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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原始的姿势》
我们还保留着一两个原始的姿势：女人张开
双腿，大地的门就此敞现
男人则双膝跪席。像一场宗教。更像是游子
下跪在自己一针见血的家门前
这样做时我们是按上天给的秘笈去做的
有一些癖性我认下，并且做得当仁不让
我担当不起的一句话叫：无家可归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家中，我下跪，形同十足的
披头散发的浪子。我的女人说：王者归来
同时也接受着，我浪子般赤身裸体的膜拜
2012-2-4立春
《一些反面的脸为什么也让我感动落泪》
除夕夜广场上放烟花，烟花炸开的一刻
仰望的人群中一个流浪汉的脏脸也亮了并笑了
他一定也在那绚烂的色彩中，要到了自己
想要的一份。而在另一个楼梯口
服刑中假释探家的丈夫，刚要叩门的手
久久凝固住，他听到妻子在屋子里说话
要女儿也把狱中爸爸的筷子摆上
镜头在延续，步行街上日常有三只流浪狗
今晚竟得到了一件棉絮，有少女
把食物放到了它们跟前，那少女已到了
可以谈恋爱的年龄。入夜，又读李煜
他才是最伟大的口语诗人：“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在这里，我竟忘了自己的阶级辈份
一个帝王的悲欢怎么能也成了自己的悲欢
在这里，我把这些平平淡淡地记述下来
然后流泪，这几年常常在酒后偷偷流泪
这一次不是，这一次为那些站在我们反向的面孔
2012-2-12
《记梦：过江后》
过了江东以后，我的部队开始变形，好好的
一棵树，突然开满了假花。过了江
许多人突然不想把好人做到底
有人装胃疼，有人练穿墙术，还有人聚在一块
探讨怎么能辨出南瓜与西瓜
我的妃子早在过江前就自刎，她远比我
看得更透。我也在想
下一个女人是谁。一路上我们之所以势如破竹
难道仅仅是为了下一个女人是谁？
很奇怪的是，我突然能用英语说话
我立即召集旧部，说云南来的与福建来的同志们
问题一定要想的远一点，我们再不是
出来前在街头打群架的愣头青
刘邦那厮的女人最好，也最多
大家要不要？部队立即欢声雷动，山呼万岁
天哪，还是这一招最灵。我随即笑出了一身冷汗
2012-2-16
《身体内有一些坛坛罐罐》
身体内有一些坛坛罐罐，身体内还下着雨
有屋檐，和滴水中的瓮声瓮气
昨晚在酒桌上对人说：我养着一大批瓮中人
还长出了小尾巴。他们甚至已画好线路图
用舌头去舔薄薄的窗纸，看天色
与听风声。这就叫陈兵百万
一个手握重兵的人，自己与自己埋伏，对阵
间或还安插好了几个小间谍。我早就想率众起义
或者打破坛坛罐罐，大笑一声出门去
2012-2-19
《只有把你弄脏，才更显得我像是来打劫的》
许多事后来都证实，快乐事一旦被做成
泄恨的事，快乐会一下子比预想的多出许多倍
年少时最解气的记忆，是某天夜里
朝小镇最威严的一扇门狠狠撒了泡尿
那感觉，相当于胯下摆着颗头颅
次之，又在数学女老师卷面上画只大狗熊
这不能告诉你，它是青春期不多中的宝典
此恶习后来并没有收敛。比如胸口那块疤痕
出自突发奇想，用烟头给自己弄成
再后来，更嚣张，与焦点访谈记者喝酒
每过一巡，就要举手把杯子摔碎
问题又回到你这里，也许你太美，甚至高贵
我屡屡琢磨，怎样才能把你弄坏。甚至
你已默许了我对你的使坏。真有病
也许只有把你弄脏，才更显得我像是来打劫的
想到这，就怀疑自己才是胸藏大恶
那武松也这样，砍了人，还在墙上题下斑斑血字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2012-2-25
《数肋骨》
身体上有一些数字，我永远不懂。比如毛发
我曾经浓密的络腮胡，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分哪一秒
开始稍稍花白
年轻时我能测算到自己的心跳，现在不行
经常禁不住要狂跳一番。当然，有更大的道理
责令它必须那样跳。昨夜
又用手偷偷摸自己的肋骨，左与右，是与非，姓李
与姓张。却一直，摸不出确切的数字
一些常识性的标记是我此生永远模糊永远关切
又永远心虚的标志
为什么我惊呼自己的身体一如惊呼沦陷的国土
事实是，有些部位已经开始背离我
并暗地里对我做下了手脚
这世上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丧失令人咆哮
昨晚它们就少掉若干个。而我无语
那些无法看住的，一定又打通了让人不齿的幽径
2012-2-29
《祖国》
我管写字叫看住，一只或者一群，会嘶鸣
或者集体咆哮，树林喧响，松香飘荡
当我写下汉字两字，就等于说到白云和大理石
说到李白投水想捞上来的月亮，家园后院
一声紧一声慢的蟋蟀调子，以及杨贵妃与西施身上
不同的体香。还有这个不能丢：说到象牙
如果再写出热血这个词，又意味着
你我都是汉字的子民，一大群墨意浓淡
总相宜的兄弟，守着同两条很有型的河
跟随一匹最大的亚洲象，写象形字，发象形声
使用象形的脾气，享用着自己象形的时光
现在我写下了祖国，我终于原形毕露
汉字是我的祖国生出来的，一匹大象生出来的
而生出汉字的祖国含义最狭隘与私自
在它的关联域中只有一个字：纯
纯种的纯。纯粹的纯。纯一的纯。其余的，全删
2012-3-3
《散句八十一字，题岸子四只八哥图》/汤养宗
四只八哥，穿着僧袍，像四瓶墨水
深藏着四种隔世良言
它们金黄的瞳仁，对我们有点不屑
仿佛无论说出什么，都有罪名
仿佛墨水一旦倒出，世界会黑上加黑。或
我们本来比墨水黑，使墨水无法变成良言
2012-3-5
《散句》
在一首诗歌中不厌其烦地写到具体的细节
具体的身体，具体的香气，小虫的
眼睛朝东朝西，黎明时傻子醒来，念叨着
一些数字，而后将一把沙子投掷向门前的树叶
它们都不是虚幻的，是我呼吸的一部分
都在抒情，有用的与看不到有用的
放在说话的停顿与续接之间，就像我
用手指着对你说，那人是我妻子，那人是我
儿子，甚至我没有生出来的，那人是我女儿
我这样说时，他们是浑然的一体
没有谁在指责当中的颠三倒四，我所从事的
诗歌，还在听从自己的立法，时间散落一地
事相没有一个正经过，但就是好
而我所佩服的才华，我身上其实早也已有
这样说时谁分享着谁，并坐到了一块
这让我的情怀不孤，证明它仍然符合
一小部分的，甚至一说出就立即忘掉的世理
2012-3-9
《凉州词》
越活越宿命，上山种药，下山问病，问没病
装病，还把路人当神仙，问最近的唐朝
又经历了哪几场雨打风吹
身体中有个时空，身体外尽是他人轮回
打马赶路，想赶到凉州，问飞鸟
幽思的遗产，我庞大的家族还有谁与谁
身在太平，活在乱世，拿仅有的一半命
再问这行诗，问空山不见人
今夜明月又升空，仅为了再洗洗我错乱的嘴？
2012-3-12
《一树鸟鸣》
一树鸟鸣，叫得我血脉贲张，再仔细听
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
这是开春时节，我也有点看不住自己
公鸟与母鸟声音都特别颤，一锅豆粒
正在火候中。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来
树上有貂蝉，也有杨贵妃与西施
也有吕布与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谁
好像几个朝代终于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
那些不是花的东西正发出花开的声音
正宽衣解带，把我们的山河扔在一边
也不顾国家正在修改一部刑诉法
许多良民是不屑去细察这些的，只有
我这类人会摸一摸身上长不长羽毛，以及
也装出快乐的样子，仿着发出几声啁啾
在咽喉结处，经受一番细心的变调
2012-3-15
《翻》
最后，我只好吃自己的身体。从尾巴开始
蛇那样将自己盘起来，在最尾端处下手
把全身吸进，再从肚脐眼出来
变成竹筒，弯，再弯，弯成自己的通道
后来，我身体中的每一件都翻出来了
它们自己把自己打通，或者又重新翻过去
自从我把上下看透，学会变身术，识破
正面与反面的关系
那些翻不过来的，都是死结，都成了锈锁
2012-3-17
《我们一起排队去天堂》
在排队去天堂的人群里，有人领到了面包
有人要到地图，有人还在研读
法则。比如什么叫倾心，什么叫动情
什么叫三驾马车也拉不回。天堂就是一首好诗
有人骂我插队，用他们的话说：黑马来了
这不对，你的程序太多，时间不能弯曲
还太把要去的地方神圣化，太把谁
当一回事，下手时也太讲究谁与谁的舒适度
你越认高贵的我越想往狠里整。或者
怎么舒服就怎么搞。捷径就在这刻出现
我说到做到，一转身，天门就开了
最叫好的诗人，就是最不跟你讲道理的诗人
2012-3-21
《散章》
适合一个人独享的事有：试茶，听雨，候月
或发呆，高卧，摸索身体，枯坐，念，看云，抓腮
怎么做怎么个孤君，握一把天地凉气
适合两个人分享的事有：交杯，对弈，分钱
或用情，变双身为一体，或从中取一勺，卿卿我我
捏住对方一指，莫走，谁知谁去谁留
适合三人的事，叫共享：高谈，阔论，制衡
分高下，俯仰，或拉一个压一个，度量，此消彼长
好个小朝廷，且暗中提鞋，边上放尿
2012-3-23
《身体学》
最难侍候的，当然是自己的身体，这只小狗
要吃，要悠转，向东向西，还爱拿自己的鼻尖
嗅来嗅去，经常垂涎三尺，为他们所说的
一块骨头，交出了忠诚。更难管的，是它的
某些器官，不时就想找上谁惹事，风光片那样
翻过这个省再翻那个省。有时想一想
它多么孤寂，黄昏时四顾茫然，心底荒凉
所以有丧家之犬这一说，这靠近哲学
甚至在上面一再打滚，仍不能了事
还有疼，比如当头一棒。通过皮肉之苦，转成
精神的晕眩。并领到，什么叫犯贱与不安
唉，这畜生，还不能一刀了结它
不能置它不理，携它的兽性如烫手宝典
在唯命是从与惹是生非中左右摇摆，汪汪叫
他们还说到狗与屎的关系，这是隐语，如天下
都在设宴，真是无奈，像我这种怀有洁癖的人
怎么可以与这种牲口相伴一生，可谁能
告诉我，如果不将就它一点，我又能拿它怎样
2012-3-31
《还没有到老，我已认下什么叫垂暮》
早年，我往树林里放一枪，鸟会轰一声
全部飞起。现在连打了几枪
鸟还是一动不动。早年，我对前面路上的什么
抛一个肉包子，那东西就走开了
现在肉包子被接住，那东西也是一动不动
在世上，我本想只做个普通人，后来却厉害了
练倒立，哼小调，有时也会多瞧几眼
女人的腰肢，用于探究多的与少的，也问过别人
穿墙术的要诀，得到的回答是，出手易
变回来难，有一些手艺活我花用了半生才练成
山东人和河南人都认得我的名声，现在
不得不放弃一部分，原因是，我已无法
让小鸟飞起来，路对面那东西又把肉包子抛回来
2012-4-3
《在清明》
这一天，我突然会说鸟语，好像要对世界
展开另一场讨生活，是的，这一天蚂蚁见我
掉头就跑，害怕被我拉为同伙
难道我的父母已比不上你们的父母
我还在太阳下点灯，为的是在上山的小径
一眼就认出什么，摸到的树木，昨夜里
有人也在上面摸过，也在小溪里洗手
希望在水里握到另一双手，一些草与藤蔓
被拔掉时，听到有人在说：轻一点
这一天家乡的山头，明显是另一个国家
一些话，面前的青石碑偏偏听懂了
过去，我在家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现在站这里想说的，轻声说不是，大声说也不是
2012-4-6
《青石碑》
这块青石上刻着，考：谁。妣：又是谁。
左下方是他们五个儿子的名字，以及五个儿子之后
还有谁谁谁。无疑有五种派生出来的情节
果落生根，去迎合世道与人心，以及后来种上的
青豆或茄子，各自拿回一份收成
我也在上面，铁板钉钉的，一副很服气的样子
哪怕夜里闪电把荒野照亮，这里是天地一家
每个脸上，也流淌着同样的雨水
现在你想骂就骂我如丧考妣。事实证明，我已经历。
有蚂蚁从石碑上面爬过，就是说
一些事一旦变成石头，不再完整的
也只好冷却下来，人子人父，人妻人母这些字面上的
便成为一个王朝那样，被分段与断句
我也分到了我的这一段落。而人世的风声
已变成了我一个人的风声。我在碑上
同时又领到全世界的疫病，荒年，兵变与火灭
来去的都是一个数，终究要荒凉
摸着碑上的中山堂，它在远古的河南某地
满地的爬虫，带着热血，信念，问人此去还有多远
2012-4-8
《什么也没穿》
不着一缕，试着在这荒野的山林，露出
试着说，我是老虎，身上有罕见的花纹
这个好人看到了另一个好人，或者相反，或者
禽兽看到了另类，我变本加厉地大吼一声
露出了你们不齿的利爪，皮毛，暗器，一棵树
摇身一变，变成手持利斧的砍伐者
寺庙里最近有假和尚穿僧衣找女人合影
钢琴师也在为十个指头投保，这像龙袍加身
再绣上一朵花，现在我什么也不穿
屁股在岩石上蹭了又蹭，人性从十万减到零
直至发现，赤条条时才能看见自己有条赤条条的命
水落见山石般，我从人间游离了出来
不是人子，没名没姓那样一减再减地活了几分钟
2012-4-13
《浮云》
浮云于他们是口粮，神位，谁的体香
要坠不坠的样子，一天一套服装
于我永远高高在上，不及物，适合把梦越做越黑
我久居乡里，每天看见运粮车，和途中扒粮的人
逃学的少年在榕树下把阴茎掏出来把玩
山头分这边的风水与那边的风水
隔着墙头，东家媳妇骂西家媳妇眼神太多
这一切多像是古墓群，每一穴都埋有宝藏
我有小病，经常梦见在采石场搬石头
搬回来砌身体上的一个小洞口，小洞口前白云飘
没有人同我一起仰起头问，天上为何长白云
又适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2012-4-18
《单人校》
梦见果然当上了深山里单人校的教师
成了十万大山中认字最多的人，除了授业解惑
门前有菜地三五畦，门后有竹笋七八条
终于看见，左右已消除了阴影
终于物有所值，将身体中长出的所有见识
归用于自己所要的漫不经心
与孩子们对一些汉字重新发音，发现秋天终于开始
发现有命的东西都在汉字里蜷曲着身体
轻轻呼吸，一些老话，被我第一次说出
夜里，在瓦屋下擦身子，泥墙外有野猪在低低的吼
一盏青灯，已安排进山顶群星中的次序
还惊愕，许多人已不能再与我一起吃饭
种下的油菜籽开头毫无动静，后来仍然毫无动静
作为过去老怕死的人，现在发现
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没有消息，就是消息
2012-4-25
《谋士论》
全世界的谋士，都好有一比：睾丸
深居密室里的这些眼球，转来转去，所做功课，叫不断进取
里头的一个有美国大兵的性格，倨傲，老要扩张地盘
另一个我冠名为本·拉登，阴沉，神经质
活得无群无党，视一切好风光为袭击地
他们心怀天下大把大把的空气却不能自由呼吸
像谁的难兄难弟，有与生俱来的隐隐作痛与怀才不遇
在一座类似于胶囊的房子里，他们所伺候的王
有时也禁不住赞颂他们是：天下粮仓，银行，油汽田，机芯
或者人世间罕见的神秘之果
但不管怎么说，我一比喻就想喷笑：睾丸
201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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