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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汤葛月人 图/由采访对象提供
人物简介：
泉子，1973年10月出生，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璧》，曾获刘丽安诗歌奖、诗刊社青年诗人奖等，现为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建设》主编。
在诗学笔记《诗之思》的开头，泉子这样写道：“诗是寺人之言。或者说，诗是一个悟道者的言说，是万物无言而道自说。”他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宗教徒，但相信所有宗教与艺术深处那共同的道或真理。“如果说自我是诗歌那最最坚固的起点的话，那么，道、真理或空无就是诗歌或所有艺术那永远无法抵达的目的地。”写作对他而言正是这样一个不断修炼，不断完善自身以及悟道求真的通道。
从2001年开始，泉子始终坚持着一种生活方式——不管有多忙，每个周末他总要抽出一天，一个人来到西湖边的一座小茶楼上，用一整天的时间看书写作。他习惯于在写作前用大量的时间让自己安静地观察和思考，有时候，他也会走出茶馆，漫步西湖，又或者是登上孤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常常会灵光一现，熔铸在他的诗歌里。
他喜欢这种冥思的状态。这像极了犹太人的传统：不管是国王还是平民，都会在周五太阳落山之后到周六太阳落山之前，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专注冥思。他相信，在凝神静气后，能够更好地保持一种敏锐与洞察，而这正是诗歌创作不竭的动力所在。
早在读书的时候，泉子就开始了诗歌的创作，但他更愿意把1997年作为自己走进诗歌的起点。那一年，泉子与艾米利·狄金森、博尔赫斯们相遇，并领悟到“诗歌并非是一种分行的文字，而是我们对身体至深处的声音的倾听、辨认与追随，在语言中的凝固与呈现。”
2001年，泉子发表了一系列的短诗，它们以直击心灵的美、明晰的洞察力轰动诗歌界，但他坦言，这个阶段的诗歌并没有带给他足够的自信。2005年，泉子的创作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在他的笔下出现了一些超长的句式，事实上，“更长”和“更复杂”一直是他在写作中努力克服的诱惑。在他看来，如果情感不是如此丰富，是不会以这样一种更为粗粝的语言形式来盛放的。在对语言的简洁上，泉子有一个简单的判断：“当一个长句出现，我们对词语的删减与替换，是否有损你所表达的情感的准确性、丰富性以及事物自身的微妙之处。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意味着你已然达到你需要的简洁。”
现在的泉子褪去辞藻，放下华丽，试图追求诗歌最本质和纯粹的东西，他也常常检讨着诗歌写作中的种种诗学问题，“我为我在依然年轻时写下的一些新奇的比喻而羞愧/就像我曾经做过的另一些并不光彩的事。（《宽恕》）”而这时，他的诗歌却遭到了质疑，有人评价他的诗“和普通人说话一样”，更有甚者认为“泉子已经不会写诗了”。
而他却将这些视为自身的蜕变，“这是在之前日益稳固的起点之上，向真实的一次又一次，或是越来越坚定地出发。”泉子认为，“不被干扰”是一个诗人的成熟标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愿意相信五十年、甚至五百年以后的知音，就像他们成就了杜甫和黄宾虹一样，这成为了他在今天如此从容写作的信心所在。
年轻的时候，泉子写诗完全是凭借着一股灵感，他满腹激情地创作完一篇，几乎不做任何的修改。现在，他总是要将它们放上一段时间，然后反复地回看和修改，一首作品的最终发表往往要经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打磨。“诗歌和人处于一种相互呼唤的状态，一个人达到怎样的境界，那么他的诗歌才能走多远”。诗歌对泉子而言，不再是一种技艺的磨炼。它与自我的一次次对话。有时因一个具体事件所触发，有时仅仅是因冥想而获得的天启。或者说，相对于语言，诗更关乎心灵。它是诗人自身修炼，以获得更完善的自己的一把云梯。
交谈中，他提到了画界的两个看似矛盾的著名论断，即“笔墨当随时代”与“笔墨千古不易”。“'当随时代’的应该是一种语言形式或笔墨技巧，而'千古不易’的是所有笔墨深处的精神。”在泉子看来，自1917年白话诗出现后，在这近一百年的时间里，现代汉语在一代代诗人艰难而卓绝的探索后，在语言与技术层面已经趋于成熟。而新的一代诗人必须应该在他们的肩膀上，完成对那“千古不易”之处的一次崭新的精神辨认，这项任务任重而道远。
《依然记得》
泉子
十三年了，那些我没有说出的，不是因为忘记
更不是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的证据
譬如在我五岁那样，我们都已经忘了剧情的露天电影
一个忘了名字的“大人”将我推倒在地
你从二十米，还是三十米开外向我跑来
并与声音赛跑，并获得了闪电的速度
“谁欺负我弟弟！”你挥舞着一对稚嫩的拳头
一定像极了一对苍蝇的翅膀
我记得我们一同躺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痛哭时的愤怒与无助
譬如，你在两岁那年被乡村赤脚医生误症为普通感冒的乙型脑炎
以及用新鲜的松木赶制出的一口小小的棺材
以及多年之后，我渐渐获悉的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之间的关联
“再要一个孩子吧！”
那出自乡村医生之口，仿若布道般的预言
而在你十岁那样，癫痫作为乙型脑炎的后遗症
同样是我从另一个世界为你捎上的礼物
那是一次在村前河滩上的嬉戏，
你突然间摔倒，剧烈地抽搐
直到唾沫完全濡湿了你半边扭曲的脸庞
我记得那个傍晚的斜阳将村后整座大山的阴影压在我们身上时
你的疲惫、我的惊恐以及母亲眼睛中布满的绝望
譬如在你十三岁那年
你从村前的水泥桥墩上摔下去后
膀胱中的尿液被一个受伤的出口堵塞
并把你的下腹挤胀成一个发光的皮球
在多年之后，你一次次说起那重新获得宣泄通道的一个瞬间之中
巨大的欢愉
或许,这是一笔提前预支的债务，作为交换
你生殖器上的小便排泄口
成为一个失效的水龙头
你必须不停地更换内裤
但依然有不断逃向空气中的异味将你与你的伙伴们一点点地隔开
譬如与孤寂的青春一起成长的，我的自卑
譬如长年的药物使你越来越迟钝与木讷
并在我们的欢愉中撒下越来越多的沙子
在一次一触即发的冲突中
当我说出，“如果没有你
我们家将是最幸福的”
我记得你缓缓落下的手臂
以及你背转身去后一颗不知所终的泪滴
我记得从这一刻开始，自责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是的，我已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同样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薄暮时分
你在一条河流的拐弯处钓鱼
鱼同时在钓你
在传说中一场势均力敌的角力中
你最终成为了一个失败者
我记得这个属于悲伤，同样属于释然的夜晚
第二天的中午，我从省城赶回了那摆放着为你赶制的
依然飘散着新鲜松木香味的棺材的院子里
我记得这最后的告别
我记得你额头上的一个小小的新的凹坑，血丝未干
还有最初的鲜红
我记得你脸上婴儿般的安详
然后，我与你童年的伙伴们一同把你抬到了家后面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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