的一根麦梗今在何方?

天色迟迟变黑。那阴影没有隐藏在石头的硬度里。

死者的饭盒埋在沙里。
月亮停泊在另一片海滩
寂静随它小小的手指一起滚动——
在哪一片海上?在怎样的寂静里?

我们整天敲击着
石块,非常干渴。
在我们的干渴下面
是世界的根部。

■不信任的泛化

一股强大的风正在猛吹。那纵深的、
黑暗的柏树,前后地摇摆。而雕像没有摇摆。
石块静止地微笑。“这静止
是艺术的秘密,”他说。他以许多
装饰性的元素误导我们——雕像,柏树,
以及那伪装的微笑。
于是,他戴上他磨损了的、
棕皮手套,带着昭然若揭的意图
不去触及那些世俗的词汇,也不想让它们触及他。

■最后的协议

当雨以它的一个手指叩击玻璃窗时,
窗户向里面打开了。深深的里面,
一张未知的脸,一个声音——它是你的声音吗?
你的声音不信任你自己的耳朵。另一天,
太阳跳进原野,像一个农夫带着
镰刀和干草叉,从天而降。你走出,来到路上,
大喊,不知道你正在喊什么,
在你的声音下面,你带着微笑停了一会儿
仿佛在一个女人的、粉红色的发光的伞下
沿着公园的栏杆漫步。
在那里,你突然认识到这是你真正的声音
与充满在空气中的确凿无疑的声音相一致。

■回忆

一缕温暖的香气仍然萦绕在她外套的腋窝间.
她的外套在走廊的衣架上,像一副拉帘。
此时无论发生什么都属于另外的时刻了。那光线改变了面孔,
他们全都陌生了。如果任何人试着进入这间屋子,
空空的外套会慢慢地、痛苦地抬起它的手臂
并默默地再次关上门。
1958年12月,雅典

■最后的清白

他穿上鞋子,戴上手套和帽子。
内衣和外套——一件也没有。他走出房门来到街上。
水管工人,卖煤人,屠夫,警察,
尾巴切掉了的老狗,两面旗子,
那墙壁上的巨大的红色女人。走近她,
他用另外那只手脱下他右手上的手套,
他检查了那失去多年的祖传的指环,
同时看见自己赤裸在那红色女人的
凝视下。他一丝不挂。
然后他把两只鞋子也脱掉了,把他的手套
放在一只鞋子上,他的帽子放在另一只鞋子上。因而,孤零零地,
在一种最后的清白里微笑,他把两只赤裸的手
伸进了手铐。
1972年9月28日,雅典

■需要表达

随着时间和疲倦——他说——文字也会死去。
没有留给他去表达虚无的任何东西。他的手指
已变得非常瘦弱。他的银铃滑下来。他把它系在一根细绳子上,
把它放进水井,又再次提起。充满了忧伤。那水井
此刻已经没有了水,那绳子也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如何,那银铃在石头上的
撞击声仿佛它在计数着什么东西,
某种应该被计数的东西,它或许在傍晚会导致
那写在门背面上的、同样的、不成对的数字。
1967年11月至1968年1月

■肉体的文字

1
性爱的睡眠,在一场性爱之后。汗湿的床单
从床铺拖曳到地板上。在我的睡眠里,我听见
那强悍的河流,回荡着一种留连的节奏。那巨大的树干
随之滚动。在它的枝桠上,一千只鸟儿
静静地坐着,随着一首绵长的水和叶子之歌
漂流航行,被星星打断。我把手轻轻地
伸到你的脖子下面,生怕
惊散你睡眠中的声声鸟鸣。明天十点,
当你打开百叶窗帘,阳光直扑房间,
你下嘴唇上的咬痕在镜子里将会更加清晰可见
而房间将变成一种明亮的红色,一切都被
金色的绒毛和遥远的未完成的诗歌点染过。

2
你从市场上回来,大笑着,载着
面包、水果,和大把大把的鲜花。我看见,
风的手指轻抚过你的头发。我曾经告诉过你:
我不爱风。你要这么多的鲜花干什么呢?
它们中的哪些被种花人抛弃过呢?或许,你的形象
已经留在他的镜子里,用你下颚边
一个蓝色的斑点照亮了小路。我不爱花。在你的乳房上
开着一朵和整个白昼一样巨大的花。那么,请背对着我;
我想要单独地、亲自察看你膝盖的斜坡,在我吸烟时
直到夜晚秘密地降临,一颗地下的月亮,被磁化,
稳稳地立在我们床铺的上方,
一轮星期六的夜月伴着一把小提琴、一根单簧管和一把扬琴。

■血

随后,一块血迹出现在沥青里;
血迹长大,弥散,吞没
庭院、椅子、水井、木桶;
只留下一根一米长的绳子——就剩那么多。
广场上教堂的钟变红了;
邮局也是。血迹散开,
吞没了房屋、电线杆、太阳
和我们——它把我们隐藏在它的红色里。
只有当我们认识到它的尺寸,我们才再次感到
美丽,简单,回到所处的位置,并得到解脱。
1969年5月17日

■征服者

他犹豫着打开他黑色的房间
想再一次试验他的脚步在白昼的、纯白的
石板路上,会弄出怎样的声音。

所有的人正在等待他从那扇阳光的门里走出来。

他戴着一副光的金牙
并试着用心记住几片绿色的叶子
却感到他的嘴巴看起来甚至更加空虚
因而他不说也不笑。

其他的人继续听着他们的欢呼声。
他们从未注意到他一直保持沉默。
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并追赶着
那条一直跟着他的、最后的、忠实的狗。

男人们在阳光下把他举在他们的肩上。
从而,高高地举过了他们的头,
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正在哭。
1941年7月,雅典

■战败之后

后来,雅典人在阿戈斯波达米彻底被毁之后,再后来,
在我们被最终战败之后,我们自由的讨论停止了,伯利克利的光荣也跟着停止,
艺术的繁荣、运动场、我们的哲学家的会饮全都消失。现在
只有集市上阴沉沉的静默和隐忧,以及三十位僭主的恣意妄为。
一切事情(尤其是我们自己大部分的事情)都缺席发生,没有
任何上诉、辩护、防卫的可能性,
更不用说任何形式上的抗议了。我们的纸和书被焚毁,
我们国家的荣誉成了垃圾。即使允许我们
请一位老朋友来作证,他也会拒绝,害怕像我们一样
卷入那同样的厄运——当然了,他肯定是对的。因此
呆在这儿会更好些——我们甚至会获得一种与自然新鲜的接触,
从带刺的铁丝网后面望着一小片海、一些岩石、海草
或者夕光中深沉、紫红、游移的几片云。并且
或许有一天会走来一位新的客蒙①,秘密地为同一只鹰
所指引,挖掘并寻找我们枪头上的矛尖,
它生锈了,也几乎烂穿了,他会列着队,隆重地
带着它,又悲哀又得意,伴着音乐和花环,前往雅典。
①客蒙(Kimon),出身于雅典Lakiadai区,曾任雅典将军。

■洗净的月份

一月的阳光;冷冰,赤裸,半明半暗。
所有的云朵突然消失。在青葱的山上,
静静的黑暗从长长的湿气里,升向
牧羊人的天蓝色烟雾。而山峦更加皱缩,
凝成绝对的天蓝色——那种极致的天蓝色。他说——除了
他们在奠基石上杀掉的那只公鸡的一块血斑之外——
没有其他的颜色能够匹配于这种伟大的、
清澈的景象。他如是说。而就在这时,他想要
凭两个手指的动作
揭开一条裸露的肩膀、一个伤口、一道喷泉,或者一个梦。
1964-1965

■智慧

山是什么,然后空气是什么,然后一颗星是什么;
那个说“谢谢你”的他——轻轻地说,以便
没有第二个也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它,因为他们非常愤怒;
他们正把他们的鞋子、花罐、唱片、
玻璃杯和餐巾纸扔向窗外
以致我们或许也变得愤怒了,我们或许会朝他们喊“不要扔了!”
从而给他们已经干过的事情提供一个借口。
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铁床,
我们能听见那位老人的咳嗽;在他的毯子上
他放了一只小小的青蛙,到这时已有几天几夜了,
他平静地、不吃不喝地、狂喜地凝视着,并研究
那青蛙腾跃的软机制,
随后他停止了咳嗽。我们听见他跳上了床铺。
第三天,我们把他完完全全地填入石膏,
只展露出他那咧嘴的、无牙的微笑。
雅典,1972年10月2日

■寂静

他的身体里有另外的、巨大的、不可捉摸的、
而又不说话的身体——一种全能的哑默。在正午
或夜晚,在桌子上,有一盏安静的油灯,当他慢慢
而小心地举起餐叉放进他的嘴里,他知道
他正在喂养那另外的、不知道的、贪吃的嘴巴。
1968年7月27日

■小小的招供

我愿意高高兴兴的,她说。我整天
想寻找点愉快的事情。我常常什么也找不到,
然后我的衣服从我身上滑落;我仍然
执着而柔弱地逗留在空虚里,等待
某人来爱或许还活着的我。甚至
在最轻柔的微风拂过之前,我感觉它
在我的趾甲上颤抖。然后,突然
一根孤零零的摇摆着的蜘蛛网
把我的脸颊从头到尾劈成了两半。

■中心的创造

他们把他锁在一个圆圈里。他仍然坚持
思考和观察。他在圆圈里,
紧挨着圆形监狱的院墙,不停地
踱步。他不说话。在晚上,
他仍在转圈,他的头弯下来。或许他在沉思;
或许他认识到每一个圆圈有一个中心
(要么所有的圆圈有同样的中心?)
总之,他会偶尔微笑,感觉到在他的背上,
正好在他们盖在那儿的巨大的数字上,
有着最大的秘密,栖息着那只最白的鸟儿。
1971年3月至10月

■没有料到的

门敞开。进来了艾薇。两个樱桃
挂在她的耳朵上。“我是春天,”她说。
外面传来一阵声音。摩托艇
从大海驶来,进入我们的花园,
切开玫瑰花丛,又从窗口跳进屋子
重重地撞在扶手椅上,发出水晶般的脆响。
艾薇笑了。她望着她的父亲,
跳到他的膝盖上,并用两个手指从唇边
摘下一瓣微笑——一瓣红红的微笑
像一朵野玫瑰毫无准备
而又不知所措地悬挂在他诗歌的格子之外。

■初次的感官的愉悦

骄傲的群山,卡利特罗蒙、奥埃托、奥蒂尔斯,
威严的礁石,葡萄园,麦田和橄榄丛;
他们曾在那里挖掘石块,海已撤回;
飘着被太阳灼烤的乳香树的浓烈气味,
和成块成块地滴落的树脂。一个巨大的夜
正在降临。那儿,海堤的旁边,尚未成年的
阿基里斯,当他系鞋带,当他抓住
他的脚踝时,感到了那种遥远的感官的愉悦。当他
凝视水中的倒影,有一阵
他的心思飘走了。然后
他前往铁匠铺,定制他的盾牌——
现在他知道了它的确切的形状,它的图案,它的大小。
1964年6月

■蜡像

他走进大厅。光线暗淡。他细察
那赤裸的、色彩优美的蜡像——他喜爱它们。
一种确切的情感,几乎是色情的。肉体细腻,仿佛它们都
在不同年代里按照同一个模特而被塑造。当他抬起眼睛,
他从它们的脸庞认出了他自己的脸庞。就在这时
他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他迅速脱下衣服,然后静静地站着。
他们走了进来,穿过大厅,最终停在他的前面。“这一个
看起来最不自然,”一个女人指着他说。
他听见他的睫毛垂下,闭上。

■民族志

巨大的鲨鱼在海岸边游荡——他说。
在夜晚它们像火一样的通红。甚至能穿过
紧闭的嘴巴照见孩子们的牙齿。因而,
那老女人拿起桨;把它掷在圣像的下面;
她没有为自己划十字,她仍然站着。外面,
能听见男人们正在磨利他们的刀子。
四个女人不可能还很清醒。
她们站在窗户边;她们在打哈欠。啊——她们感叹——
观看着银河系的邮差。

■裸露的面孔

切开柠檬并让两滴柠檬汁落进杯子;
请看那里,刀子放在桌子上的鱼旁边——
鱼是红的,刀子是黑的。
一切随着刀子进入她们的牙齿中间或者袖子上方,延伸着滴入
她们的靴子或臀部。
这两个女人已经疯了,她们想吃人,
她们有着巨大而漆黑的指甲,她们梳理未清洗过的头发
高高地,高高地挽起像座塔,从那里五个男孩
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随后他们走下楼梯,
从井里打上来水,冲洗身子,张开他们的大腿,
掷进松果,掷进石头。而我们
点着头,说着一个又一个的“是”——我们俯视
一只蚂蚁,一只蚱蜢,或者在胜利女神的上面——
松树上的毛虫漫步在她的翅膀上。
神圣的缺失——有人说——是终极性的,这种最糟糕的认识;
它确实是某种认识,迄今仍被称之为神圣。

■正午

一匹白色的马被一根柏木的蓝色的阴影剖成了两半。
某人远远地呼叫。(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正在呼叫——我不知道,生活像肚子上的拳头一样是强有力的。
一个牙齿间叼着一把金刀的裸体男子走过去了。
在公牛角的背后,一团火,像一丛蔷薇,冒着烟。
1958年8月至9月

■朝向什么?

当数年过去,他开始痛苦地说;(好奇怪呵,
他一直如此沉迷,或者不如说如此顺从);当然不是
关于人与事——而是稍微普通而含糊地,至少,不舒服地,
或许甚至有些害怕地,他的手
像树根一样扭曲在一片异乡的土地上,
在一片深深扎根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没有一个人
依旧相信他或者用目光扫他一眼——让他说出他想说的。
倒不是我们曾经害怕这个受惊吓的人——一点也不。一块高悬于
五层楼房的窗玻璃向他投来一缕亲切的闪光,
照亮了他的脸仿佛他正戴着一副玻璃面具。而我们
抬起我们的手捂着脸,仿佛我们想要隐藏
或者要撑住一面倾斜的墙壁。在我们的手指间
是跌落的石膏片、石头、泥土和铜币;
我们停住并聚拢它们——我们不会在他的面前跪下来。
而在镜子的另一面,隐约的白色,无穷无尽的白色——
一杯水,连同它里面一把骨头制成的梳子,
和玻璃里、镜子里、空气里那水流的水晶般的闪光。
1968年5月24日

■缺乏意志力

正如他在花园里笔直地靠着一棵树,正要睡去,
(在他的内心里,他可能已经听见了那远处阳光的吼叫声)
此刻他将用他的手指平静地去触碰,
而他们用一根长长的橡胶管反复地淋湿他。
他会微笑或变得愤怒。可是他没有。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们抓着他的腋窝和脚,把他提起来。他们把他投进了水井。而他
在水下听见了那“砰”的一声,从上面投下了一块石头。

■选自《单弦琴》

127一个悲哀的小村庄,两把椅子搁在路口。
128凝视得越深,嘴唇咬得越紧。
129灯塔看守人同罹难的船只寂静地交谈。
132我应把月亮的秘密告诉这位受伤的人吗?
133还完欠款后孤独的欣慰。
136一张漂亮的嘴,被深奥的声音弄歪了。
138你通过一颗星星的锁眼眺望无边际的天空。
139他脱下所有的衣服,仿佛被事物的肉体性惊呆了。
140存在是空,用空无填满空无,于是文字能够洞悉。
146你想暗示的东西,文字会告诉你。
147无论如何,文字从事实而来。
148你积攒珍珠。它们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把它们掷回原处。它们才会告诉你。
149最重要的是生活,而不是思想,赋予你说的权利。
150如果我不能使你也明白它,那就好像它不是我的。
154在那暗红的窗帘上是马的巨大的阴影。
156全都筋疲力尽地孤独着,爬着同样的斜坡。
160星期天的钟声只为了小孩和老人。
161黄昏,那斑斓的余晖为你隐瞒了死亡。
162没有爱。世界是完整无缺的。
163戴着镣铐:如此优雅地拉着小提琴。
164很久以后你明白了你看见的东西。
165隐藏在白色的小石头和红色的小石头下面。
167山峰、海洋和一个裸体的小女孩在太阳花的另一边。
169她以蓝色的眼睛给世界赋予了颜色。
170每一个片刻,有一棵树、一只鸟、一个烟囱、一个女人。
171他说起贫穷。他的手变成了一条河。
179我赤裸着回到了这些地方。
182夏天的风击打着桥上的马车。
183愉快的夜晚,放荡的诗。
185这只鸟,它会怎样向鱼传授它的歌呢?
187像其他人一样,他扮演他自己,扮得多好呀。
188黑暗总是在我书页之后。那就是为什么我的文字如此明亮地闪耀着。
190那锚,绣在你的袖子上,在你的心里紧紧地抓住。
191在你的老年,你是这孩子,你仍是这孩子。
192我的老屋有九扇窗户,它们全都向世界敞开。
194落山的夕阳呵,你金色的玫瑰把它们自己烙在我的书页上。
195所有这些文字要抵达任何言说的事物是不够的。
198深井的水,消除了雕像的干渴。
200埃利蒂斯说,诗歌是一种失去了的愉快的手艺。
207裸体——向整个世界的一声问候。
209一个苍白的梦游者,戴着一朵红色的菊花。
210那有形的肉体,比它的阴影更难以捉摸。
212以一瞬间的希望,他们抵押了我们整个的未来。
214甜甜的玉米、葡萄、驴子和天空。
215对你做过的一切,和没有做过的一切,你同样后悔。
217可你正在寻找的东西,最终,会如同你淹死在文字里一样?
218那里,布谷鸟和夜莺相交的地方,是我的十字架。
220我合上书,山峦进入了我的房间。
226一颗星跌落在荆棘丛中。我寻找它。但没有找到。
227八月的月亮,长满了海草。
230夜晚的昆虫缠绕在女人的头发和走廊上的声音里。
231在傲慢之下,是一个巨大的伤口。
232从葡萄园里传来的喊声:原野正满溢着葡萄的汁液。
233这些鱼只在更低的深处说话。
236你需要扩大你的镜子——它不适合你:它切掉了你的头和脚。
239在黑暗中有时镜子会低语最重要的真理。
242当你来时仿佛你正在跑开。可或许是我跑开了。
243他从落日借来色彩来装扮他的尸体。
245深蓝色云岛是如何盘旋在金色的傍晚之上呵。
247是你的伤口在说吗?它正在说出真理。
249你伤害他们越多,他们变得越遥远。他们正在跑开。
250你正在谈论什么?天空。即使什么也没有。
251这人因沉默而变得嘶哑。
256你会用同样的姿势去剥开一枚朝鲜蓟和一颗星星吗?
264诗不总是有第一个字。但它总会有最后一个字。
268凶手的衣服被绵羊磨破了。它向星星低诉。
276我们戴着金色的面具去遭遇无意义。
278他们从他那里拿走一些东西,又给予一些东西。此刻他在丧失之上变得富有了。
280景仰者增加了。朋友不见了。没有一个人留下来。
286多么安静的时间崩溃在一首诗里。
291那无头的雕像或许正等着我的头。
296在文字的下面总有一个裸体的人,假装睡觉因而我们能看见他。

■不可避免地

沿着后面的那条街,在另外的一边,在铁楼梯上,
那儿,破碎的花盆,破碎的陶罐,
那儿,死去的狗,虫子,绿色的苍蝇,
那儿,铁匠撒尿的地方,屠夫,车床工——
孩子们害怕夜晚;星星们大声地喊叫,
它们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喊叫,仿佛每一个人都走了——
不会对我再次说起雕像——他说——我不能忍受它,我对你说;
不再抱歉——走下那间巨大的地下室
纤瘦的女人用长长的双手从陶罐上刮下烟灰,
涂在她们的双眼、她们的牙齿、厨房的门和陶罐上,
并想象用这种方法她们变得无形或至少辨认不出,
当走廊里的镜子,骨质的,预先朝着她们
当她们秘密地走进或离开,抱着墙,
并在黄色的草地中央被聚光灯刺穿之时。

■敲击声

水、盐和阳光渐渐地毁坏着房屋。
总有一天,人与窗子曾经伫立过的地方,只剩下湿透了的石头
和一尊正面朝地的雕像。房门,孤零零地,
航行在海上,僵直、生疏而又笨拙。有时朝着落日,
你能看见它们在水上闪烁,扁平的,永远地关闭着。渔夫
不会在意它们。从早些时候起,他们便坐在房间的油灯前
听见鱼儿正滑过他们身体的裂隙,
听见大海正用无数双手(全然未知的)撞击他们,
然后他们连同缠绕在他们头发里的贝壳一起睡去。
突然他们听见了房门的敲击声,惊醒过来。
萨摩斯岛,1962

■突然地

寂静的夜晚。寂静。而你已经停止
等待。差不多完全是静止的。
突然你的脸上触到那如此强烈的
缺席者的抚摸。他会前来。就在那时
你听到百叶窗的窗叶叮当地碰响。
一阵微风惊跳起来。而不远处的下面,大海
正在撤回它自己的声音。

■连通

在房子的下面有远古的坟墓。
在坟墓的下面有更多的房子。
一架巨大的石梯穿过
房子与坟墓。死者爬上来,
活人走下去。他们的道路撞在了一起;
他们彼此间没有打招呼——或许他们彼此不相识,
或许他们都假装不相识。山岗上
飘着一股无形的桔子树的气味。孩子们
滚下了圆筒形的铁环。两个女人
在泉水边交谈。她们的声音
连同泉水一起流进了水罐。当黄昏来临
她们从两排柏木间返回,
搂着水罐像搂着一个私生的孩子。
头顶上的星星眨闪着,假装没看见。

■过程

日复一日,他卸下他自己。首先他剥下他的衣服,
稍后是他的内衣裤,再后来是他的皮肤,
终于轮到他的肌肉和骨头,直到最后
只保留住这简朴的、温暖的、清澈的本质
它不可辨识,且没有他赖以建造
小小的陶罐、诗歌和男人的双手。
而他最可能是这些事物之中的一种。

■听见的与听不见的

一个突然的、未曾料到的动作;他的手
抓住他的伤口,止住血,
尽管我们没有听见枪响
也没有子弹的尖啸。一会儿之后
他把手放下来并微笑;
可又再次把手慢慢地放回到
同一个地方。然后他掏出钱包,
礼貌地向侍者付了帐,走了。
正在这时咖啡杯自己破裂了。
我们至少清晰地听见了这声音。

■诗人的空间

黑色的被雕刻过的桌子,两个银烛台,
他的红色的烟斗。他坐着,陷进他的扶手椅里,几乎看不出来了,
并总是背对着窗子。在他巨大而审慎的
眼镜后面,他细细地打量他正在与之交谈的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那年轻人位于光亮处,而他仍然藏在他的文字、
历史和他自己创造的人物之后,远远地
而又不被伤害地,
以戴在他手指上的蓝宝石
那细腻的反光来诱捕其他人的注意力,并彻底地准备好了,
尽情地品味那些愚蠢的年轻人的表情,这时
他们正钦佩地用他们的舌头打湿嘴唇。而他
那狡猾的、贪婪的、肉欲的、巨大的天真,
连同他整个的肉体摇摆于是与不是、欲望与悔改之间,
像一个上帝手中的天平,
从他背后的窗子上发出的光
在他的头顶上加冕了一顶宽恕而圣洁的王冠。
“如果诗歌不能赦免我们”——他对自己低语道——
“那我们就不要希求从任何别的地方获得怜悯。”

■黄昏的队列

贫瘠的土壤,太贫瘠了,燃烧的灌木,石头;
我们爱过这些石头,为它们工作过。时间流逝。
光灿灿的落日。一道浅紫色的闪光划在玻璃窗上。
在窗户的后面,是花罐,是未婚的少女。
雾从橄榄园里升起来。当黄昏来临,
戴面纱的队列从柏树的后面开始行进,
他们有些僵直地行走,带着一种远古的、悲伤的自尊;
从这种步态中立即可以看出:他们的膝
是大理石的,破裂了,用粘合剂连结在一起。

■陶匠

一天,他造完了大水罐,花瓶,陶锅。一些陶土
剩了下来。他造了一个女人。她的乳房
硕大而坚挺。他有些恍惚。回家晚了。
他的妻子埋怨他。他没有回答。下一天
他留下更多的陶土,接下来的一天他留得更多。
他没有回家。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他目光熊熊。半裸着。只在腰上系了一根红腰带。
他整个晚上躺在陶女的旁边。拂晓时分
你听见他在作坊的篱笆后歌唱。
他解下了他的红腰带。他光着身子。一丝不挂。
围绕着他的是
空的大水罐,空的陶锅,空的花瓶
和那个美丽的、盲目的、聋哑的、双乳被咬过的女人。

■或许,有一天

我想带你去看这些夜晚玫瑰色的云朵。
可你没有去看。这是夜晚——能看见什么呢?

此刻,除了用你的眼睛去看,我别无选择,他说,
于是我不再孤单,你也不再孤单。真的,
在我所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只有星星在夜晚拥挤在一起,疲倦了,
像那些从一次野餐后坐在卡车里归来的人们,
失望,饥饿,没有人唱歌,
他们汗淋淋的手掌上握着枯萎的野花。

可我将继续去看,并展示给你,他说,
如果你也不看,那会如同我不曾有过——
至少我会坚持不再借用你的眼睛去看——
或许有一天,从另外一个方向上,我们会相遇。

■风的肌体

我看见风完整的肌体,他说,它的完整的肌体——
它拍击我的腮帮,它攫取
我的胸脯和腹股沟,它的膝
撞着我的膝;它在我的
脚趾上踩过——我看见它,我告诉你,
那儿,肌体挨着肌体,在我俩的正上方。此刻,
在我的嘴里有着巨大的哀伤
九片肉质的叶子环绕着我的脖子。
——萨摩斯岛,12月,1964年

■嫌疑犯

他锁上门,怀疑地看了看身后,
并确信钥匙放进了他的口袋里。就在这时他们逮捕了他。
他们拷问了他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坦白
(而这被证实)钥匙和房间
是他自己的。但没有人能理解
他为何藏起了钥匙。于是,
尽管发现他是无辜的,他仍被所有的人怀疑。

■简单的意义

我躲藏在简单事物的背后,于是你可以找到我,
如果你找不到,你可以找到那些事物,
你的手将触及到我的手曾经触及的东西,
我们的手印会浮现出来。

厨房里八月的月亮在闪烁
像镀锡的平锅(因为我的提及而变成了这样)
它点亮了这空空的屋子和屋子里正在跪落的寂静——
总是这寂静在持续地跪落。

每一个字都是一条敞开的路
通往一次经常取消的会晤,
而这个字将成真,当会晤仍在持续时。

■观察

我们的房子建造在其他的、直线型的
房子上,由大理石砌成,
而这些房子又在其他的房子上。它们的地基
竖立在垂直的无臂的雕像上。
因此,不管我们的小屋在这片橄榄树下的土地上栖息得多么低,
细小,肮脏,伴着烟雾,伴着唯一的一只大水罐倚在门边,
你都会想象着你正在高高地活着,空气照耀着与你有关的一切,
或者,有时你想象你在房子的外面,你压根儿
就没有房子,你正在赤裸着行走,
在一块令人吃惊的蔚蓝或纯白的天空下,孤单地
和一座雕像在一起,偶尔,它轻轻地伸出手
斜靠在你的肩膀上。
——选自《证词》(英译者:KimonFriar)

■克律索忒弥斯

你想要我开灯吗?天色似乎已经变得很暗了。
我们一直在房间里点着老式的油灯——
你知道,我们习惯了它们,依恋着它们,即使
我欣喜于新东西——它们允许我观看,
在所有这些改变中,我们将其称为永恒的元素。
我非常乐于帽子、衣服、雨伞、
小车,大提琴、烹饪、
监狱、飞船的改进——呵,我的上帝啊,
那杰出的、那无情的改变是没有改变——
以及没有一个人下决心要改变。
——摘自《证词》(英译者:PeterGreen和BeverlyBardsley)

■未删节的

他们走来。他们观望着废墟,土地四周的环境。
他们似乎用目光测量着什么,他们用舌头
品尝着空气和光线。他们喜欢它。
他们肯定想从我们的手里拿走点什么。我们
把衬衣扣起来,尽管天气很热,
并打量着我们的鞋子。然后,我们中的一个
用手指指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其他的人转过身去。
当他们转身时,他小心地弯下腰,
捧起一撮泥土,把它藏进他的口袋里
并冷淡地离开了。当那些陌生人再转过来
他们看见他们的脚前有一个深深的洞,
他们挪开,他们看了看手表,便离开了。
在那个深坑里:一把剑,一个花瓶,一根白色的骨头。
——选自《证词》(英译者:NikosStangos)

■梵蒂冈博物馆

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说不清什么原因,他们反正
在人类的脸、人类的身体、指甲和脚趾甲、叶子和星星、
乳头、梦境、嘴唇、那红的、那蓝的上面,抓住了宏大的天堂:
那切实的,那难以捉摸的。或许,在他们两个指头的
触摸下,世界仍在出生。两指之间的缝隙
仍在精确地测量着地球的引力和周期。

我不能拿捏它,他说,
如此美丽而又满含罪孽的圣洁。我需要从白色的阳台
和连续不断的十五支香烟里走出来,从高处,赞美
罗马的众神,并往下瞥视那停在博物馆门前的、从上面走下来
成群的游客的公交车,用两根手指把裤口袋里一包盗来的牙签猛然折成
两半,犹如我正在折断那木质的十字架,它耸立在如此多的人
一直至关重要的愿望里。
(罗马,1978年9月18日)

■我们等着

夜晚迟迟地落进剩余的下半夜。睡眠没有收留我们。
我们等着以便拂晓来临。我们等着
以便太阳像一把锤子一样,打在小屋铁铸般的床单上,
以便它打在我们的前额、我们的心脏上,
以便它变成一种声音,以便那声音被听见——一种不同的声音,
因为寂静里充满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炮击。
(英译者:LyleDaggett)

■清晨

她打开百叶窗。她把床单
晾在窗台上。她看见了白昼。
一只鸟笔直地望着她,映在眼里。
“我是孤零零的,”她悄声说。
“我活着。”她走进屋里。镜子
也是一扇窗户。
如果我从中跳出来,我就会落进我的手臂里。
(英译者:NikosStangos)

■每逢你站在窗前

每逢你站在窗前,你结实的臂膀
填满了整个的窗口、大海和渔夫的小船

房间流溢着你的阴影,像大天使一样高,
夜空中星星明亮的蓓蕾在你的耳朵里闪耀着火花。

我们的窗子是为整个世界敞开的大门,开始
朝向天堂,我亲爱的光,那里星星全都在里面开花。

当你站在那里定定地凝视闪烁的落日,
你看起来像一位驾驶一艘轮船的舵手,那轮船是你自己的房间。

在傍晚温暖而蓝色的微光中——喂,走开——
你载着我笔直地驶向那乳白色航道的寂静里。

可此刻这艘船沉没了,它的舵已经毁掉,
沉落到海洋的深处,我完全孤独地漂流着。

■探索

当他上了楼,一个人也没有找到,他又下来了,
穿过一间一间的屋子,搜寻:啥都没有。
当他刚要离去,他听见花园里、喷泉的
旁边,又有吱吱喳喳的声音。那个木马
正在开启着它的左胁。那十二个受伤的剑客
小心地沿着小梯爬下来,进屋去了。他
设法把他们锁进去,自己却跳进马腹,插牢搭扣的门,
他点燃香烟,如往常那样喷着烟,那么稳妥而又完美的
烟,从马的两眼中逸出。太阳下沉了,
而他安然地呆在里面,已探索到他给外界所造成的印象。

■连同我们的食物一起准备

那食物是给死者的。在我们用餐的时候
他们从桌子上的大水罐里
舀走了蜜和油
并将其带往不知道的
墓地。我们分不清
哪是酒罐哪是骨灰盒。我们不知道
哪些食物是我们的,哪些属于
死者。
——选自《菲罗克忒忒斯》

■在五月的一天你离开我

在五月的一天你离开我,在那个五月天我失去你,
在你如此深爱着的春天,我的孩子,当你爬上楼梯,

朝着那洒满阳光的屋顶,并留神环顾,你的眼睛从未
有过那啜饮着尽收眼底的、整个广阔世界之光的针尖。

带着如此甜、如此温润的男性嗓音,你叙述了
如此众多的事物,纷繁如海岸散落着的所有卵石。

我的孩子,你告诉我所有这些神奇的事物将会是我们的,
可此刻你的光芒已消隐,我们的智慧与火焰已逝去。

■你的脾气亲切而又甜蜜

你的脾气亲切而又甜蜜,拥有所有美好的优雅,
所有风的抚摸,所有花园里的紫罗兰。
你是脚踝之光,像瞪羚一样轻柔地挪步,
当你走过我们的门前,总像金子一样地闪烁。
我从你的青春里曳来青春并导入我的体内,我甚至
会微笑了。老年从未令我沮丧,死亡我也可以漠视。
可现在我到哪里去抓住我的土地?到哪儿去寻找我的栖身之所?
我像一颗枯萎了的树,搁浅在一片焚烧于雪花中的草原。

■我的星星,你已殒落

我的星星,你已殒落,在黑暗中消隐,所有的造物也已下坠,
而太阳,一颗麻绳绕成的黑球,已收拢了它明亮的光线

人群不断地走过并挤压着我,士兵在我的身上践踏,
而我的凝视没有转向,我的目光也从未离开过你。

我感到你呼吸的薄雾贴着我的腮帮;
哎,一道漂浮的伟大的光束是道路尽头的一叶扁舟。

你的手掌浴在光线中,正在擦着从我眼中流下的泪水;
哎,我的孩子,你说过的话冲进了我隐秘的内心之核。

而此刻可看到;我已再次爬起,我的肢体仍能稳稳地站住;
一道愉快的光,我的勇敢的少年,已经把我从地上举起。

此刻你被覆盖着旗帜。我的孩子,此刻睡去吧
我走在去往你兄弟的路上,一路上携带着你的声音。

■这,是的

宁静的海。一条鱼的影子
漂浮在另外的鱼上面。一点钟。
你看到的,你说过的,
你没有说的——这,在深处,
在那半透明的抵达不到的地方,你抵达了。

■只要我有一小份不朽

只要我有一小份不朽,只要我有
一个新的灵魂给你,只要你醒过来一会儿,

去看、去说、并因你整个的梦而高兴
而我正好站在你旁边,紧靠着你,看你突然有了生命。

车道、公共场所、阳台、骚动的小巷,
年轻的少女正撷着花朵洒在你的头发上。

我芬芳的森林里长满了上万的树根和绿叶,
我怎么能相信那注定悲惨的命运我甚至要失去你?

我的孩子,所有的一切已经消失并把我抛弃在这里
我没有了眼睛我看不见,也没有了嘴巴我说不出。

■你甜甜的芬芳的嘴唇

整个晚上,我的手指滑过你的卷发,
在你深深睡熟的时候,我一直守望在你的身边。

你的眉毛长得好极了,好似细腻的铅笔描画出来的,
似乎勾勒了一道拱门,我的凝视可安放在那里并得到休息。

你闪烁的目光反射着拂晓时分的远空
我试图忍住一滴泪,以免雾化了它们。

你甜甜的芬芳的嘴唇,无论你何时说话,都可使石头
和枯萎的树木开花,并使夜莺振响着双翼。

■亚克托安①

亚克托安,阿尔特弥斯②的复仇是残酷的(因为你看到
她在处女泉中裸着身子沐浴,是纯粹的意外):
她把你变成一只牡鹿,以便你自己的狗
把你撕成碎片,凭着她的愤怒而用刺棒驱赶你,却不知道
它们在干些什么。此刻,当夜晚来临,我们听见它们的哀嚎,
它们在树荫里、新月下的
可怖的哀嚎——你是如何被假定着进入睡眠的呢?
我们爬下床,点亮灯,试着
把你的美丽按照本来的尺寸画在墙上
正如喀戎③在他的洞穴中回复为原形。
如果我们成功了,夜晚就变得甜蜜:你的狗
凝视着你的影像,嗅着空气,并突然
它们中的五十只全都安静地挤在了一起。可在接下来的晚上
我们不得不开始刮擦,因为在白昼的时候,
或许由于阳光和市场上的噪音,它褪色了,
而到黄昏你的金色和玫瑰色的影像不见了。
便又开始听见你的狗,它们一齐围绕着那所关闭了的房子。
①Actaeon,[希神]亚克托安;②Artemis,阿耳特弥斯(月神与狩猎女神);
③文武双全的马人.

■缓慢

我们测量了那地方。把死者投进石灰,
然后爬进弦月下的划艇里;
第四个人用他的膝托住那铁盒
整个撤回到他的体内,犹如
被他自己隐秘的火焰所温暖。烟
低低地立于水面;它将不会升起。

■死后的阿基里斯①

他非常累——不再关心荣誉了吗?够是够了。
他已经知道了敌人和朋友——传说中的朋友:在所有钦佩
和爱的背后,他们藏起了他们的私心,他们的自我怀疑的梦,这些狡猾的天真。
此刻,在这小小的白岛②上,终于孤独、平和,
没有了自负,没有了责任或紧紧的铠甲,特别是没有了那种豪侠式的卑劣的
虚伪,他持续不断地品尝着夜晚的咸涩、星星、沉默,和那种
温和、绵延——而又普遍无益的情感,他唯一的同伴是一些野山羊。
可这里,甚至是死后,他仍被一些新的爱慕者所追逐——这些人,是他记忆的
篡夺者:他们以他的名义建起祭坛与雕像,敬仰,而后离开。
让海鸥孤单地与他呆在一起;现在它们每天清晨飞落到海岸,弄湿它们的
翅膀,又很快飞回,用轻轻的舞蹈去擦洗他寺院的地板。以这种
方式,一种诗意般的想法盘旋在空气里(或许这是他唯一的辩护)
同时一缕对所有的人和物所流露的屈尊似的微笑掠过他的唇边,当他再次
等待一个新的朝圣者到来的时刻(他知道,他是多么喜欢那种时刻呵)。
①Achilles,[希神]阿基里斯
②Leuce,(希腊语"白色"的)岛,现名斯内克岛,属俄罗斯所有。

■在一座古代神庙的废墟里

博物馆的守卫正在羊圈前抽烟。
绵羊正在坚硬的废墟间吃草。
远远的低凹处妇女们正在河里浣洗。
你能听到铁匠铺里锤子的敲击声。
牧羊人吹着口哨。绵羊朝他跑去犹如那坚硬的废墟正在飞驰。
水黏稠的颈部在夹竹桃后面闪烁着凉意。一个女人
把她浣洗着的衣裳摊开在灌木和雕塑上——
她又把他男人的内衣裤搭在她的双肩上。
年复一年,重复这相异、宁静而又黓默的亲呢。走下
海滨,渔夫们头顶着盛满了鱼儿的篓子经过,
仿佛他们正扛着长而窄的光束:
金色的、玫瑰色的、和紫色的——如同那队列,披着长长的
挂满了刺绣的女神面纱,在另外的日子里我们可以割下来
当作窗帘和桌布,安放在我们空空的房间里。

■被忘却的温柔

祖母是个好妇人,她安安静静。
除了眼睛旁边有许多细细的皱纹像那些仔细地
镶过花边的茶垫。她还有一颗明亮的心像一个灌满棉花的小袋。
祖母走了。她或许在这夜晚巨大的壁炉边纺她的棉花去了。
可祖母从屋里出来,走在雨里,甚至还没有带上
她的羊毛围巾,那怎么可能呢?
那小女仆在走廊里的一把椅子上痛哭。
明亮的雨丝也在爱米哥米纳教堂的台阶上哭泣。
而那最小的孙女没有哭,她看着那全都在哭的雨丝、
台阶、椅子和小女仆是多么的漂亮呵
高过那小小的祖母,此刻她正在纺着那看不见的羊毛。

■我的孩子是从哪里飞走的呢?

孩子啊,你是我的血和肉。我骨头里的骨髄,我的心中之心,
我细小的庭院里的麻雀,我的孤独之花。
我的孩子是从哪里飞走的呢?他去了哪里?他又把我留在哪里呢?
此刻鸟巢是空的,喷泉里没有一滴水。
是什么曾让你亲切的眼睛闭起而看不见我的眼泪呢?
你是如何僵立在路途上而对我痛苦的字句默然无声的呢?

■收场白

请珍惜我的记忆——他说。我没有水
没有面包,走过无数的路,翻过山岩,穿过荆棘
为你取来了水、面包和玫瑰。
我总是忠于美。带着优雅的想法我耗尽了
我全部的命运。我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我很穷。带着一点点从田野里
弄来的百合,我照亮了我们最为荒芜的夜晚。请珍惜我的记忆。
并请原谅我最后的悲伤:
我想——再一次想——用纤巧的弯月
去收割成熟的作物。站在这门前,凝望着而去
用我的门牙嚼着麦子
羡慕并祝福我留在这身后的世界,
也羡慕那个在落日的金雨中
爬上山岗的那人。他左边的衣袖上有一块紫色的
方形的补疤,轻易看不见。正是这补疤,胜过所有的一切,
我想展示给你。
或许,胜过所有的一切,仅凭这一点
就值得记住我。

■一点点天真

轻淡的日子里有着许多树。
这环绕着你唇缘的和风恰好迎着你。
你凝视着的花朵恰好飘向你。
因而,这大海,这斜阳,这小船,
沿着玫瑰色的原野滑来
载着唯一的乘客,一个带着忧伤吉它的女孩
并非是扯谎。
请让我成为那个拖着浆叶的人,
仿佛已拖着两根紫色的梁柱沉入了遗忘。

■珀涅罗珀①的绝望

她并不是没有在炉边的火光中认出他来;也不是
没有认出那乞丐的破布,那伪装;不可能的:他有清楚的标志——
结痂的膝盖,强健的身子,目光中的机警。受惊了,
倚着墙壁,他试图寻找一些借口,
拖延着,为避免回答
他为何背叛。二十年白白地浪费就是为了他吗?
二十年的梦想与期待,就是为了这个白色的胡须
浸泡在血水里的、不幸的人吗?他无言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她迟钝地瞪视着地板上那被杀死的求婚者,仿佛看着
她自己的被窒息的欲望。随后她说,“欢迎,”
并留意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陌生。角落里她的织机
以细格子状的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那些鸟,迎着那令人惊异的
红色岁月里的绿色薄膜穿梭交织,突然
在这个归家的夜晚变成了黑色和灰色,
飞旋在她最终忍耐的、未曾打碎的天空里。
①Penelope:[希神]珀涅罗珀,Odysseus的忠实妻子,丈夫远征20年,期间她拒绝了无数求婚者。

■雨后

雨后,那儿有一些鸟和一小片云
夕阳安静,带着许多的色彩。一种绯红
在水面上颤抖,伴随着桔黄。奇怪,他说
我们看见的,就是这么些色彩。在随身的水壶中他们
贩卖圣诞卡、朱古力、纸烟
这秘密就是让你去忘怀。他们开亮了灯,病人们
在暮色中很安详。在树下,两条凳子
和一张长桌子是给卫兵的。你知道,他说
那儿有一种怪异的鱼是不说话的。

■希腊场景

他下马,把马系在一棵巨大的桑树下,撒了一泡尿。
马打量着他。他拍打它的脖子。
呃,小崽子,他说。
太阳在柳树间大声地叫唤。
蝉儿正变得茁壮。
无花果树的阴影轰鸣般摔向石块。
一张巨大的帆在梧桐树叶上鼓翼而飞。
马抽搐着它的耳朵,有时是这只,
有时是那只,而在下方
两个年轻的船夫正沿途滚动着那巨大的铁桶。

■棱镜

那些日子他们动辄就当着其他人的面流泪,
不光有嘴上无毛的男孩还有成年的男人。像那次
大海难的船员,在费阿刻斯人的土地上倾听那吟游诗人,
用他的手撩起深红色的斗篷,
遮住英俊的脸并开始哭泣。可是,请注意:
这非常恰当的、雄性化的姿势,头
适当地弯曲于由肘部构成的三角下,并低于
那红色的织物——他确实藏起了他的感情
或者确实以那种方式强化了它,也可能闻到了那斗篷
它由那间屋子的女儿用手才洗过不久,
她此刻正笔直地倚在门柱上,
那有着三柱火焰的油灯旁,她腮帮绯红,
目光迷离。而那斗篷肯定喷吐着盐、
桃金娘树的香气,以及阳光透过三叶草漏下的光斑。

■几乎完全

你知道,死亡不存在,他对她说。
我知道,是的,既然我死了,她答道。
你的两件衬衣烫过了,在抽屉里。
我现在想念的唯一的事情是一小朵玫瑰花。

■因为

因为公共汽车停在栏杆的前面
因为洋娃娃在亮着灯的橱窗中招手
因为少女骑着单车留连于杂货店的门外
因为木匠打破了大啤酒馆的玻璃门
因为孩子拿着偷来的铅笔孤单地呆在电梯间
因为狗遗弃在海边的别墅里
因为生锈的擦菜板已经被荨麻所覆盖
因为天空鲑鱼一样的苍白
因为山岗上的那匹马比那颗星星更孤独
因为这些和那些全都被猎获
因为这一点,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向你扯了谎。

■我们的国家

我们爬上山岗眺望国土:
稀少而贫瘠的田野、石块和橄榄树。
葡萄园面朝大海。在犁铧的旁边
蛰伏着一小团火。我们让老人的衣裳破烂成倚着
劣质煤堆的褴褛老人的衣裳。而我们的日子
正通往一小块面包和巨大的日照。
白杨树下一顶草帽闪过。
公鸡在篱笆。母牛在黄土。
我们又是如何努力地用石块砌成的双手
去梳理房舍和生活?横梁之上
年复一年,仍是复活节的烛泪,
细小的十字架通过复苏归来的死者
显现在那里。这土地多可爱,充满
忍耐与尊严。每晚,雕像们从枯井中
升起,审慎地爬上树枝。

■第三个

他们中的三个人坐在窗边看海。
一个谈着海,一个听着。第三个
既不谈也不听;他沉浸在海的深处;他漂流着。
在玻璃窗格的后面,在纤薄而苍白的蓝色中
他的移动缓慢,清晰。他正在探查一艘沉船。
他敲响废钟去察看,突然
精美的水泡带着轻柔的声音往上升,
“他淹死了吗?”一个问;另一个回答:“他淹死了。”
那第三个从海底无助地望着他们,那眼神
就像望着淹死的人。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丁林评诗(4)|| 陶匠 作者:扬尼斯·里索斯 (希)
击碎我的孤独的波浪
阿多尼斯 | 我反对与世界媾和,最能代表我的是愤怒
遗产
扬尼斯·里索斯诗精选110首
盖蒂别墅博物馆(2)——博物馆之旅(67)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