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女诗人(组诗)
——献给尼卡·图尔宾娜（1974年生，27岁自杀身亡）
献给所有同一命运的女诗人
在尘世的安宁中将没有你们的坐椅
迟到的花束
现在是五月。
玫瑰、栀子、凤仙花……
成群结队。簇拥我去会见一个人
在一面汉语的镜子里
会见一张俄罗斯面孔。
就在三年前的这一天，她，我的同龄人
选择了飘离，从这个世界
不友好的枝柯——
是的。这毫不新鲜。同样的飘离，远自萨福时代即已开始
此后也不会终止。
——这些尘世生活的
水土不服者。
（飘离多么美，向天空
落去——）
你猝然的飘离只不过，激起一阵苍蝇式的
嗡嘤，兴奋了餐桌
和晚报——
这已是一个老故事，近乎俗套了。
我并不震惊。并不格外
悲伤——
尼卡·图尔宾娜，这首诗仅仅是一捧迟到的花束
我，是那陪同你前往墓地的第二个。
无家可归的灵魂
到处都是陌生的土地
宣判我们为“不受欢迎者”
犹太人那样,我们的心
没有祖国——
茫然象狗,在前面带路
同样是它，舔着、咬着我们的脚后跟
我们的骨头早已
粉碎——
象散落一地的珠链,没有
重新串连的线
我们被嫁给了白发苍苍。那时我们的胸部
懵懵懂懂，还未发育成熟
天才是另一种弱智
天才是另一种弱智。
你始终未能学会
现实生活的语法
孩子气的脚尖害怕
成人高深莫测的门槛
害怕那白色的起跑线——
嗫蠕着,后退
但童年那温暖的
无知无觉的衣物已被收走
于是我们退入内心——
那间四面漏风的房子
我们衣衫褴褛的母亲
最后的庇护。
风吹云彩
风吹云彩。
风带走我们写下的诗
在这个世界上它们有自己的命运
我们也不再关心
诗，分泌物的
一种（爱也是）——
如泪。如我们每月的经血
或者，不过是路过天空的一片云彩，又一片云彩……
诗，路过我们
而我们
被吹散的，也如此这般
路过世界
厌倦
仅只一次的生命已足够。
甚至，仍然，是太大的一张纸
我们想把它折起——
如果有来世，让我们化作一块石头
一捧土
一朵无名的野花，一棵树
（枝桠间托举着鸟巢）
或是，一阵乡间的微风，粼粼
吹过，那荞麦田——
我们的台词已念完。
死亡刷新着你们的名字
死亡刷新着你们的名字
用呛人的白石灰。不顾
你们的遗愿
是被遗忘
活着
的人默念你们的名字——
奇怪
绝望，竟能从绝望中汲取安慰
被践踏的名字。
哑默的名字。
——这刺一样嵌入我眼睛里的
寒夜里的星星。泪滴。
酒瓶或酒的自语
她一进门我就
认出来了。在她这个年龄，眼睛可不该如此
古怪地
苦闷——
到如今我们认识几年了？尽管老于世故（我已记不清活了
几千年）
有时仍难以测度，这双形状美丽稚气未脱
的眼睛里，暗沉沉地、不透光，藏了些
什么，使它变得东方人一样
黑。也许它本该是蓝矢车菊的一片花瓣，一片花瓣……
太年轻她还不明白
遇见我意味着
什么——（世人怎么说？
“命运！”他们嚷嚷着，表情复杂）
她完了。完了。很快就习惯于
倒在我身上，把她全部的
重量（你决想不到她——如此娇小——有多沉！），象一摊泥，再扶不起
有时她喊我“爸爸”，有时她喊我“妈妈”
有时我是她情人，有时又是她的狗
——现在，还有谁能把她从我手中
带走？
我成功了可并不怎么，快活（真的，我可怜
她。还没长大呢就
毁了——谁能弄清这一切都是
为什么？）
唉，活得太久是一件
累人的事。我的宝贝儿，搂着我吧，搂着我吧，我象你一样
孤独——
失踪的笔记本之留言
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
我要赶快逃跑，赶快逃跑
否则就要毫无尊严地，发疯尖叫——
（谁来安慰安慰我？）
她几乎要毁掉我对人世的信念。
发生了什么？我至今不明白。可
一颗心——几乎还是个孩子！——崩溃了
再也无法挽回。她在挣扎、在哀泣、在呼救
向我——
一天天、一年年，那最后的
无可避免的在逼近。在逼近。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不能单独留下来为这样的事作证。
我要先于她消失，如失忆症患者
把这不祥的可怖之物从世界上取消。
女酒徒
你躺在乙醇的羽毛上
你躺在那水与火缠绵着的
波浪上……
想起了妈妈，太阳香味的妈妈
她正轻轻哄拍着襁褓中的你，低声唱那支催眠曲
是的，你还在那襁褓中，并没有长大——
你躺在乙醇的羽毛上
你躺在那水与火缠绵着的
波浪上……
嫁给了昏睡。它会抛给你几个钟头的
轻盈，几个钟头的遗忘
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从未受惊吓——
说给尼卡的悄悄话
我想抱着你。
我想摸摸你
那雏鸟绒毛似的金发——
妹妹，妹妹，别害怕，天黑之前
让我拉着你的手回家吧——
翻过这段积雪的陡坡
会有一座栗树覆盖的小屋
窗前坐着正在做针线的妈妈
面包已在餐桌上摆好
它象你小时侯的脸颊一样饱满
水在玻璃杯中躺着等候
勺子和叉子银光闪闪，小声咕哝
而狗在门口昂着头，走来走去，摇着尾巴……
“尼卡，尼卡，快回家吧——”
我召唤亡灵
——给所有逝去的女诗人
来吧，你，你，还有你……
孤单地飘荡的亡灵
从你们散落其间的
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中回来
落叶般轻捷，不复
有哀伤——
来吧，这半倾颓的花园
林木葱郁，池水清洁
微暗的花香中月光悄悄移上
你们疲惫的双脚，或坐或卧
鸟儿零落的呓语也并不打扰
你们的轻声交谈或
梦一样静默——
呵，来吧，来吧，死去的姐妹们
回到我心中，在这儿安眠
在这半倾颓的
半倾颓的小小花园。
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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