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
路边的树永远在沉睡
如果醒来
它们一定无法忍受
这么多车，这麽多噪音
汽车像风一样驶过
车中的收音机，播放着
历史评书
声音的钢锤
一点点敲碎眼前坚硬的石头
我穿着一身黑衣
沉静地坐着
透过玻璃，看见了热带鱼，蝌蚪
和负重的袋鼠
店面的招牌字，弯曲得
像字谜，巫师们
正穿行于时间的河域
他们无法停下
将一朵玫瑰交还于枝头
太阳照进车内
稀薄的光
聚集起你的形状
现在，我就要穿过桥梁抵达
流水人家，竹林深处
绿色的雨水，滋润着看不见的根茎
2009-9-24
一朵花
我想为你写一首诗
诗里没有别人
没有你喜爱的风景
只有我和你
和一朵花
它用了很长时间生长
用了很长时间开放
它让我想起一些奇怪的事
比如尼泊湖的水怪，或者
冥府的看门人
有时我抚摸着它
像一团柔软芬芳的泥土
有时它托着你
飘得很远，你后院中的植物
我全不认得名字
恨了你那么久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安静地坐着
谈起一些玄远之事
那朵花像云一样浮着
我看见你的眼里
也有一片云
我莫名地欢喜又暗自悲伤
2009-10-4
告别
翅膀的影子掠过空中
一些水分悄悄流失
月光下
夜晚的蝙蝠
努力保持着平衡
它的睡眠是一个幽深的窟窿
也许告别已经开始
河面静泊着云影
草地和树枝也是安静的
一种轻盈
不妨碍
另一种无声的沉淀
每天都有人离开
正如总有归人
炉火上总有喷香的晚饭
应该被忽视的
是肌肤上的些微变化
是颤巍巍的笛声
而玻璃窗的隔音效果
越来越好
是不幸之万幸
2009-10-9
暗香·乌托邦
我抚摸到树林，青草
下几级石阶，抚摸到流水
映在水中的天空
我抚摸到自己
穿过桥洞的风日夜穿梭
岸边的芦苇有着幽灵的身姿
我抚摸到无限——
如此天高云淡，却终究难以避免
谈起住房，价格的涨落
同钱塘潮一样
生死攸关并非只是一念之间
远处，新建楼盘的玻璃
投来一地
坚硬破碎的光
在这里，我们依然是
突兀的闯入者
小偷
或者流浪的异乡人
唯有女儿
和她的小伙伴
做了真正的主人
她们结网捕鱼
埋锅造饭
现有的一切都是她们的素材
生活丰盈而自足
对着我们，她们骄傲地
叫出它的名字：
暗香·乌托邦
她们的眼睛，在由远及近的
暮色中，漆黑发亮
像一群闪烁的小星星
又像一些即将被遗失的小珍珠
2009-10-11
个人叙事
关于这个时代，关于民族
正义，苦难或者黑暗
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每天，我在黎明的灰光中
起床读书，一只鸟
总会鸣响在窗外
今天，还有额外的雨声
和几个孩童的笑声
他们撑着伞，像会动的蘑菇
踟蹰在街头
所有这些没有方向的事物
是我知道的全部
足以成为永恒的开端
此外，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翻译诗歌，或者上一堂课
打好醇厚的五谷豆浆，滋润家人的胃
越来越愿意
对着陌生人微笑
我打开的只是一面狭窄的窗子
绝没有一览真理的豪情
也不相信，谁能为谁的命运负责
就像在梦里那样，我始终看见偶然性的面孔
它眨着狡黠的眼睛
变幻莫测，但并不缺乏温情
如果我是一棵植物
我会撒下种子
它们将有蒲公英的性情
但未来的一切
依赖于土地之下的根
那里，有隐忍，沉默和黑暗之中的期待
2009-10-13
心理分析师
我尝试刻画你的形象
当我划出
重重的一笔
你就掀开石门走出来
面目模糊得像一池浓墨
但这不影响什么
只要有阳光，就会有影子
有空气，就会传递声音：
来，躺在沙发上
来做我的病人
不要闭上你的眼睛
不要在意空中掠过的鸟翅
你要石梯，我给你石梯
你要水中的月
我也给你
我还给你最深的睡眠
和回家的路标
而你必须从每一根寒毛的顶端
感受流水
独自完成一段归程
像一个真正的绝望者那样
诀别同伴
热爱稻草、孤独和夜晚的紧身衣
2009-10-22
我们
你也如此孤单吗
气温骤降，我伸出手
抚摸到玻璃
你的眼睛在树林后
闪烁，跟随青草
逃回地下
每一阵风都使我变得更轻
选择变得多余
三宿于桑下，或者
做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
结果并无不同
落日洒下黄色温暖的尘土
江面上升起无边的沉寂与伤感
2009-11-3
答案
——陈琳之死
你丢弃的重物
激起了灰尘。那一刻
我正在经过
面包与烤肉的香味与音乐
一起飞向空中
清脆地碰杯之后
你如此迅速地给出了答案
而我还想倒立着
看你一会儿
窗口的夜色美得如此冷清
你的深色眼影后
几只蚱蜢跳进微黄的草丛
2009-11-4
雨声
夜晚，被雨声惊醒
迷蒙之际，许多小生物
站起来
一场骚乱就要开始
我拽紧被角
将它们捂在黑暗中
雨继续向下落
不依不饶的气势
像要带走什么
已经这么空了，树
掉光了叶子
汽车供给风逃逸的速度
静止的都在默哀
一整夜，我和雨声搏斗
醒来看见灰色的
天空，忽然怀念童年的大扑满
被掏光了硬币
它也没有一丝怅惘
憨厚的形态
暗藏智慧与希望
2009-12-9
空白
这个世上，我引为亲人的寥寥无几
诗歌是其一，你亦是其一
我不说永恒
痛苦只有一生，一次，一个方向
血肉将在泥土中流逝
连同爱，连同从未照面的心
你走得那么远，那么轻
仿佛词语支撑的影子
不会真的活转
许多人爱抚它，如同许多人不断消失
我写下诗，同样
只是留下一片空白
2009-2-18
关于大海的记忆
一
盛夏，白光刺眼
一直闻到烧焦的肉体气味，一直有重物坠地
偶尔下雨，花茎忍辱负重
飘过树梢的不是幽灵
我们用闲聊与零食掩盖恐惧
敞开的裙摆上，滑动着一张张虚荣的脸
青草多么幼稚啊
夜晚仿佛从未真正降临
唯一的一次，我循着路标走到海边
坐在灌木的阴影中，哭泣
目光跟随海岸线，延伸到天际
二
再后来，我们是一群人到海边
带着泳衣，浴巾，遮阳伞与救生圈
海有时蓝，有时黄
有时风浪驱逐了游人
我独自在水中潜伏
他坐在岸上，目光如缆绳
身躯如磐石
白浪淹没我，又托起我
鲨鱼在银幕上展示森森的牙齿
远处，防护网上的浮标
是另一块小小的陆地
三
关于海的记忆有些陈旧了
沙砾昏黄，烟雾缭绕
月光举着钝刀缓慢地磨
贝壳们走散各地
就像一个大家族终于分崩离析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雨扯动风
紧紧贴住她倾斜的身体
一面招展的白旗，仿佛要乘风而去
一行脚印像搁浅的鱼
挣扎在沙滩上，不知所终
四
如果还有意外
是关于台风的警报，是遥远的海啸
吞噬了陌生人
当我站在防波堤上
只有巨大的白浪，飞沫湿怀
而我安然无损
投海与跨越都是想象中的事
海边的浪漫是文字中的事
堤坝伸向海中央
目光所及，是一些小白花
细弱地开放
五
我退得更远，退回到书房中
坚壁清野，无须设防
无人越过书桌
觊觎大海的尸体——
珊瑚石，贝壳链，僵硬的海马
仿佛死亡只是装饰与点缀
绿色，也环保，没有呛人的化学气味
活着的人，平安地爱着书中的珠玑
偶尔梦见大海，就到了冬天
贝壳完整地做着贝壳
北极熊正孤独地踏过冰雪
2009-2-28
短章
青山隐隐
——和小尹、丹妮一家访游林学院
1.青山隐隐
青山和我们捉迷藏
它打开门，跑出去远远地
吸一口气，呼一口气
把我们当作植物，撒来一大捧雨珠
我们扔了辎重，测算好距离
一溜小跑到它面前
它已背过身，陷入沉思
说：游戏结束了
2.鹅
不如去湖边看鹅
几个小家庭，和我们一般热闹
在岛上呆厌了，就游上岸
踱步之间，湖光山色尽归其所有
我们惊叹，我们欢喜
我们看着它们
摇摇屁股，跳下水，游走了
3.梅
春雨下了很多天，梅还开着
我们说起超山之梅，灵峰之梅
老家的梅花开在记忆中
梅，簌簌地落下花瓣
万物何曾远，心何曾自在
4.隐居
屋后是山，屋前是湖
新装修的家，温暖如春天
你的眉眼间渗出雾气
再不提恩怨
只说眼前之事——
湖中的鹅有几家
山上的梅何时结果
茶树铺满山坡
暮色中，独坐草亭，听溪流淙淙
5.茶花女
女儿的小辫上插了两朵红茶花
左边一朵，右边一朵
她的脸开在中间
一共三朵
插在我的心中
2009-2-23
野孩子
田野宽阔得使人心寒
小路通向四面八方
狗尾巴草和干枯的棉杆
一起耷拉在田头
需要一把火
而不是水或若隐若现的雾
连接起远处的村落
更远的山是一个小缺口
野孩子从那里离开
再不回来
2009-2-7
陵园
河坡上，孤坟点点
香火的气息绵延到对岸
风将它送得更远，直至渺茫
一只小船泊在岸边
杂草横斜，落叶正随风迁徙
陵园围住各家的地盘
像活人的棺材，天知道
那些死魂灵，在哪个角落把盏言欢
2009-2-7
失眠之夜
夜晚的锋芒微冷
无数黑蚂蚁爬上山巅
皮衣人走过，死去的皮肤香味
带来依恋与恐惧
窗帘重重垂下
秒针像一口深长的叹息
绵绵不绝
2009-2-16
三月
一些忧郁
不为二月的雨水所动
需要更深地埋藏
更耐心地等待
三月永远在空白处生长
当它忽然冒出绿芽
最初激动的
不只是那些猝不及防的人
你看，雪已消融
陌生人的眼睛
也散发出火的温暖
2009-2-16
流浪狗
他的手在冰雪中摸索
他的头发
已迫不及待开了花
春天的夜晚，是古筝的摇指
颤颤巍巍
他在窗外，站成黑色的树影，
悸动的身躯，在梦中
如一条流浪狗忍受着难言的痛苦
2009-2-25
蔬菜
蔬菜之美，和雨一样
终结于泥土
在案板上，它们洁净得如同供物
我一边吃一边庆幸
从未生根发芽
雨已下了二十天
天空的一个伤口难以愈合
但是，无人祭奠，无人伤心欲绝
2009-2-25
芦苇
所有演员在后台紧张地妆扮
世界无声
而芦苇正在离去
除非你早一些，再早一些到来
就可以看见，它如何喂养冬天的麻雀
如何在水波上谱心曲
神态萧疏，却又暗藏喜悦
2009-2-26
叶子
这种绝望的相似性
这压倒一切的大多数
有时，我们发动一只军队的力量
不如一朵野花
在路边无意招摇
2009-3-4
果实
种豆的人注定得不到豆
爱豆的豆荚
将在火中哀泣
果实不在乎这些
它让灵魂出壳
化身万物，仿佛恨着它自己
2009-3-4
根
出版仪式上，所有人都到齐了
化妆师，灯光师，以及脸色发暗的秘书
一一就位
惟独翻译家缺席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默默祈祷
要重新回到自己的梦中
2009-3-4
荆棘
睡眠，是一场安静的狂欢
是一座桥，走过去
杨柳的嫩叶，阳光，微笑
渗入骨头的亲与痛
而失眠，是不及物的
玻璃上重叠的人影
一阵突然的耳鸣
荆棘，插满幻想的院落
2009-3-16
白玉兰
它们安静地排排坐好
安静地仰着脸
一种令人窒息的乖巧与柔顺
仿佛无数个我
从四面聚拢，安于一身
白日美若天仙
夜晚漂浮如一片云彩
2009-3-18
勿忘我
山下的小河干枯了
她走到河边，再不采花
每夜，床单下竖立的钢针
刺得她浑身骨头痛
窗帘飘呀飘
只有她的影子从水中逃了回来
挨紧她，仿佛心有余悸
山坡上的小花，忽然就有了名字
勿忘我
2009-3-4
草地上的一个下午
这个下午，我坐在草地上
发愣
一些孩子摇晃着走过去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
快乐或愁苦地走过去了
最后走过去的，是我自己
低着头，表情恍惚
草地上的这个下午
所有的植物都安静地生长着
包括刚刚到来的那一株
2009-4-5
古琴曲
又一阵风吹过了树林
受惊的松鼠在树枝间敏捷地跳跃
松果时而滚落草地
阳光很好，林中却有些幽暗
每当听见古琴曲
我的心，顿时
被关进一只古老的木匣
投石问路，遇见的
都是带有木头气息的繁体字
2009-4-5
少女的春天
所有的花属于你，所有的阳光
所有的雨珠
所有夜晚的芬芳属于你
所有的你，合起来
只是一阵风
春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你还是无影无踪
2009-4-21
坦白
两只灵敏的耳朵
支楞着
夜晚的隐私
是一只水蜜桃，轻轻一挤
就会溢出芬芳的汁液
假如蟋蟀来伴奏
一切更趋完美
做个失忆者，多么幸福啊
阴影飘过院墙
你将握住一个人活生生的心跳
2009-4-21
木鱼
敲啊敲，一座老宅
寸草不生。据说有个书生
曾玩过冒险的勾当
蜡烛的火焰飘忽不定
他在月光中打捞了一遍又一遍
白天，春鸟择枝而鸣
柳枝插活在另一方院落
摇船的人，留在此地，耐心摆渡
鱼，闲得无聊
看着木槌，想象钓钩与罗网的游戏
2009-4-21
桥
一只鸟展开的翅羽，可以化身万物
阴郁的重心，不断倾泻的
虚无似的风
这些水珠
盲目奔走
美得
毫无功利
瞬间的迟疑
桃花已灿烂多时
羽毛消融于天空，对岸空旷得使人发怵
2009-4-21
铃声
她的眼睛
顺时针转动，暗自
加快速度
粉笔还在游走
窗外，阳光的布匹
扯得太紧
铃声，裂帛似的
她记起那个小女孩，跳房子
一格一格，马尾辫摇晃得
像古董店的架子钟
2009-4-21
成蛹
每一个夜晚
都有一些碎片留下
风将它们吹走
无雪的冬天
屋顶与枝桠，一贫如洗
他将灰白的脸
贴紧棉被，云雾深处
神仙的踪迹，似有还无
天枰的另一端
正缓缓倾斜
一只蝴蝶，艰难地飞行在
昏暗的田野上
2009-5-1
下课后
下课后，我独自留在教室
疲乏而空虚，仿佛一句被说出
又被遗忘的话
一棵风干的种子，不安地
滚动在坚硬的壳中
一排排空座位，瞪着
好奇的眼
2009-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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