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未來,未來的詩歌①
一
有关诗歌未来的问题,也许读者和评论家会去关注,但我说不准诗人是否关注。在我看来,诗人不是为了唱和某个原有的思想、或为了回应外界的某个召唤而写作,所以他不会去考虑诗歌未来的问题。而且,诗歌作为一种初始,不是用时间来解释的;相反,时间倒可以用诗歌来解释。我甚至要说:诗歌没有时间,诗歌本身就是时间。作为一种初始,诗歌,仿佛一刻不停地处于离家远去的旅途之中,只会栖身于永不会抵达、永不得宁静的居所——我指的是“未知”。在这一“未知”中,“非理性”一直在等待被他者言说。那未被道出的言语,也许比已道出的更加复杂和朦胧。或许,这一“未知”的领域会越发扩大,并变得越发朦胧、复杂。
那么?我是指诗歌的未来就是诗歌本身,或者就是诗人本身吗?
然而,就在谈论这一未来的同时,我还在力图避开这一话题。首先要承认,在我归属的那片土地上,诗歌和过去、写作和神圣是两对孪生兄弟;在那片土地上,时间,好比是“永恒”怀抱里一个一直都结结巴巴的儿童。这一“永恒”体现在稳定的、完美的、终极的文本中——《圣经·旧约》和《古兰经》的文本中。因此,身处我归属的那片土地,要谈论未来的诗歌和诗歌的未来何其不易!更何况,这样的谈论会涉及到时间的相对性,而这极有可能解构那种“永恒”。
在我看来,有关阿拉伯东方诗歌的这种观点,同样适应于西方(欧洲和美洲)的诗歌,尽管程度有所不同,本质上并无区别。
二
让我把话题再回到那个一直在等待诗歌将它言说的“未知”。这一“未知”的形式在不断加速变化,其变化的速度在下一个世纪会更加迅猛。在我看来,传媒凭借其拥有的丰富多样的手段和五花八门的技术,正在不断侵蚀宇宙和人文的空间,并导致人和“未知”越来越疏离,即人和他内心深处的自我越来越疏离。与传媒为虎作伥的,是对原始文本的回归,因为这种回归首先是具有意识形态和政治色彩的。人将会发现自己受到两大机器的围困——技术、物质的机器和文本、意识形态的机器。这意味着在文化层面、尤其在诗歌层面回归意义的初始性,让诗歌演变成为抵达而非探寻,答案而非疑问,稳定而非变化;“永恒”会越来越制约时间的运动。
因而,诗歌乃至整个创作都会受到威胁,这种威胁甚于我们从专制政权那里领教过的文本和意识形态的威胁,因为这种威胁源自技术与宗教的本质,它并非由权力自上而下强加造成,而几乎是客观存在的。这一威胁将迫使诗歌重新成为工具,为所谓的宗教真理或技术真理服务,并将迫使诗歌回归意识形态、政治与社会,只不过披上新的外衣而已。由于这一威胁,诗歌会变得不过是原始文本的改头换面,并受教谕与唯理特征的支配。而不具备这种特征的另类诗歌,将被指责为胡话和呓语。
在这双重机器的压迫之下,诗歌将被要求与某一潮流保持一致,沦为储存、沿袭现成意义的容器,只是对时间的裂口作不断的修补,以便让时间顺应意义的“永恒”和“永恒”的意义。
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仿佛都不是在向着21世纪前进,而是坐等21世纪走来,被它塑造,被它席卷,不由自主地迷失方向,回归过去。这种过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地体现为神圣的文本,荷载于人类的气息、思想、日子和工作之中。
三
诗歌如何对抗这支庞大的敌人的队伍?
我不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试图向你们道出源自我想象与经验的内心设想,并假设我自己生活在新的世纪。在此,我倾向于认为:诗歌同“无形之物”、同内在的、心灵真谛的联系应该更加密切,应该更坚决地拒绝来自外界的一切成命,拒绝被纳入某种意识形态、某个政权或某个机构的彀中。诗歌应更加坚信:它拥有自身独有的特征,与那些技术的、文本的特征迥异。如果说拥有多种手段的传媒,使用技术和宗教文本的机器侵入了宇宙和人文的领域,其地位愈益显赫、势力愈益庞大,那么,与之相对的诗歌,应更专心于探索这一强劲的侵入者无法觊觎的领地:心灵、爱情、疑问、惊奇和死亡的领地。诗人在感受沙漠的空间正在扩大的同时,也会愈来愈真切地意识到诗歌有其目标——但不是传统意义上意识形态和政治的目标,也不是使诗歌沦为某个宗派或外界某物服务工具的目标。作为一种最崇高的表达人的方式,诗歌代表的不仅是词语之间的关系,还代表了同世界和万物的关系。诗歌语言是有目标的,因为它旨在揭示上述关系。这一目标要求诗人最大程度地了解语言,了解人和世界,要求诗人用最优美的形式,对人与世界作最深刻的展望。这样,就要求诗人不断创造新的表现手法。
在此,我倾向于认为:我们在东方和西方所熟识的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狭义的诗歌,在技术和文本的机器面前,将变得与现实时间格格不入。因此,在诗歌的内部结构和外部形式方面将会出现全面的变化。正如诗歌的概念曾经拓宽,包括了韵律诗和散文诗等多种形式,在将来,诗歌写作这一熔炉也必将扩大、变化。诗人或许会在创作中加入戏剧、小说、哲学、科学、历史等学科的元素,并从语言艺术之外的其他艺术、从现实万象中汲取成分。很可能艺术和写作的各种形式会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新的诗歌形式。也许,我们会在未来的诗歌中读到小说、历史、哲学,读到森罗万象及其背后的奥秘,读到心灵的脉动和疑问。也许,我们还能在诗歌中发现几何图画和音乐。也许,诗歌会变成更近乎集语言和各种艺术之大全的综合戏剧。
同样,我还倾向于认为:诗歌和功利性目的之间的矛盾将愈益加剧。在20世纪,诗歌已经被功利践踏得几乎窒息。摆脱来自外部的技术、文本、意识形态和政治的束缚,能让诗歌更聚焦于人内心深处的魅力所在;在那里,自我与世界的波浪将以不同的方式汇聚,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运动状态。因此,诗人将愈益深刻地探入内心和语言的世界,以照亮言说主体的身份和被言说的客体的身份。
我还认为:诗歌绝非读者和其他任何事物间的中介,不会向读者提供什么答案。诗歌更是一种力量,能让读者回归自身,将他越来越深地引入内心世界,让他向自身、向世界提问,并自己去发现问题的答案。换言之,与其说诗歌是文学,不如说它是火焰。诗人在创作和思考的时候,应该犹如驻足巅峰一样,能够放眼四方,洞察一切。
当诗歌给言语的体系带去种种变化之际,当诗歌文本更近乎历史和世界的碎片相互碰撞的汪洋,成为时间与空间、新与旧、散文与韵律、科学与梦幻交集点之际,诗歌将更加专注地围绕愿望与快感,从中迸发而出,并在其中汇合。
一首诗将变得更近乎于一条河流,其中又汇集了股股泉流。诗作为愿望与乐趣,将突破藩篱,穿越禁忌,并将不断地、创造性地构建那些尚未成型、甚至不会成型的事物。诗将会犹如俄耳甫斯的头颅,但他漂流的河流,将成为语言身体上的整个宇宙。
四
你们知道黑格尔曾说过:“艺术已成为属于过去的问题。”可我要说:艺术是属于未来的。我还要走得更远,我说:未来是属于艺术的;而诗歌终结的时代,不过是另一种死亡。
诗歌没有时间,诗歌本身就是时间。
① 译自《〈古兰经〉文本与写作的天际》,阿多尼斯著,贝鲁特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作者:阿多尼斯(Adonis)
翻译:薛庆国
题图:Autumn wind and stars,Karl Schrag 绘
■ 选自《当代国际诗坛②》,作家出版社。
更多精彩内容,敬请关注5月23日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系列|突围:朗诵与对话(第二场:阿多尼斯+薛庆国)
第二场 阿多尼斯+薛庆国 IPNHK「突围」朗诵与对话系列活动
唐小兵(学者)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