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洪亮、黄灿然、陈黎等一批优秀的译者如“引渡人”，让中国读者看到了彼岸的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不同译作，是她不同音调的笑声，不同节奏的嘆息。继首本诗歌集《万物静默如谜》横扫二○一三年中国各大好书榜后，第二本辛波斯卡诗歌集《我曾这样寂寞生活》今春刚刚出版。本报记者近日通过电邮联繫是次的译者——诗人胡桑，他于访问中说道，希望通过作品呈现一个“并不文艺的辛波斯卡”——“她的简单，是忠实于现代诗技巧的简单”。
问：你是学哲学出身，为什么对诗情有独钟，是否觉得诗歌中有哲学一般的逻辑与精确，或者诗是闲散浪漫的？
答：我觉得这个问题意义不大。我们大概不会问一个经济学、建筑学、物理学出身的人这样的问题。但为什么哲学就变得特殊了呢？
当然我也理解这个问题，因为哲学与诗毕竟很接近。但是，马克思以后，黑格尔式的精确而富于逻辑的哲学体系已经被摧毁，马克思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诗人就是在这个碎片世界中採撷?经验的碎片而追忆?完整世界的游荡者。现代诗人很少会以逻辑为诗歌的本质要求。不过，精确是需要的，却不是哲学意义上的精确。诗歌中的精确是诗人对词语的准确选择，对语调的准确把握。
我首先是诗人，哲学只是安身立命的事业而已。它有可能会影响我的一切思维习惯，但不会侵入到对诗的基本理解。
以英译本为准
问：是次译本是直接从波兰语还是英文翻译的？
答：是从英文译的。这两本都是浦睿文化出品的。《万物静默如谜》直接从台湾购买版权。《我曾这样寂寞生活》是他们约我翻译的，底本是他们购买了版权的《Wislawa Szymborska: Poems: New and Collected》。是美国著名女翻译家和东欧文学学者克莱尔．卡瓦娜（Clare Cavanagh）和波兰诗人斯坦尼斯瓦夫．巴兰恰克（Stanis?aw Bara?czak）合作翻译的。克莱尔．卡瓦娜是辛波斯卡在英语世界的主要译者，巴兰恰克是具有代表性的波兰诗人，这个译本值得信赖。
我的翻译原则是忠实于英译本，以它为准，包括语调、语序、气息、节奏等等。直译是我翻译的第一标准，然后是它在汉语中本身表达的顺畅。有时候，我也会找到波兰语原文进行对照。不过，辛波斯卡有修改诗歌的习惯，她的诗在波兰语中也有很多版本，我经常会发现同一首诗的波兰语版本和英译本相差甚远，甚至只有几行相似，这种情况下我只能以英译本为准。
问：现有的几个译本，都各有哪些长短？
答：谈翻译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谈别人的翻译。翻译使原作不断新生。因为每个时代对语言的运用和理解都在变化，语言是流动的，翻译捕捉到了这种流动的痕迹。翻译不仅是共时的交流，也是当下与过去的交流。那么，每一个译者都会通过自己对文学、对原作者的理解重新创造一个文本。当然，翻译的第一要务是准确。准确包括词语的选择、句法、语调、节奏等等。过往的译本我最喜欢陈黎的，我专门写过一篇书评。
他的翻译精妙地实现了辛波斯卡诗歌语言的汉语转换，使它们在汉语中已然成为了诗。不过，有些地方发挥得多了一些，又偏离了准确的原则，使辛波斯卡显得偏于文艺，其实辛波斯卡的诗是很质朴的。
林洪亮先生和张振辉先生都是从波兰语译的，他们是我很尊敬的波兰语专家，不过，他们的译本局部的翻译会非常精彩，我在《我曾这样寂寞生活》序言中引用过他们的译文，那些句子非常好，林洪亮先生还有一句神译：“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我几乎沿用了这个无法超越的翻译。但是总体而言，也就是说他们的译本整体的词语精确选择、语调的调节、节奏的把握和词语的张力还不够，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参照YouTube视频
问：在翻译中，你似乎更在意其诗句间的逻辑关联，而在用语上较为平实？你自己在这两者间是怎么取捨的？如果在语言你是更偏向于词彙的精确，还是意境的类似？
答：我觉得，诗歌的局部与整体从来不能分离。有时候一个词的不准确可以毁掉一首诗。而整体的气息必然会要求每一个词获得它自己的面目。一首诗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是具有其特殊位置的，所以，我也会去推敲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词。但是，我首先想做的是从整体上熟悉一首诗，在我和它完全像老友一样熟悉之后，我再逐词逐句推敲翻译，这样每一个词就是完整身体上相互协调的局部。
当然，翻译期间，我也在阅读很多关于辛波斯卡的相关资料，尽管她的传记资料不多。比如她有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姐姐玛丽亚．诺沃耶卡，她有一首诗叫《赞颂我姐姐》，诗题有人译作姐姐，有人译作姐妹，有人译作妹妹，如果没有传记资料的协助，就无法断定。比如她和丈夫之间的感情会大量入诗，虽然是隐晦的方式。我找来她的很多照片，熟悉她的一些生活片段和场景，解读她和亲人的相处、朋友们的表情、服饰等等。这期间也读了不少关于她的评论和访谈，比如米沃什等人的评论，许多段落我都译了出来，安插在我为诗集写的序言里了。有位德国作者Dorte Lutvgot写了一本研究《辛波斯卡诗歌研究》，读完对我也有所帮助。
另外，很有用处的是YouTube上的一些视频，我可以听辛波斯卡的诺奖演说，听她和朋友们聚会念诗、聊天。她生活中是一个很随和很幽默的人，气质非凡。翻译引导你进入一个人更深的生活褶皱和内心的角落里。我自己也写诗，我试图做到每一首译作像是一个人在用汉语写诗，一种具有当代敏感的汉语诗。但我并不想为了一些效果，而为诗歌增添太多它本来不具有的曲折和隐幽。
另一个欧洲
问：你曾说阅读米沃什和辛波斯卡的方式是不同的？可以讲讲原因吗？
答：我似乎没有讲过啊。的确，最近几年我一直关注东欧文学。除了我从大学开始就喜欢的俄罗斯白银时代，这几年我逐渐开始关注波兰、捷克等地的诗人和作家。我最喜欢的是米沃什。其次，还有赫伯特、鲁热维奇、舒尔茨、贡布罗维奇、亚歷山大．瓦特。捷克的塞弗尔特和赫拉巴尔也是我喜欢的。正如米沃什说的，这是“另一个欧洲”。这里的文学平衡了形式和生活之间的关系，这类的诗人执著于“对真实现实的热情”。与西欧那种热衷于形式演进的文学存在差异。我最初写诗也专注于形式，随?生活的展开、年龄的增长，我就越来越对歷史（生活）发生了兴趣，我希望写作是对生活的回答，是对歷史的呼应。这几年我读了越来越多的歷史书，这与我关注东欧文学是一致的。因为这“另一个欧洲”在上个世纪后半叶一直处于歷史的夹缝中，他们深知歷史的苦难和希望。当然，米沃什和辛波斯卡的确存在差异。米沃什的歷史更凝重、更深厚，更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他还有宗教的超现实主题，是典型的文人诗。米沃什后期的诗比较开阔而宁静，即使如此，我们也能从中感受到这是一种经歷过苦难之后的平静。
辛波斯卡的诗则更日常一些、更轻松一些，尽管她的诗里也有歷史责任感，但是隐藏?的，并不像米沃什那样外露。她的诗甚至是幽默的。但是她的诗是一种现代诗，她的简单，是忠实于现代诗技巧的简单。另外，觉得一部分对辛波斯卡诗歌的重塑，与辛波斯卡本来面目全然不相符（甚至有人说她是波兰的“席慕容”，这太低估她了）。其实，她一点也不文艺。所以我的译本希望纠正这一形象，我试图还原一个质朴的、经验上比较直接而敏锐的现代女诗人形象。我说过，现代诗是一个存在于碎片世界中的诗歌，它的任务是准确、清晰地传达现代经验，尤其是二十世纪后半期的现代诗，主要不是在于抒情，而在于对经验的提炼，我是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辛波斯卡的。
被唤醒的现代经验
问：是次你最满意的，和最不满意的译作分别是哪两首呢？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原因是什么？
答：最满意的可能是《在一颗小星下》，翻译时整个语调和气息的掌握比较自如，可能是因为这首诗太熟悉了吧。文字背后的气息是能够传达的，流畅与否读者都是能够感受的，这首诗我自己重读的时候都能够感受到流畅，呵呵。最不满意的不好说，一时想不起具体的篇目。翻译的时候个别句子和词语把握不好，会犹疑很久，毕竟这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比较让我难受的是翻译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错误，比如《种种可能》中，“我偏爱割掉尾巴的狗”一句，我就少看了一个否定首码，原文其实是“我偏爱未做截尾的狗”。我希望再版时，能把这一句改过来。
问：这次翻译最大的收穫是什么，最遗憾的又是什么？有没有最痛苦的阶段，还是一直很享受？
答：辛波斯卡就是这样的诗人，她的诗可以让你引起经验的共鸣，或者对经验的发现。翻译她的诗，总是唤醒我和潜伏于自己身上的现代经验。当然，翻译对于诗人而言是最好的训练，因为诗人需要深入到语言最精微的褶皱，通过翻译，我更熟悉了辛波斯卡对于语言的应用和她将生活转化为语言的方式。
但是，辛波斯卡其实并不是一个只写简单诗歌的诗人，她的某些诗作也很有难度，翻译是很困难的。另外，辛波斯卡的有些诗在我看来写得并不足够好，过于敷衍，译这些诗时，也没有快乐。尤其是从英译本译，有时候碰到难题，我会怀疑是英译本译错了，而我的波兰语又很差，这个时候会非常痛苦。译她的过程我也对波兰歷史和文化的了解也有了加深。我希望以后能够再译一些波兰诗人的诗，最好能从波兰语直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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