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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漫长的告别与相遇:80后诗人访谈录
                                序
      
       本书共收录十七篇1980年代出生的诗人的访谈。在策划这本访谈录的时候,我们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或者规划,只是希望这些80后诗人能自由地、肆意地谈谈他们的写作,他们对于诗、对于生活,包括对自己的理解和思考。我们这本访谈并非是关于80后诗人的第一本访谈录,但却是在“最好”的时候出现的一本访谈录。
       “肖水已经四十了”是2019年年底在复旦大学举办的首届80后诗人活动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玩笑话,但仔细想来,这也并非仅仅只是一句玩笑式的“修辞”。是的,第一代80后今年已迈入了四十岁。俗话说,“四十不惑”,年龄最大的80后诗人已经四十了,而最年轻的80后诗人也过了“三十而立”的年龄。虽然在惯有的认知里,80后依然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80后诗人也一直是“青年诗人”,但没有关系,在2020年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我们希望有这样一批诗人能以文字的方式来记录他们关于诗歌、生活和爱的思考。也许以后,等80后诗人到了五十岁、六十岁的时候,还会出现新的访谈录。那个时候,他们对于写诗、对于社会历史、对于世情冷暖、对于理想和信仰、对于爱等,又会出现新的思考,但正是这些不同时期的断代文字所呈现的思考与表达,勾勒出了一段关于诗歌写作的历史和一代人的精神记录,这也是我们做这份工作的意义和初衷所在。
       在一篇一篇阅读这些访谈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星空的画面和“星空”的概念。这样一篇篇气场各不相同的文字,仿佛古希腊星空中一个个生动的星座,用或明或暗的星子勾勒出它们并不完美却十分可爱的生命形态。格雷厄姆·霍夫曾转述T.S.艾略特为抒情诗所下的定义:“抒情诗是诗人同自己谈话或不同任何人谈话的声音。它是内心的沉思,或是出自空中的声音,并不考虑任何可能的说话者或听话者。”当诗人“不同任何人谈话”的时候,他们呕心沥血创作出诗歌;当他们同外部谈话时,这些谈话也与他们的诗歌一样重要。对他们的访谈如同一场场历险之旅,充满了挑战,也收获颇丰。他们各自的小宇宙独立而丰富,每个人同他们的作品一起,日渐成为当代文学的一种现象,即80后诗歌。
       再让我们回到现实中。80后诗人是伴随着改革开放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这四十多年间,是中国社会发展最为快速的时期,经济的发展冲击着我们对于物质与生活的理解,网络的出现改变了我们的写作和交流乃至存在的方式,高铁刷新了我们对于时空的想象……我们持续经历、感受和判断着时代的各种变化,我们尝试着去做出理解和表达,有些我们甚至于还来不及做出回应,它们就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和笔端,和我们融为一体。从这个意义上讲,80后不仅仅是一个命名,更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在记忆中我们可以辨识彼此。我想正因如此,在阅读同代诗人的诗作或者同他们交谈的时候,总是多了一层惺惺相惜的同理与共情。
       黎衡在《1972:飞向太空》中想象了80后的浪漫主义科幻哲思:“现象真实与本质真实的二元性/让他迷惑,'我将如何完成生活?’”尽管前辈们已经孜孜不倦地投身于科幻小说创作,但是只是从80后开始,科幻才日益成为顶流题材。80后热衷于构筑和解构一幕幕科幻迷梦,将对现实生活的哲学沉思代入科幻作品中,通过天外来客的离奇见闻消解挥之不去的枯燥与无聊。“我将如何完成生活”这一灵魂拷问在80后心中都曾反复发生,而诗人给出的答案则是:“人类说出的每句话/都衍生着新世界,写作者终于完成宏愿”,可谓代表着新一代知识分子的情怀。与之类似,胡桑曾写道:“度日是一门透明的艺术。”他的解决方案也是高超的:“在光阴中/凝聚,学习如何检测黄昏的深度。”“检测黄昏的深度”对学生时代的我们而言,不正是夜以继日的学习吗?同代人必定对此感同身受。
       王东东在《野兽一样凄厉》中写道:“荒草,河流,岁月/什么都可以淹没我。”这代人从学生时代直到踏入社会,仿佛一直被无形的绳索牵着走,到了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统统被规定着,一旦想要越雷池半步,就发现瞬间置身泥沼,并且越陷越深,“什么都可以淹没”,并且“根本来不及哭泣/来不及讲”。——80后在生活中的不自由反过来体现在精神追求的极度渴望自由上。阿斐形容80后诗人共同的特征就是“自由”。这种自由的精神追求,却由于种种原因偏离了它原本该有的方向,首当其冲的就是越来越不再有人发自内心地爱诗歌了。很难想象一个不再有人读诗、不再有人写诗、不再有人谈论诗歌的时代,那是何等样的精神凋敝和文化荒芜?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诗人本性里就存在现代性。……诗歌应该高于现代性。……诗人存在的价值就是要改变世界的形象。”诗人必须承担起诗歌自救的任务。胡桑说:“中国当代诗歌在80年代追求形式,在90年代追求历史和日常,在2000年后追求个人化的修辞,但是每一次追求依然在现代性的逻辑里面,并未唤醒被压抑的过去。”诗人本性中“被压抑的现代性”,也许将成为一代人诗歌创作的根本动因,从而有待在未来的批评中得到检验。
       杨庆祥在访谈中解释“同代人”时谈道:“'同代人’从来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同代人’。这是一个精神的概念,只有那些能与你的精神发生对话的人才能被称之为你的'同代人’。”袁永苹对此有着更为深刻的描述:“80后的特征或许更加明显。我曾经说过,……这些经历都是我们这一代集体的烙印。……我们这一代又是一个文化冲突或者说文明冲突最激烈的一代。”不论是杨庆祥所主张的“精神概念”说,抑或是袁永苹的“最一代”之说,都无疑显现出80后的强烈共通性。作为与改革开放共生的一代人,80后身上无一例外地折射出这四十多年历史的缩影。
       如果说80后在“大历史”的流脉里有着属于一代人共同的经验认知和情感结构,那么每一位80后诗人也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旁人无可取代的“小历史”。正如徐萧所说:“社会或身份经验并不一定成为诗歌经验”,如果说存在一个可以被称作80后诗人的群体,那么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身份认同的撕裂、诗歌技艺的飘忽、审美标准的驳杂、经济生活的悬殊,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造就了80后诗人多样化的诗歌风格。当阿斐、春树他们在网上振臂高呼为80后诗人正名的时候,更多的80后诗人还隐藏在前辈诗人们的影子里踽踽独行,而前辈诗人的典型代表就是海子。
       高中时代的胡桑已经开始独立思考文学史和诗歌语言等宏大命题,并且有意识地阅读现当代汉语诗歌,为日后从事诗歌创作打下了根基。这一时期的他深深陷入了海子的影响中。他的早期代表作《瓦胡同》有这样的句子:“麦地正在解体,我来到果实内部。”在《时间标记》中他曾这样写道:“我是荷马遗落下来的几个比喻”,在《短信》中则有:“来敲打我玻璃制造的小门”,以及在《相见》中:“镜子捆绑着你,婚礼上的你/……/这是另一扇门,另一只手掌”。以上的典型意象“麦地”“果实”“内部”“遗落”“门”“绑”“婚礼”“手掌”都可以在海子的《麦地》《吊半坡并给擅入都市的农民》《太阳》《亚洲铜》《给母亲》《八月之杯》《无题》《海上婚礼》等作品中找到原型。应该说,早期从事诗歌写作的胡桑无论从意象的运用上还是语言风格的形成上都无法摆脱海子的影响。他自己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以至于为了在诗歌上寻求进一步的突破,他一夜之间扔掉了所有的海子诗集,并将视野提升至整个中国诗歌史之上,同时兼收并蓄西方哲学和诗歌的养分,不断地扬弃和摸索着自己的诗歌特色。《长役》体现了诗人转型之后的独特艺术价值,其开篇引用鲍照的名句“苦与乐其何言,悼人生之长役”,随后他给出了自己的阐释:“有人成为了一只冷漠的台灯,/有人成为了一个对立面。而我说:漫长,漫长。”这两行诗从纳兰性德的“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吸收了旋律和节奏美,其诗眼在于“台灯”和“对立面”这一对意象的理解上。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总结了西方文艺批评的两类传统,即“一个把心灵比作外界事物的反映者,另一个则把心灵比作一种发光体,认为心灵也是它所感知的事物的一部分。前者概括了从柏拉图到18世纪的主要思维特征;后者则代表了浪漫主义关于诗人心灵的主导观念”。浪漫主义者通常以“灯”比作流溢的诗人情感,具有照耀另一个心灵的启示作用,而对立面则是“镜”,代表着摹仿和自省的精神。因而胡桑这里所意指的“台灯”及其“对立面”实则代表两种相辅相成的人生态度,诗歌的标题以及引言中的鲍照诗句,恰恰也是漫长人生之苦役的两种终极选择,而这选择同时也是当代社会中人们可以坚持的审美品格。可见胡桑此时已走出海子式抒情短诗的领域,试图建构一个彰显自身审美特色的全新诗歌传统,当然这一传统本身建立在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文艺理论的辩证统一之上。近些年,日常的细节与现实的场景开始进入胡桑的诗歌之中,一些新的变化在发生着,更多的可能性也在其间酝酿。
       与胡桑类似,肖水的创作之路也深受海子的启蒙,然而肖水对海子的告别则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在早期作品《我们的粮食不多了》中,肖水精致地运用着海子式的语词和格调:“玉米,麦子,马铃薯/稻谷,我们赖以生存但/从不去生产的东西/饥饿像你未曾见过的烟花/……/夕阳没落,群山黝黑一片/……/我们还可以双脚踏入/南方秋天的稻田/……/总会有棺木和赞美的诗行/……/杜甫胡须上的伟大诗句/李白酒杯里的澄清月光/……/我们的粮食不多了”;同时应当看到,诗人在这里有意塞入一些海子所不曾用过的表达方式,使得整首诗从语言风格上有一丝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也成为肖水随后一直努力克服的问题。以《南溪乡》为代表的口语风格诗作,一度是肖水赖以抵御早期海子风格制约的创新尝试,并在《叶家花园》和《艾草》等作品中蜕变成为一种全新的美学样式,标志着诗人独特艺术风格的成熟。以《艾草》为例:“似乎,与你说的尘世相反,/有三种苦可以归为荣耀:慷慨,悲悯,以及孤独。”这里每两行为一个韵节的结构,贯穿肖水近期的诗作,成为他擅长的体例。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尽管从整体上呈现出与早期风格的迥异,然而在微观处则愈发向海子靠拢,这首《艾草》即颇为类似《夜色》——“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因此,肖水对海子的告别,实则是另一种相遇。或者说在肖水的诗中,这种告别与相遇反复伴生,甚至成为一种主旋律,其每一次律动,都标志着诗人在人生阅历和思想认识方面的螺旋式跃升。如今的肖水,走遍了祖国的山水与庙宇,试图以民族大诗的形式展现古文明对当代思想裂隙所投射的精神之光。这一诗歌理想,也不禁令人回忆起海子在未完成的史诗《七部书》中所凝聚的苦心。而若干年后,我们或许也将从肖水身上看到某种大诗的可能。
       在胡桑和肖水从追随海子到告别海子直至再度与海子相遇的不同境遇背后,本质上折射出的其实是这一代诗人成长的不易。张二棍这样形容自己在坚持文学道路上的无奈:“说一句很气馁的话,也许文学上的关怀是一种最无力的关怀。当然,在一个越来越商业的时代,文学本身就是羸弱的,何况它的关怀。”从物质生活或者世俗生活的角度来说,80后诗人确实比诸多代际的前辈诗人们都要幸运得多,然而从文学的以及精神的角度来说,他们却又遭遇着诸多不幸。文学在这代人身上的疗愈作用十分有限,脉脉温情也化作苍白的做作演出,很难撩动当代青年的心绪。这也许是商业浪潮卷起的肮脏泡沫所致,但又何尝不是一代人的历史使命和时代本题呢?胡桑和肖水不约而同地选择海子,正是因为在他们尝试写诗的1990年代后期,文学自身也在寻求理想主义的复归,海子是时代的必然选择。进入2000年以后,随着数字生活和网络媒介的爆炸式传播,理想主义再度消隐,取而代之的则是口语诗歌大流行。换言之,百年新诗此时面临着存在合理性的重大考验,回答这一命题的责任自然而然再度落到了80后诗人的肩上。这也是胡桑和肖水们又几乎步调一致地在创作中有意扬弃早期海子式风格的根本原因。与其说是诗人选择了词语和诗句,不如说是词语和诗句选择了诗人。诗人自身创作历程的发展和演进,并非自我封闭的独立事件,而是和一代人的出生及成长一样,同样与过去四十年的历史相依相伴,可以说是历史的垂直投影。下一个十年,80后诗人们将走向何方?胡桑和肖水所给出的答案代表了两种典型的方向。
       “人生来是为了一次漫长的告别”——胡桑面对郑小琼,两位诗人在告别中相遇,在相遇后告别——二十年间,80后诗人从陌生到相识,一些人离开了,一些人仍然在坚守,有的人去了又回来,有的人早已难觅踪迹。当我们谈论80后诗人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洛盏在《最神秘的事情》中如此描摹一位80后诗人从相遇到告别的过程:“他曾经让我们嫉妒/那时我们年轻、矫情/诗句像过于紧张而划断的火柴/而他早早学会让文字呼吸/他的作品,像一座理想的小城/……/后来他停笔,变胖/我们遗憾,但也有庆幸/……/像一闪而过的镁光”。80后诗人和他们的诗歌,已经到了系统性记录和整理的时候了——就像春树在访谈中所说:“已经到了一个80后诗人可以进行历史性总结的时候”了。他们漫长的告别与相遇,从此需要一份更为翔实和从容的档案,以示来者。我希望若干年以后,当80后诗人以及他们的作品与历史上众多时期的诗人和作品相提并论之时,作为同代人我们并不会感到羞愧和遗憾,毕竟我们曾经相遇,而一次次的相遇都只为更漫长的告别,这也许正是我们这代人的常态吧。四十年的时代发展中,一代人以写作的方式相遇、告别,再相遇、再告别,他们记录了这个时代与生活,也表达着自己的思考与感受,痛苦与欢欣,希冀与挣扎……这是一代人的精神史,这亦是80后诗歌的时代价值。
       也许真的到了那一天,当诗歌历史上众多星光璀璨的诗人和作品共悬天河之时,人们会情不自禁地被这一壮美的景象所深深震撼——宇宙苍穹并非尽在有限的诗行之间,而是由满天繁星共同呈现。正如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最后所描述的那样,诗歌作品所具有的内在真理,不会“以任何特定化身体现出来”,而是“像一个个永恒星丛分布在历史的长河中”。“星丛”意味着尽管其构成者受到力学规律的支配是必然的,但同时也因观星者的不确定性而变成偶然的。仰望苍穹,那一片星丛里的每颗星星,都来自完全不同尺度的时空,有的相距几十光年,有的远达数万光年;“光年”这个词本身就暗含了时间刻度上的非同一性,此刻闪烁在我们视野里的星光,都开始于前后相继的历史。历史不再是连续的,与其追寻同一时间刻度上的系统性,不如任由想象力和回忆的驰骋,去构想一片星丛。自从人类发明语言文字起,交错历史里的人和事就具有了长久的生命力,而不断构成后继每一个当代的星丛。近至百年新诗,远至历史悠久的传统诗词,都在这片星丛中闪烁着光芒。屈原、李白、杜甫、苏轼、胡适、徐志摩、穆旦、北岛……以及80后诗人,穿越时空相遇并告别,不知经过多么漫长的时光,来到这片星丛之中,星子点点,相互照耀,或明或暗。所幸他们有明有暗,在光明背后不仅有更明亮的可能性,而且还有无穷的黑暗——正是这些黑暗令我们察觉到光明,于是我们才得以将80后诗人和那些星光闪耀的前辈诗人联系起来。反之,如果苍穹里布满了群星,它们每一颗都如此闪亮,那么我们眼里不过是一片耀眼的光芒,没有对比、没有黑白,一切都如同彻底的虚无,我们的双眸将顿失光彩,80后诗人也将消失在茫茫虚无之中,和悠久的诗歌传统发生断裂,我们也将无法在黑暗中看到他们那闪烁的点点星光。记录这片星丛,存续这一代诗人与传统之间的内在联系,就成为研究者、诗评人以及读者们的使命,这也是我们这本《为了漫长的告别与相遇:80后诗人访谈录》为之所做的一点小小的努力。
      
       陈昶
       2020年10月12日
       于同济大学云通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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