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有它受过的爱抚
身体有它受过的爱抚，蔷薇色的时刻
身体有它的寂寞
它的哀伤、痛楚、颤栗
身体有它的夜晚、一个唯一的夜、从未
到来的夜（一双唯一的眼睛）——
身体有它的相认
它的拒绝、洁癖
它固执的、不被看见的美丽
身体有它的柔情
有它的幻想、破灭、潦倒、衰败
它终生不愈的残缺……
身体有它的记忆，不向任何人道及
2006.11.4
昨夜微雨
梦里也看到那棵白色闪耀的树
积雪覆盖的树桠
向我垂着累累果实
那红色、甜美的果实——
好渴呵
但我还够不到。
我还不能吃。
气候转到三月，什么
都忙碌起来。
夜里常有小雨
来敲我的窗子。
拥紧薄被
朝梦里更深地，侧过身去
那飘到我脸上的雨滴
也熟悉地
和我一起侧过去
2002.3.13
墨西哥人庆贺死亡节
我从不如此庆贺死亡。
这些人，在南美洲的阳光下
这些深棕色皮肤的人
有足够的活力、强健的体魄和心灵
把死亡作为一个节日来狂欢
他们的脸戴着骷髅的面具，手持
雪白的头骨。那些微笑的头骨披金戴银
被妆饰——
我不能如此庆贺死亡。
我，另一体质的人
死亡，在我心里——
它是我的秘密，我暗恋的情侣
每个傍晚使我萎谢、使我窒息
我就靠它
把灯芯般缩短的耐心一寸寸延长
2003.1.8
我似乎正在绵绵展开
有时，我似乎正在绵绵展开
没有边际，也没有形体——
而那些半旧的阴暗房屋、蒙着
尘埃的街树，脚步
匆匆上下班去的行人——他们疲倦而严肃
仿佛都来到我细雨蒙蒙的心上
和我，融成了一体……那么紧密。
呵，我似乎正在消失，又似乎正在凝聚……
2006.6.23
无 穷
我曾以为
只有夜是无穷的——
爱情的，或孤独的夜晚。
爱情的，或孤独的星空。
——我错了。只有
痛苦无穷无尽
只有痛苦的崇山峻岭，绵延
横亘于生命的每一瞬间
是谁说（那是在很久以前）
“你有一双极力
伸向幸福的手——”
不！我现在明白
它伸向死亡
2002.12
雨 夜
呵，让我的灵魂，象那农家红瓦的屋顶
让雨水，平安、优美落下
顺着我的肩膀——
让我的灵魂，象那电闪雷鸣后大地的
安详——
呵雨后的大地，一颗露珠那样
闪光——
挂在蔷薇花叶子
那颤动着的眉毛上……
2001.4.28
风吹杉树
我站在窗前
看风吹动那排杉树——
你象杉树一样挺拔
也象杉树一样优美
入夜，我会去书架上翻寻
你喜爱的书籍
我读它们，如一页页情书
我的手摸到了你亲爱的指头
2004.
水声轻响
我没有听过比这沙沙的雨声
更美的音乐
——如果我的爱人躺在床上等我。
这晶亮的
水伞状的水流下来，流过我，也象爱人的抚摸
翠玉似的香皂盒
白玉似的香皂
蔷薇红色的我……
我的心也是蔷薇色的吧
它轻轻唱着——
用玫瑰香型还是茉莉的？
但对于我的爱人，它们都不如我的肉体
自己的香味
我的肉体那幽闭着的香味呀，是要到爱人身边
才吐露的——
悄悄地，忍不住地
水呵，流得更慢些……
2004.
当我途经枯黄的草地
我多难过、多难过
更难过的是那些枯黄的心
枯黄了的，对一个性别的想象力
——对爱的
在十二月霜一样白的阳光下
在泥土
僵结、皲裂的皮肤下
我那无人看见的微细的根
还微细地响着一个愿望
——呵，我那依然
想爱的愿望
2005.12.1
沉默吧，雨啊
沉默吧，雨啊。如果你要诉说
也只是对我一个——
无尽的夜。在无人打扰的孤寂中
总有一双眼睛，默默凝望你
总有一颗心灵，和你一起啜泣
2003.7.2
想一想海
是
早年读过的书
教会我对大海的憧憬吗？
这憧憬如礁石屹立——不管
岁月如何拍打
最初，以一颗初恋之心
而后……如同雪地被踩乱弄污
是想哭的心
仿佛在那辽阔的
水的、无止无息的叹息里，我将
重新出生？
2008.12.15
人迹不到的地方
这里的雪格外深。
这里没有人的行迹。也没有野猫。
只有雪与雪在冥想
在交谈……仿佛古代的隐士
随便坐卧于松树下、溪流边——
当别处的雪化为泥泞
这里的洁白还将持续很长时间。
2008.1.24
那些坠落的词汇
那些从我生活的夜空骤然坠落的
词汇
那些长期头戴着我的仰望的词汇
让我再看一看你们
黯淡前的光辉
我不再回避物体的阴影、人类
斑驳的灵魂
我不再惧怕夜黑——
我正逐渐获得一种缓慢的语调
我正逐渐获得一种平静的呼吸
2000
惊 讶
豆角藤上的长豆角
成双成对地挂着
我笑了——
植物们也需要
和恋人脸对脸挨着
2005.
在我看来你宛如玫瑰
——致死亡
在我看来你宛如玫瑰
你，我唯一不会失去——
把我，更深地埋在你的花瓣里吧
象花蕊
2003.12.20
道 别
晚霞熄灭。
花园渐渐暗下来
蓝色的小花合拢花瓣
提前进入梦见阳光的夜晚
鸟儿在林子里奏起最后一支歌
很快就要回到巢里，用翅膀盖着
小小的脑袋。
零落的蛙鼓隐隐响起
我不知道那大眼睛的鼓手藏在
哪一片水里
是了。是了。我也要合上书页
回家了。
一阵风顺着小路
弯弯曲曲地赶来
吻我的头发和我道别
——“明天见！明天见！亲爱的”
2002.3.12
胸 衣
十三岁。
我的第一件胸衣
是纯白的。棉质。
……到如今，我已见过许多美丽的胸衣。
在百货大楼，在内衣店——
黑色蕾丝的，神秘性感
蓝色绣花的，高贵清新
绯红如吻的……每一件都在诱惑
每一件都那么难忘
手指难免也会踌躇。它在深思——
但最终、常常
依然停留在那纯白的棉质上
——仿佛，只有足够的纯白
才配等待
我想要的爱
2004.
鞋
打开门，有时我会首先看到
一双鞋，那么熟悉
黑色的皮质，简洁
大方的款式……
我有伸手摸摸它的欲望
摸摸那上面的体温、你隐约其中的脚形
鞋沿上沾着的
辛劳的灰尘——
房间里静悄悄。
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在等我
一房间的爱，在等我回来
2004.
我仅仅等待一场哭泣
“眼泪
狗一样认出你——”
很多年了，这句话埋在我心里
它始终无法说出去
有的时候幸福仅仅是
一场哭泣
2005.
春风
——给早逝的诗人顾城
只有在早晨
世界才配聆听你——
光线
任意出没的溪水
你每一声低低的问候
使我感到了春风：
我一忽儿天蓝，一忽儿粉红
一忽儿又从寂静变为
涌流的泪泉……
哦，生命象油菜花田那么灿烂
大地蜂箱一样神秘
死亡假期一般恬美
2006.7
可资忍耐之物
可以——
用默哀似的眼睑。微微
鞠躬的嘴角(扁担一样)。
用眉间的细纹。磨损的牙齿。
用僵硬的肌肉。骨骼的
疏松度。
用头发里的补丁。一再
下降的体温。
用长刺的脾气
像圣徒的荆冠。
用越来越少的话语。
用心律不齐……没有
别的。纯粹是用这个
——一具肉体。
仅仅一具肉体。直到
它像一幢房屋，蛀满白蚁。炉膛里
一块已全然灰白的
蜂窝煤。
2005.12.1
象被驱赶的苍蝇
象被驱赶的苍蝇，黑压压地
忽而这里，忽而那里
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
这里那里又似乎
都不是我们的安身之处
06.6.23.
刺
玫瑰有刺，尽人皆知。
美味的鱼也有刺。
那些脱离了轮回的星星，在高高的
天际，也戴着如刺的光芒
刺就是骨头，就是翅膀——
别害怕，那为你身上的刺、命运的刺
拓宽了疆域的孤寂——
如此孤寂
的马鞍，正是为你的心，所需要、所预备。
2005.1.1
提及"生活"这个笔划简单的词
提及"生活"这个笔划简单的词
我们的目光变得复杂。
昏暗的镜子里，风起云涌
多少声音在辩论、在争执？
但我们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有几句话
2000.11.19
《小银和我》读后
孩子们
请来我身边坐下
我要给你们讲讲小银
一头小毛驴的故事。一头
小毛驴的美——
我要给你们说说
善良 …… 和爱。
2003.1.26
蜂蜜中的蜜蜂尸体
我喝蜂蜜
喝出蜜蜂的半个尸体
我读诗，常常
读出诗人灵魂的碎裂
2006.8.18
夜行
我在夜里行走得太久
黑暗迫使我
从自己的身体发出光芒
1998.4.15
山路边的蔷薇花
山路边的蔷薇花呵，风中
粉白色单瓣的蔷薇花
时代与时代的郑重交替，可以如同你的
一朵花的花开花落——
2000.
第一声布谷的啼鸣
第一声布谷的啼鸣
穿林渡雾
带来我的心依然活着的消息
在每一个春天。啊在每一年……
2006.
投向陌生人的微笑
在路上，我们投向陌生人的微笑
有着足够的柔和吗？
是微笑那样柔和、明亮的事物
使这个世界显得美好
2000.10.
路口
是时候了让我们道别。
你已护送我这么久
现在我必须独自去走
那黑暗中的另一条路……
2000.
不称职的骑手
假如痛苦是一匹马
我能骑着它
走多远
在每一溪流每一
草场
我都想下马
倒下——
2003.12.20
让我长成雪吧
让我长成雪吧
在我是霜的时候。如果我不能
请允许我消失
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里
2003.12.21
神圣的孩子们
一.
我在成人们中间找神
那些枯枝败叶
他却藏身在你们中
象个嘲笑我的顽童
二.
孩子们，是用阳光和雪做成的
你们肮脏的小脸上
也有露珠的晶莹
倒映着晨曦的，微红
三.
在你们混沌的心上
一个小动物和一个神
一个小动物和一个神——
他们，并肩坐着
4.
孩子们的字典里
没有“厌弃”这个词
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心爱之物
还有脚底下的灰尘
五.
善的花骨朵呀，光的
神圣的幼芽，用你漆黑的睫毛
挽留我
从人类斜斜撤离的目光
六.
在我心灵的广场
我珍存你们的喧嚷
孩子们，孩子们
你们是人类的早晨，那天蓝色的鸟鸣
七.
孩子们是这世界的信封
是它的雪白，也是其上邮戳的鲜红
于是我接过来，展读
不管里面是什么内容
2003.12.21
渐渐暗下来的河岸边
离去的
纷纷离去——
渐渐暗下来的河岸边
风吹来了秋天紧迫的寒意
风吹着——
树叶、时光 …… 什么不在离去？
只有，那些恋人和他们座下的石椅
风，不能吹走
哦，柳枝上
还有
最后一抹夕光温柔地逗留
2000.10
这扇窗子后面
我用这张纸触摸你
上面写满我不能说出的话语
这是我的方式，静悄悄
穿白衣的热情
我，艾米莉· 迪金森，一朵
雏菊。或仅仅是一只伯劳鸟
在我父亲的家里（他有一副清教徒表情）
这扇窗子后面（为一棵巨大的栗树
荫护——）世界显得安宁。
象在孩子们中间
我手上沾满面粉的时候
心正在云上旅行
噢，请别前来拜访。我喜爱适度的
陌生，如同一封笔迹优美、永不拆阅的信简
是的。有过一场突如其来的
霜降——我从来闭口不谈
先生们，对于每个人内心深处，那只
上了锁的箱子，试图窥探是失礼的
但心灵有自己的频道
即使我是一串省略号
在这些藤本植物、厥类和茉莉之间
我度过了愉快的又一天
日记已经藏好。以免它惊吓了某人
诗稿沉睡在樱木柜中
很抱歉，它将有绵绵不断的回音
象掬起一捧阳光，现在
我已能伸出手去承接
死亡那安静的水滴……
2005.11
灰尘筑巢的地方
灰尘
也选择人家
象秃鹫
它不会随随便便落下
总在
打盹的灰尘
比秃鹫更早看到
厌世者内在的死亡
07.10.18
那些日子的画像
那些麦茬还留在
悲恸止息后的田里
那些暗礁。那些鱼刺。
如果我必须为它画像，那我的回忆不敢触及的日子
我将不得不画上这些：
首先，因为紧咬而磨损的牙齿。牙齿。（你体内唯一的
坚硬之物）
我不得不画上它：自黑发的沉默里泄露
白发的亮度。
一把斧子。它说请爱抚我吧，请爱抚我吧
一棵树。一棵开花的桃树被砍伐的根部
一个瞬间翻转、倾斜的世界
水波样闪烁
——被毒哑了的轰鸣。
惊惶不定的战栗。
07.8.19
整个夏天我听到你的嗡嘤声
整个夏天我听到你的嗡嘤声
昼夜不停。哦，心灵的黑洞
你蚕吃桑叶那样
将我一点点噬空
我似乎进入一个梦魇的国度
那里树叶从不闪烁。时间
从不带来新的事物……
我或许在风化。也或许在生锈
07.9.25
钟表里的红色指针
痛苦
这枚红色指针
在我体内那“咔嚓咔嚓”的走动声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精确。镇定。一刻不息仿佛
我的心跳本身——
（它金属的耐心永不磨损）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
这是寂静中唯一的声音。
2000.
为泪塑像
如果可能，泪水啊，我要为你塑尊像
不是用冷冰冰的昂贵大理石
而是温厚简朴的木质
我要把你做成一柄小小的桨的形状
挂在那些无可安慰者脖子上，紧贴
他们一息尚存的胸膛——
你的抚摸有着神奇的力量。
由于你的陪伴，他们渡过了重重惊险的海洋——
在一个有雾的冬天清晨
疲乏而平安地踏在坚实的陆地上
2008.12.11
疏 离
别问为什么
我不去和你坐在一起
不去和你，轻声交谈
象两片树叶那样——
象两片云朵——
或许
我这古怪的疏离恰是
那隐秘地朝向你的脚尖——
2004.
房子埋藏着人的记忆
房子埋藏着人的记忆
人的种种
伤心事
不愿再提及——
所以房子坚固：
用钢筋、水泥和砖石
为了承担
那沉默着的，重量
08.11.11
房子静默不语
房子静默不语。
在市中心的某一栋
居民楼里 ，有时
也像山坡上芳草萋萋的坟堆
房子静默不语。
不语，有时也有
暮春
野蔷薇苍白欲落的气息……
08.11.11
荒废
很久没有读书了。
奔忙中的昏沉填满我象庭院长满杂草
有时，静下来是可怕的。
空落落的庭院，许多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再过一些年，也许仍是老样子
我仿佛已到了那样的时候：
我似乎习惯了，却依然畏怯，又随它去
——那荒废了的生命、爱、岁月……
08.10.8
黄昏碎思
1.
黄昏不言不语，使你成为一场细雨
2.
黄昏属于那些人
属于他们背后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沿着乱纷纷的
大街小巷它们回去
（树叶旋转着飘零……）
3.
黄昏是一次远行
虽然你靠在窗前，两手交抱
凝视楼下的忙碌街景
另一个你已悄然前往
一片烟水茫茫的昔日水域
……黄昏是一次醒来
它从你的衣柜深处
默默掏出那些纠结的旧毛线团
2008.
旧电影
浓雾中一座陌生的城
清晨五点的出站口，寒意彻骨
一个人走了过来: 高高的额头
宽大的衣服, 两手插兜
象从未见过似的，彼此侧脸
打量——然后，微微一笑
驱车半小时来到一栋旧房屋
门口有一株已开始落叶的法国梧桐
木头的大床吱嘎作响。书桌上
两枝百合隐隐散香
……十年后，女主人公再次观看这一幕
自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里（那时她正清理
覆满尘埃的杂物间。一部分将抛入垃圾箱
另一部分，将廉价卖给收废品的小贩）
她还翻到了一些诸如“我们往日那非尘世的
爱与美”、诸如“不灭的灵魂”
之类的字句……
她胃里泛起一阵轻微的辛酸、嘲谑和厌腻
2007.
你既往的生命
你既往的生命，那从你身上分离
而去的部分
在黑茫茫的宇宙漂流
时远时近。刺状的尾迹笼着浅雾
你既往的生命。为什么它不
坠毁、在大气里消失？
你既往的生命。噢并没有什么你想要
记忆
——掰断的藕节（一声脆响！）
之间，牵连微痛的丝线
08.12.15
微 风
一定有些什么
我已淡忘
当布谷鸟的低泣隐隐
响起，在我依然敏感的耳朵里
我不过
停下手中的抹布，失神了片刻——
呵，一定有些什么
我从未曾离弃。当我恹恹
萎去……
而今也在我渐渐舒展的心里，时常
恍如窗玻璃上剪剪的竹影
一阵阵轻晃
某 年
暴雨
煮沸了湖面——
那湖水是黯淡的灰色。
水泡，是灰白的。
我绕着湖边走
撑一把伞——
起先，那伞是黑色的
后来，渐渐变蓝
2008.1.16
梦
窗子默默地凝望
眼睛明净而忧伤
房间在屏息谛听
像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两杯茶相对而坐。袅袅
升起的气息
一种白色、温暖的气息
羞怯而静悄悄靠近——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话。
2000.12.18
积雪覆盖的早晨
世界，是白色的——
它可以象一朵雏菊那样纯洁地盛开
枯枝、衰草、河边路旁的
垃圾
大地上所有创伤和恶行
都在它的花萼下消失……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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