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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凌云:无声的河流(2)
           12岁的插秧客
   
    我开始学习劳动。暑假农忙期间,我跟着大人一起去田里收稻谷,插秧。好多次,为了表示自己也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人,我和姐姐争着站在前排,把一摞摞稻穗往打稻机上甩,让谷粒扑扑地飞向简易木仓。父亲、母亲、爷爷和我们轮换着上打稻机,两个弟弟则不断将稻穗递给我们。只一会儿功夫,肩和手臂很快就酸了。如果是插秧的季节,我粉白的的脚趾甲就会被田里的肥料染上微黄色。我的力气还没长全,挑二三十斤重的的稻杆回家,一路上也要歇两三次。我挑稻杆回家的间隙,也会跑去照一照镜子,我看见自己两颊,比红色的云霞还红,我冲着“她”微笑,“她”也回报我甜美的一笑。那笑容从没有人见过。

    与家人一起下田干活,让我有了小小的成就感。但我最爱的是读书。那些年,书总是奇缺,父亲带回来的《七侠五义》、《艳阳天》、《绿野仙踪》、《封神榜》、《欧阳海之歌》、《苦菜花》、《敌后武工队》,我都看得入神,竖排的《东周列国志》也拿来读,虽然读不懂,每个夜晚仍是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才吹熄煤油灯。母亲说,太费煤油了。其实我已经用小竹签将煤油灯的纱线芯拉得很低了。光线如豆我也能读,我的视力好。

    父母以他们自己的勤劳和处世态度教育四个子女。那时候,父亲常说的一个故事是“希乃和文良的故事”,这是村里流传的一个穷人和富人的故事,故事没有特别精彩的地方,但得到的训诫是:我们是穷人的子女,不是富人的子女,吃饭不可以嫌没有菜,能吃饱就好。母亲说,芥菜一出就有四样菜了:嫩顶切片后稍微腌制一下就是芥菜辣,菜梗腌制熟一点也是一盆菜,还有炒芥菜心,加上腌过的芥菜干放一点碎掉的米线一煮,也是一盆菜,够一家八口吃了。难怪母亲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她常说,“八张嘴要吃饭”,这是劳动者最简朴的真理。

    我放学回家后的主要任务是打猪草,后来给母亲的“十字绣”活儿缝边,据说那些绣花布要出口到国外当餐桌上的台布,一般每一套绣花活计都包含了比桌子大的一幅白棉布,还有十幅小方巾。给花儿填上鲜艳的花蕊、给花布缝边都是我的事情。母亲老是夸我聪明,因为同样长的线,我在引线时用小指把线往外一勾,这样就大大缩短了手臂要引线的长度,节省了好多时间,比别人缝得都快。一到休息天,母亲总是早早把我和姐姐叫醒,一起绣花。

    那时候家里经济困难,母亲干完家里的农活,就会与一帮邻居去邻村打零工,赚钱养家,母亲好几次都带我去一起去。有一次,我跟母亲起早,走了近一小时的路,去当插秧客,雇主看看我说:她太小了,会干活吗?这时候,邻居们都会帮我说话,我便努力挺高身子,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做帮工和在自己家干活不一样,不能让雇主看到你偷懒。那一天很难熬,我与另一个人给稻田打格,用一条直线固定,插上秧苗,隔几株空间,再插上一行秧苗,另外的人则在我们划好的绿道道中,后退着插秧。毕竟只有12岁,我刚干了一会儿就腰痛,直不起身体。真难熬啊,那一天,我希望天黑得快一点,而我每一次抬头,总能看见让我绝望的太阳。日落来得真慢啊,我累坏了,瞅了几个空,在田埂上坐了一下,见监工来了,又赶紧弯腰插秧。结账的时候,雇主跟我妈妈说:这个孩子干活还嫩,不值这个钱。经过大人们一番争取,大人拿到了3元一天的工钱,我拿到了1.5元。这是我第一次赚钱。我的脸上沾着干了的泥浆,过大的草帽用线系着,下巴边勒出了红道道。那天回家的路很长,脚踩下去生疼,但我已成长为一个雇工,一个12岁的插秧客。

    母亲不仅是全村数得着的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还有无穷的生活小智慧,怎么样的苦日子,她都有办法过下去。加上爷爷也是出了名的勤劳苦干的人,他们除了种田,还上山种番薯,种土豆,种萝卜,努力让八张嘴吃饱饭。在秋天,爷爷和母亲在田里烧一堆堆的火泥给农田备肥料,火泥堆成塔状,中间夹杂着一层层泥和秸秆,如果泥和秸秆的比例得当,烟可以一直从尖顶上冒半个多月。

    但家里的柴火还是不够烧。母亲与邻居们便想出到二十多里外的糖厂捡甘蔗渣的主意。捡甘蔗渣都是在夜里去,正常制糖过程中的甘蔗渣都在流水线上马上被打包,母亲和邻居只能在堆甘蔗的地方拣一些吃甘蔗的人随口吐掉的甘蔗渣。

    母亲也带我去捡甘蔗渣,我们晚上步行两个多小时到了糖厂外堆放甘蔗的地方,那里的甘蔗堆的像一座座小山。我一看,简直惊呆了,在这里工作的人应该有吃不完的甘蔗吧?真幸福啊。糖厂看管甘蔗场的人不允许人们走得过近捡甘蔗渣,怕人偷吃,远一点就不管了。由于场地很大,看管甘蔗的人总有看不过来的地方,母亲和邻居们会捡到很多甘蔗渣,捡了一会儿,母亲会叫我在自家捡的甘蔗渣那里守,不然有人顺手牵羊,就白忙一宿了。上半夜,我一般是先捡甘蔗渣,后半夜就在河边一个地方守护捡来的战利品。我们的装备很简单,用一块带腰带的大大的黑布在腰上一系,一只手握着下摆的两个角,一个大大的布袋就形成了。我们在甘蔗场边一路寻找,见到甘蔗渣就捡起放在身前的布兜里。负重和捡拾都让我们弯腰,看到一小块一小块白花花的别人口中吐出来的东西,我们就走过去捡起来,这一切做得心满意足。甘蔗场的白炽灯很亮,照得每一个人都脸色惨白。我看母亲很小很陌生,母亲看我的样子,也一定变小了,而且不再红润了。我们在灰黑色中夹带着绿色的甘蔗场边走着,不知疲倦地寻找,就像是为庞大的甘蔗山而存在的游动而发黄的饰边。我观察着对我来说有点庞大的的景象。内心深处贫穷的苦楚,很快就被炫目的白炽灯笼罩。那些夜晚,我没有更长远的人生打算,我只要甘蔗渣。如果有一个熟人见到我,一定会觉得我十分狼狈,但是我已经在夜幕和白炽灯的映照下,像另一个人我自己也不认识的人,我可能会与这个见到我的熟人一起嘲笑自己,何况我的嘴里时常啃着一节半节甜甜的的甘蔗。我不在乎。

    我可以当一个干活的好帮手了,父母就不想让我继续念书了。我说什么也不肯,急得几天不吃饭。母亲看我躺在床上流泪,就答应了我,但条件是学费要我自己赚。那个暑假,我拼命绣花,终于凑足了读高中的学费。而村里能读上高中的女孩,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在小村里,书少的出奇,我不知道到哪里找好书读,往往是借到一本看一本。我将自己读过的书名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把看过的电影也记在本子上。这个本子被我放在一个高柜子上的小抽屉中。这书名记录中,后来有了《基督山伯爵》、《茶花女》、《黑郁金香》、《第二次握手》,记录延续了四五年,后来的一切,被一个特别的小木匠改变。
   
    小木匠来临
   
    小村虽然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但还是显得太空荡了,或许仅仅是为了不使人厌倦,人们早早给小姑娘找下婆家,让年纪轻轻的女孩出嫁。

    那是一个空荡得让人昏厥的傍晚。有人对我和姐姐说,请坐!这口气,更像是“请到你的命运中来”。

    那天放学后,我跟着姐姐去姐姐的女同学家玩,这位同学住在邻村,我们到她家时已经是傍晚了,由于没有吃晚饭,我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这时,不断有人来看我们,还说一些“姐姐长得不错”“妹妹也不差”之类的话,这些人衣冠楚楚,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给这位女同学的哥哥选对象,而那天的对象就是我姐姐。原来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见面。那年我十二岁,姐姐十五岁。我只觉得心房怦怦跳,旧了的格子外套特别寒酸,手肘部位的补丁格外明显。后来,在母亲正式拜访这户人家之后,姐姐真的与这个女同学的哥哥订婚,开始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姐姐的命运很快成了我恐惧的宿命。母亲说,姐姐订婚的260元彩礼用来还债了,因为家里有八张嘴要吃饭,父亲是民办教师,挣得是工分,全家的口粮总是不足,年复一年,家里还有几百元积欠下的债务要还。我隐隐地开始有点担心。

    那年,我虚岁15岁,实际年龄只有13岁,终于有一拨拨人来看我,并背着我窃窃私语。一天,母亲正式跟我说,要我也定亲,对象是邻村一个远亲的远亲,全家都是本分人,父亲和五个儿子都做木工,那家的老四比我大三岁,人品好,也老实,就给我订这门亲事了。说媒的人也来得勤了,跟我说,他家就在小河对岸。我感到恐惧。我的人生刚刚开始,什么都不懂,我反对父母给我做这样的决定。但他们把我的反抗看成倔强和一时的羞涩,因为很多邻居家的小姑娘就是这样哭着闹着,最后老老实实地出嫁。大人们认为,这抗拒和哭泣是仪式的一部分,他们乐于接受这仪式。

    所有女孩一开始都是反抗的……这些别的女孩,她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泪水也参与造就了我的命运。

    一个“好日子”,媒人领着小木匠来了。村里难得有新鲜事,邻居们都来围观这一“喜事”。

    我偷眼看看小木匠。小木匠个子不高,身穿略显宽大的新衣,肩挑装着桂圆、喜糖等聘礼的箩筐,箩筐的绳子在扁担上绕了好几圈,还是险些碰到地。一个可笑的人在勉励撑着这副撑不起的担子。母亲把灶台烧得热气腾腾,一会儿给他上枣茶,一会儿端上加了两个鸡蛋的面条。聘礼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个红色的小盒,里面装着一只缠了红纱线的银戒指。我家给小木匠的回礼是一套朱砂碗,圆圆的朱砂碗从八个方向用红纱线捆好,还扎上了万年青柏。这两样最重要的礼物交换后,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

    小木匠给我家的礼金290元,被悉数拿去还债了。

    我感到的茫然大于无助。我控制不了这一切,我向父母申诉,我哭泣,但没有任何作用。

    一年中的几个节日,小木匠都会带一点面条和猪肉之类的礼物来走亲戚,也想跟我搭讪,但都被我不高兴的脸色撞了回去。

    小木匠的家与我家只隔着一条十多米宽的小河,一些邻居拿这事开玩笑说,坐一个大一点的脚盆,用手掌划着就可以过去哦。我觉得这些玩笑毫无意思。许多个清晨,我都会被小木匠的嫂子们踩土豆皮的声音吵醒。土豆成熟的季节,天还很黑,她们就用脚在装满了土豆的木桶里踩,给土豆去皮,然后拿到菜市场卖。芋艿成熟的季节,清晨的河埠头又会想起脚在木桶里踩芋艿的声音。她们的脚板会痒吗?我如果嫁给小木匠,以后也要用脚在木桶里踩土豆皮和芋艿皮,天地也会这么狭窄,我将终生服侍这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流。越想越觉得害怕。我不是怕劳动,是怕这幽暗天空下毫无色彩的人生。

    我开始了漫长的自由抗争,我没想到抗争是那么艰难。在我的家乡,订婚悔约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我向父母申诉,总是受到父母责骂。我去借钱,偷偷从家里的衣柜里找到小木匠送来的银戒指,壮着胆把戒指和礼金送还给小木匠家,但他们又把戒指和钱偷偷送回来交给我母亲。我所有的努力都被挡了回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训斥和谩骂。在村里,小小年纪的我成了众矢之的,那些静夜里陪伴我的书本就成了阻挡箭矢的软弱盾牌。即便如此,苦涩的泪水还是不停地淌下来。

    在这一次次心力交瘁的抗争中,我没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机会,高中毕业后,我去父亲任教的学校当了代课老师。所有梦想都搁浅了,我只有读书,把自己埋在我自己也找不到的世界里。但我终究要回到现实中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我尚未长成的心时时一阵刺痛。

    我的本性爱说爱笑,但一静下来,小木匠的影子就会从各个地方出来,让我的两眼蒙上浓雾。我的整个生命都陷入了低谷。我不应该得到这样的花季。当我与别的女友在一起,她们的欢笑让我愈加忧伤。我为什么要遭受如此不同的命运?朋友的喜糖在我嘴里是苦的。我的问题很多很多,但没有一个问题能找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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