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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啄木:一封谁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

交换了很长的接吻后分别了

深夜的街上

远远的失了火

|石川啄木

石川啄木短歌

作者简介

石川啄木:(1886年-1912年)本名石川一,幼年时被称为“神童”,而后一生却凄苦挫败,27岁便英年早逝。周作人的《啄木的短歌》中曾这样描述石川啄木的一生:“初在乡间当小学教师,月薪仅八元,常苦不足,流转各地为新闻记者,后至东京,与森欧外与谢野宽诸人相识,在杂志《昴》的上面发表诗歌小说,稍稍为有识者所知。但是生活仍然非常窘苦,夫妻均患肺病,母亦老病,不特没有医药之资,还至于时常断炊。他的友人土岐哀果给他编歌集《悲哀的玩具》,售得二十元,他才得买他平日所想服用的一种补剂,但半月之内他终于死了,补剂还剩下了半瓶。他死时年二十七,妻节子也于一年后死去了。”

被石川啄木吸引,是因为诗人这首短歌:

咬住了呵欠,

在夜车窗前告别,

那离别如今觉得不满意。

初读石川啄木的这首短诗,我不由地想到某个天际泛鱼肚白的清晨,我和女友彼此不停打呵欠,匆匆离别的场景。而且这首短诗中“咬”字用的实在妙,在夜车窗前告别,想必诗人和妻子都睡眼朦胧,咬住呵欠似乎可以强装忍住离别的悲伤。只是可惜,列车开动的时间已到,只得无奈匆匆告别。

在另一首离别诗中,诗人细腻地观察到妻子的眉毛:背着孩子,在风雪交加的车站/送我走的妻子的眉毛啊。通常写离别,可能大多数人更多着墨于对氛围、或是对周遭环境以及当事人的整体描写。但石川啄木只用妻子的眉毛就道尽了离别的悲情和对妻儿的眷恋。风雪交加下的妻子眉毛必然也结了白霜吧。

石川啄木的短诗很多都是生活见闻,或是类似于日记的记载。正是因此缘故,才会觉得情真意切,感同身受。如诗人写母亲:

玩耍着背了母亲,

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

没有走上三步。

曾经有人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父母变老的呢?有人回答说,是父母走路近乎没有声音的时候。这首诗中,诗人玩笑着背起母亲,却不曾想到母亲竟如此轻,原来母亲已经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诗人只用“轻”便描绘了母亲的衰老。

这便是石川啄木的短诗,它总能一击即中,直抵人心。但它又不是全然绝望,在其诗歌中亦有诸多可爱、美好的事物,如:

蒲桃色的长椅子上面,

睡着的猫白糊糊的,

秋天的黄昏。

高高低低的屋檐,

好像并排游泳着的样子,

冬天的阳光在上面舞蹈。

这两首短诗读来让人心头暖暖的,秋日的黄昏下,猫儿躺在长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也许西天还有火烧云漫卷着,柔和的秋风徐徐拂动,只是如此简简单单三句,就让画面生动地浮现出来。第二首诗中巧用拟人的修辞:高高低低的屋檐好像并排游泳着,冬日里虽然寒冷,但如同舞者一样跳着出现的阳光总让人心生暖意。

寂寞的是

因为眼睛对颜色不熟悉

就叫人买红色的花

前几年,网上流行过“三行情诗大赛”,细读石川啄木这本诗集,会发现每首诗基本也都是三句。关于三行情诗的来源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的是,石川啄木促进了这种短小精悍又韵律十足的短诗发展。

了解石川啄木,还得先了解俳句。所谓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从中国古代汉诗的绝句这种诗歌形式经过日本化发展而来,在日本以每日小诗的形式发展。由“五-七-五”共十七字音组成;以三句十七音为一首,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要求严格,受“季语”的限制。主要人物有:俳谐三祖(山崎宗鉴、荒木田守武、松永贞德)、“俳圣”松尾芭蕉及其后的与谢芜村和小林一茶等。石川啄木在俳句的基础上,运用现代口语来写短歌,在形式上打破了三十一个音一行的传统形式,创造出二十一个音三行的独特格式。在内容上他使短歌这一古老的文学形式与日本人民的现实生活相联系,冲破了传统的狭隘题材。从而开创了日本短歌的新时代。

翻开这本诗集,一股悲伤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东海的小岛之滨,/我泪流满面,/在白砂滩上与螃蟹玩耍着。”“对着大海独自一人,预备哭上七八天,/这样走出了家门。”越往后,悲伤更是如蛹一样将我们层层包裹。而这一切都与诗人窘迫的境况有关。生活穷困,儿子夭折,妻女、母亲相继患病,石川啄木无能为力,只能将苦闷复杂的心情诉诸诗歌。

在诗人短暂的一生中,生活的窘迫拉着他一直朝下坠落。体现在短诗中,每个词语也有了控制不了的下坠感。如:

像一块石头,

顺着坡滚下来似的,

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与此同时,诗人那颗纤细、敏感、细腻的心,驱使着他竭力去捕捉那些虽无法控制其不停下坠,但充满美感的事物。如:

筱悬木的叶子落下来触着了我,

以为是记忆里的那个接吻,

吃了一惊。

在故乡寺院的廊下,

梦见了

蝴蝶踏在小梳子上。

可惜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还是远去了呀。

说是悲哀也可以吧,

事物的味道,

我尝得太早了。

就像石川啄木自己所说,“ 把两脚立定在地面上而歌唱的诗。是用和现实生活毫无间隔的心情,歌唱出来的诗。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象我们日常吃的小菜一样,对我们是'必要’的那种诗。”

诗人写的是“可以吃的诗”,是乡间日常的清茶淡饭。其中充盈着浓郁的秋日味道:

秋天来了,

像用水洗过似的,

所想的事情都变清新了。

故乡以及少年时的味道:

松树的风声昼夜的响,

传进没有人访问的山涧祠庙的

石马的耳里。

我记起了那个女人:

有一年盂兰会的时候,

她说借给你衣服,来跳舞吧。

还有衰老的味道:

比人先知道了恋爱的甜味,

知道了悲哀的我,

也比人先老了。

事实是,诗人尚年轻,纵使离世的时候,也才27岁。可我们读诗时,确实又能真切感受到字里行间透出的“老气”。有些诗中又能读到诗人仍旧保有的少年天性的一面,如:想要一个/很大的水晶球/好对着它想心事。体现出的这种两面性其实并不矛盾,穷困窘迫的生活如巨石一样压着他,使得诗人显出苍老和想要死亡的一面,与此同时,二十几岁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少年心性总不可能泯灭。

说是你要来,很快的起来了

这一天直惦记着

白衬衫的袖子脏了。

相比其他诗人(如文益君上次介绍的韩国诗人高银),石川啄木的一生或许用“穷困潦倒”便可以概括。而且生命的厚度实在太薄。在其诗歌中少有政治性的联想和隐喻,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诗意象是“贫乏”的,意象多是最常见的故乡、少年时代、回忆、亲情、秋风等。似乎除了生活,还是生活。尤其是很多诗中诗人总免不了哭泣,因此不喜欢的人称石川啄木是“男版林黛玉”,觉得其太矫情。喜欢的人觉得这位用生活淬炼诗句的诗人甚是可爱。 作为一个相对小众的诗人,生后得到的评价还两极分化,也是有趣的现象。

那我必然是属于喜欢石川啄木这一阵营的人。或许正因少了更多复杂的要素,他的诗纯粹而触动人心。短小精悍之余的留白更是余韵十足。读其诗,就如同在听一位老朋友在娓娓道来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甚至可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如:

皮肤上全是耳朵似的,

在悄悄睡着的街上的

沉重的靴声。

失眠的时候,似乎听觉比其他任何感官都灵敏,悄悄睡着的街上有沉重的靴声此刻听来显得无比清晰。这让我想到曾经某个深夜失眠时听到从很遥远地方传来的汽笛声,那是一种无比孤独的声音,是孤独的灵魂碰撞的声响。

离别了来了,

灯火暗淡的夜里靠着火车窗,

摆弄那绿色的小苹果。

火车总带有象征离别的意味,这首诗中作者靠着车窗摆弄着绿色的小苹果,很显然苹果只是一个载体,是情感的寄托。在车窗外快速掠过的景物衬托下,我们不禁好奇,苹果是谁送的呢?是否是风雪交加夜里妻子出门前装进诗人包里的呢?还是曾与诗人有过瓜葛的艺妓小奴给的呢?总之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别了。与此相似的还有这首:

清早起来,

好容易赶上的初秋旅行的火车的

坚硬的面包啊。

这首诗可有两种解读,一种仍同上一首一样,坚硬的面包还是情感的载体。但我更倾向于诗人应该是将火车比作坚硬的面包。

每天早晨

觉得含嗽药水的瓶子冰凉了,

已经是秋天了。

时光总是悄无声息的流逝,生病的时候,发现含嗽药水的瓶子已经冰凉了,窗外的叶子也纷纷掉落,原来已经是秋天了啊。

没有事情的信冗长的写了一半,

忽然觉得冷静了,

走到街上去。

谁年少时候没有写过一两封情书呢,尤其夜晚仿佛是情感催化剂,搅动着情绪翻涌滚动。罢了,第二日看着未鼓足勇气送出去的信,暗自讶异怎么昨夜里会突然情绪泛滥呢。

大海的角落里

排列着的各个岛上

秋风吹了起来。

‍‍‍有人说,日本文学,是捕捉风的文学。清少纳言从夏夜的风里,捕捉到了莲花瓣上露水的味道,她的风里有萤火虫的光;纪贯之感到风吹过岩石,带来青苔的气息;三岛由纪夫从海湾的风里,感知了“潮骚”,想到了土地和海的丰饶……

那么石川啄木的诗歌则是感知秋日里寂寞的炊烟随风消逝于天空,正如少年时光匆匆流去,如一握砂一样,悉悉索索的从手指中间漏下。

诗人在1901年的杂感中写道,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我们因了这个,也就能够使那爱情刹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满足了。诗人用其短暂一生记录的也许只是“刹那”之物,是必然流逝的事物所蕴藏的刹那美,这刹那美是如此哀伤,又如此刻骨铭心。

正如音乐人钟立风所说:“石川啄木短歌里的调性,弥漫着的感伤与苦涩令人难以拒绝……在这些'难过’的情绪里面又包含了无数的生命滋味,像一条条在暗夜里交错流淌的水流。”在如今这个普遍丧的社会氛围下,阅读石川啄木,我们很容易从这些三行诗歌描述的“生命滋味”里产生共鸣,然后心下感叹,原来有个叫石川啄木的,也和我们如此相似呀。

读罢,合上书,不禁想起诗人写的:“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 谁看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是的,诗人做到了。任谁看了诗人的诗歌,都会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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