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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 ◎ 蒲龄恩的诗歌之门 | 诗观点文库 | 诗生活网
           诗人有权彻底把他自己的诗歌封闭。但作为一个与蒲龄恩相识了十几年的朋友,我则有责任清除挡在他诗歌入口的那些障碍。记得在我近二十年接触的英美诗人中,若论难懂,蒲龄恩的诗可居榜首。但有趣的是,他的诗突然呈现在中国诗人面前时,我们都有一种不再受表达规则束缚的解放感和自由感。就是说他打破了我们惯常产生意象的方式,打破了表达所依赖的某些条规。在我眼里,他甚至把诗歌变成了探索我们意识的纤敏工具。比如,医学在意识领域的应用,只能视作是理性的结果。但值得商榷的是,那些产生意识或触发意识的感性,没有得到重视,甚至成了被医学排斥的禁例。在这里我想提醒,哲学在康德那里也曾遭遇过类似的尴尬。康德下了大功夫才发现,光依赖理性十分局限。我想,哲学的意义就在于,已被哲学认清的事,必定会通过科学的碰壁来得到验证。两百多年前由康德发出的这个诅咒,终于在20世纪找到了科学的替身。先是物理学中的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帮助我们逃离了过程的清晰。接着洛伦兹的混沌学损害了我们对于公式的信念,他使我们意识到人类理性的预言能力,在自然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一旦我们改变只求助于理性的习惯,我想,诗歌就成了一条聪慧敏锐的道路。一旦意识到,现实的世界可能是由表达的世界所促成,我们就不会把诗歌看成是无病呻吟的玩意儿。诗人的表达荣耀,大致就可以与创造者或发现者的荣耀等量齐观。诗歌里的各种源泉,或迟或早,或多或少,都会转移到凡夫俗子的现实中。一旦懂得诗歌是我们能找到的另一条认识途径,并且有助于阻止理性的自大,我们回过头来谈论蒲龄恩的诗歌,才有理解的前提和可能。
过去我们在诗歌中是通过述此及彼,即主要通过隐喻来达成对彼岸世界的揣摩。传统的隐喻主要借助诗歌置身其中的文化来实现。比如,与猪在中国文化中的憨傻形象相反,猪在印度文化中则被视为狡诈的象征。所以,围绕在意象周围的文化,构成了传统隐喻的同谋。而特定的文化也使得传统隐喻变得易于理解。比如,知道了鱼与性的联系,我们就能读通诗经中的某些篇章。鉴于各国都有赐予意象福分的隐喻文化,隐喻在被推为诗歌功臣的时候,诗歌的自由本性难免也会促使诗人对其隐喻文化不满。因为这种隐喻文化只承认隐喻中的线性联系(意象之间、意象与观念之间等),人们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接受线性联系,而不问为什么没有更多指向,原因在于线性联系能肯定人们说“是”的理性能力,而不是肯定那种“意识到”的感性能力。一旦某个意象没有了同一指向,人们便在内心里不能调用理性,这自然会让他们手足无措。我想,一个现代诗人的美德大概在于,他不会只做所在国隐喻文化的传播者,他还要创造属于自己的隐喻文化。这种隐喻文化自然不会再遵循传统中的同一律,即那种在大量诗篇中仙桃都象征长寿的同一律。当我阅读蒲龄恩的诗歌,便分明能感到他要创造自己的隐喻文化的强烈渴望。在他的诗中,我看到了其实在兰波诗歌中就有的那种秘密。当年兰波为了回应或圣化内心的物理幻象(现代医学已证实,人群中的极少数人会自发产生此物理幻象),他在诗篇《元音》中首创了通感手法。比如,当他把元音U与颤抖、牧场、静谧、皱纹等联系起来,他便有了属于自己的隐喻文化。与兰波相同的是,蒲龄恩也意识到物理幻象是诗歌可以汲取力量的地方。物理幻象使隐喻的性质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传统文化所赋予隐喻的那种逻辑不见了,比如,不见了鱼与性、仙桃与长寿之间被视为必然的逻辑联系。当然,蒲龄恩与兰波这个初创者也有很大不同。在《元音》中,兰波为每个元音选择的意象或含义还算清晰,他为每个元音找到的“意象配偶”,不遵循传统的“一夫一妻”,而遵循“一夫多妻”。他为每个元音勾画的“意象妻妾”虽然数量多,但在对应关系上依旧十分清晰。我想,面对兰波的这种“清晰”,蒲龄恩恐怕只能苦笑。表面上蒲龄恩描述了一切,但对应关系却需要读者自己去营造。下面我就具体通过蒲龄恩的诗歌来揭示上述几点。
我想,《伤口回应》的标题以及关于耳蜗放置电极的题记,是揭开这组诗歌意义之谜的一把钥匙。与兰波的物理幻象有所不同,耳蜗电极产生的音调和味觉物理幻象,不是自我生发之物,它含着某种技术实验的意味,原本这类技术实验与诗歌是无缘的。就是说兰波的物理幻象不需要背负技术实验的理性,而与心灵有着自然联系。幻象与心灵的关系不会只简单遵循先幻象后心灵的顺序,有时也能找到因心灵期待而导致的幻象。相反,蒲龄恩更像是一个幻象的旁观者,比如医生这个角色,他一律用电极取代了产生幻象的原因,当他用物理学来承担这个幻象的源头,他便可以收集由此激发出的光怪陆离又漫无目的的幻象幻觉。题记中提及电流产生了音调和味觉,便是通常我们在诗歌中涉及的通感。题记作为一种暗示,实际指出了在诗歌中那些意义的方向。既然电流的物理刺激能够产生听觉和味觉,那么诗人就能利用这个物理刺激来产生一个记忆的世界。这时他便对实证的东西感到腻烦,他需要物理刺激在下一时刻就产生记忆。这就是为什么在第四部分“感谢记忆”中,蒲龄恩完全着迷于产生刺激的纯物理过程。当然,这些记忆并非完全会由电极产生,蒲龄恩的高明就在于,他不会受限于现有的实验,他只把电极作为一个出发点,接下来他把揭示意识奥秘的任务就交给了诗歌。他设想这些记忆并非是病人自知的,可以受到医生的控制。这些记忆一方面具有心灵所珍藏的美感,另一方面也有类似《荒原》的那种灼伤感。比如在第一部分“战地救护”中:

记忆中超越了金曲:语调

和甜美混杂进咸涩。

我们被那回声灼伤。它被称为爱情像鹪鹩搜寻,

   绯红的冰,基本的麻醉。凭借老谋深算的谎言

   正是人的堕落。

这里有两套含义在并行推进。其一,刺激产生声音,声音再唤醒记忆。记忆被唤醒与声音被产生截然不同。记忆被唤醒是与心灵相关,声音被产生只与物理相关。所以,被声音唤醒的记忆不管内容如何,它总是要体现出美感,镇定。因为记忆正如蒲龄恩自己所暗示的那样,具有把黑漂白的功能:“输入的信号/组成言语的轻快短歌/如同从远处传来的童声轮唱。/我们在声音中被漂白,一如它凭借我们所/愿望的烧灼;光芒放射/一遍又一遍,穿越明净的天空。”其二,美感中的记忆总是与它的实际现实对应,如果现实真的那么安逸,一定是由于麻木的旧习,没有累赘的现实必定是由于有了“老谋深算的谎言”。“战地救护”就像由声音引发的一种气息,它既隐约渗透着对战地的零星记忆,也隐约渗透着记忆与现实的疏离与合谋。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个控制着信号的医生,实际也成了病人记忆中的战地的总指挥。“我们的信任选择/总参谋部的军帽,指挥棒/引导向氡源(白色的轻度躁狂)——这样他/猛烈地给歇斯底里的伤口注射,以最高浓度的过氧化氢。”
也许诗中虚构的那些医学刺激并不能在现实中实现,但它们却成了蒲龄恩诗中戏仿的源泉,即用虚拟刺激产生的虚拟记忆戏仿现实。如果我们承认人只是记忆的动物,那么蒲龄恩就揭示了一个重要思想:既然形形色色的电流、药物可以凭空激发出记忆,那么电流、药物其实戏仿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人。即人的内涵可以凭空产生、乃至被戏仿。“我们依然不能做,/呼气/让我们咳嗽视网膜上的信号变得模糊。/我们请求按照提供的表格减少,/注射香兰酸二乙基酰胺/我们的移情被/戏仿引发/讨厌的暗示。”比如,在第五部分“颜料存储”中,“房客”扮演着信号的施与者,“他”——一个流浪归来者,被施与阿托品而产生黑色暗礁幻象,“我们”是场景中的旁观者。于是“我们”十分惊讶,通过“注射香兰酸二乙基酰胺/我们的移情被/戏仿”。在这里戏仿并不该被视为胡乱刺激产生的东西,相反,它说明我们人类总是被同样的事物所困扰。作为同一事物的两面,虚拟刺激产生的戏仿,可能比现实阐释得更好,它甚至让记忆脱离了单纯的私人经历,从而表达出诗人所希望的那种轻微讥讽的含义。在“颜料存储”中涉及的相同事物,就是“他”的激情,“她”自然是“他”激情的对象,他那在虚拟刺激中挣扎的激情,自然变成了“我们”眼中的一场游戏。难怪到了该节结尾:“她所做的是/让这隆起的成为模糊前景的模版。/房客与那力量合谋,还得到了安宁。”得到安宁的自然不是“他”,而是“房客”。这里涉及的隐喻实在太有趣了,只是不像《元音》中那么一目了然。读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蒲龄恩的同情在“他”一边,他轻微讥讽的恰恰是“房客”得到的安宁。“房客”大致扮演着理性角色,或者说尼采所说的太阳神角色,“他”则扮演着感性角色,或者尼采所说的酒神角色。“他”自然体现了蒲龄恩所要求的那种奇迹,一种意识癫狂和灭亡的奇迹。虽然信号的控制者也感受着同一过程,但由于感受的方式只能是第十三部分“又在乌云中”所描述的:“大脑血流减少和氧气的使用/在缓慢的频率波中被显示出来,/阿尔法波活跃性降低,贝塔波/增长,显示发作的种种可能。”所以幻觉对他来说,是随时可以抹去的东西,并不在他的心灵层面发生作用。他体现着科学的贫乏,以及对心灵的不友善。相反,那个精心布置中的被控者“他”,恰恰体现了心灵的神奇,心灵使“他”超越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那个曾叫兰波把幻象圣化的上帝,尽管已被替换成电极、药物(这点恰恰更具有讽喻色彩),但心灵依旧不会把幻象只当成是一场电极与药物的游戏。或者反过来说,蒲龄恩终于揭示出游戏是多么接近于真实。
这时,当我们把目光调回到组诗标题以及各个诗节,一眼就能看出“伤口回应”的喻意。“伤口”一词,凝聚着他对待诗中幻象(记忆)的态度和情调,各个诗节涉及的战地、饥荒、情欲、激情、道德、青春、悔恨等,均是伤口造成的独一无二的景观,即伤口的回应。“伤口”一方面指病人的物理伤口,另一方面也象征着我们支离破碎的现实。所以,在对待现实的情调和态度上,蒲龄恩其实继续着《荒原》的事业。灰色是整个组诗呈现的基调。当然,这里面也罩着一层读者看不透的雾。雾产生于蒲龄恩独特的手法和组词法。大概是蒲龄恩对传统组词呈现的确定含义厌倦了,他把词语美学变成了探索前意识和超验世界的纤敏工具。一方面他通过类似绘画的并置手法,使一些旧词获得生命。比如,在“窗帘扣子安详地接受着战斗命令,” “晶莹的雪在血中,”“那幻象中的阿托品暗礁。” “悔恨是句法的病理,”中,窗帘扣子、雪、阿托品、悔恨等都处于它们以前不熟悉的位置,如窗帘扣子处于人的位置,雪处于细胞的位置,阿托品处于石头的位置,悔恨处于语法中词的位置。这些新位置对于理解或阐释它们以前的原意,也许很不幸,但对获得更为壮观和开阔的新含义,对获得一个更为新鲜的释意世界,对触发我们用“意识到”这只眼睛去探求超验的世界,却十分有利。蒲龄恩与兰波在《元音》中所作的努力已有所不同,他让我们在句子中看的是什么,已没有兰波那么清晰。这些句子具有等待阐释的多样性,且因人而异,即使去获得也许并非诗人本意的那些含义,也需要读者有极高的感悟力。当然这些句子也有它们可爱的一面,读者越是据此营造它们的含义,它们就越发具有可供阐释的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说,蒲龄恩又继续着庞德在《诗章》中开辟的事业。另一方面,叙述作为二战之后英美诗歌的普遍手法,在蒲龄恩的诗中也十分显著。在《伤口回应》中,叙述的强势迫使并置手法处于被零星运用的境地。

“事实上阿拉伯人能够/很好避税,比如,通过直接/购买一个比利时。”
“他就是镇定本身/是某种德行体制的中心”
“如今那块在旅馆大厅的垫子/被蚂蚁的爱恋化成颗粒。他微笑中带着/忧郁的影子就像一箱云母夹:/他要的饰带有着狂烈/起身,出去,你走/下闪烁的/河床,道路溅满油/萎靡/恼怒随着阴影上升。”
“ 天/晚了,情绪被内部/楼梯和翻转的楼梯感染/它向/墙上的烟开战:/白天在贪婪中失去。噢!歇歇你的脑袋。”

诗人在叙述时无法抗拒的主要冲动,恐怕就是追求言外之意。上面这些叙述的诗句,其着眼点并不在字面的清晰含义,而在字面所暗示的那个言不及义的层面。比如,上面的第一个诗句,似乎暗示了摩尔人与比利时的历史联系,反过来历史典故又成了对现实构成讽喻的基础。“购买”一词是形成讽喻的关键。在最后一个诗句中,“楼梯”暗示着情绪的花样或激流,而在讥讽白天已在贪婪中失去之后,诗人提示,在接下来的黑暗中,人所能做的只能是歇歇脑袋。这里其实在暗示,人的聪明是给自己带来黑暗的根源。
蒲龄恩对叙述的操作还有属于自己的一个重要气质。就是他对科学术语寄予了深切的诗意期待。我很惊讶他能在美感的层面,把这些术语掺进叙述中,成了加强诗意的合理材料。

“麻醉灌注取得可控制的/惊喜,”
“指挥棒/引导向氡源(白色的轻度躁狂)——这样他/猛烈地给歇斯底里的伤口注射,以最高浓度的过氧化氢。”
“潮湿的孢子/印迹在艾克曼螺旋斑驳的土地。”
“让我们咳嗽视网膜上的信号变得模糊。/我们请求按照提供的表格减少,/注射香兰酸二乙基酰胺/我们的移情被/戏仿引发”
“与糖浆一起疾驰旋转,/但那灰色的形象/绝对不是这危险/酸性警示的一部分;”
“他的回忆不正确但电荷/依然充斥中枢神经的空间,晶莹的蓝色/点缀着绯红。”

通常把科学术语掺进诗中,是要冒着遭人反感的风险。因为与花朵、植物、山水等相比,科学术语很难让人寄予它什么情感或思想的寓意。也许蒲龄恩恰恰利用了科学术语的这个弱点。这些冷冰冰的术语,在诗中取得了像冰山一样的冷叙述的效果。不管记忆或病人有多兴奋或燥狂,这种叙述使读者始终处于一个很冷静的旁观视角。这种过分的冷峻,反倒会使我们对叙述所抑制的情感、情绪等,产生了某种想亲临甚至同情它们的感觉。比如,当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他的回忆不正确但电荷/依然充斥中枢神经的空间,晶莹的蓝色/点缀着绯红。”我们大概不会为我们处于旁观位置而幸灾乐祸,不会把“他”回忆的不正确当成“他”的错,相反我们会被“他”的无辜所触动,萌生对被测试者的同情或说打抱不平。
我以为,有了以上进入蒲龄恩诗歌的若干通道,那原来看似自闭的诗歌之门便可以打开,呈现出里面煞费苦心的结构。就如艾略特在《荒原》中不停把糟糕的现在与过去对比,蒲龄恩则通过医学实验这个中介(我们也可以把它视为一个有趣的幌子),也把现实与记忆(哪怕是不正确的虚构的记忆)连接起来。与艾略特让过去与现在有所对立不同,蒲龄恩似乎更愿意让现实与记忆合谋,而把他自己抛置另一边,使他能获得在旁观中随时讽喻的有利位置。
“如婴儿般幼稚的,/回归包容一切的法典。”

来源:作者惠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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