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到了黄河边上，是兰州一段的黄河。我立即走下河边摸了摸它的水。那时候，“走到河边”还是可以的，黄河之岸就是流过兰州城也还有原始河岸。我蹲下去摸了一把，黄河就不再是一个象征了，一股湿气直透手心。它是雪山上来的，清水变了色，像是煮过拉面的汤，但温度没怎么变。河上有一座铁桥，桥墩上烤羊肉串的炉子闪着火苗。桥是德国泰来洋行在1909年造的，还在用，有一股子铁腥气。人们早已忘记是谁造的桥，他们只是通过这个桥进城或者回到城外的村庄，仿佛这是一个天造地设的东西。只有写诗的唐欣还记得这是德国人造的。河滩上有一位扎羊肚毛巾的小伙子在摆弄一张黑乎乎的羊皮筏子。还有人在不远处吼嗓子，他吼道：黄草坡前黄草多，一对黄羊两对角，哎呀我的小妹送哥哥，哎呀我的小妹送哥哥……这歌子显然是从黄土高原的峁上流下来的。他唱得油了些。那时候是2003年。
十年后我再来，黄河岸已经不见了，羊皮筏子也不见了、扎羊毛肚子头巾的小伙子也不见了，黄河被水泥台坝砌起来。有一个晚上与兰州朋友喝酒，酒酣耳热时，一人站起来就唱：“黄草坡前黄草多，一对黄羊两对角”，哦哦，河岸不在了，歌子还是传下来了。但总是觉得干涩，像是在图书馆里唱歌似的。在白塔山上看兰州大城很奇怪。身边是元朝的塔，敦实地扒着地，敬畏天高云淡。而黄河对岸的大城则摩天大楼林立，每一座都高出这个塔几倍，高过塔基所依赖的山头。玻璃幕墙的反光戗得人眼睛睁不开，就像被复印出来的曼哈顿。生活在别处。
20世纪以来，这个别处一直被指认为是西方。人们对西方文明趋之若鹜，到今天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对“别处”的向往以及拙劣模仿随处可见，过去时代或许忌惮崇洋媚外因此遮掩躲闪，现在是登堂入室冠冕堂皇了。市中心繁华的地段最高档、暗示权威、经典、标准的橱窗里供着西方模特儿。雨后春笋般崛起的房地产无论样式、名称（维多利亚小区、多伦多花园……）还是里面的各种配件、电梯、马桶、抽油烟机、空调……都是西方发明的。这种拜物教神龛产生的信众远远胜过了大雄宝殿里的香火，从前的殖民者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般光景。而吊诡的是，摩天大楼一层的街道上全是中国餐馆，拉面，拉面，拉不到头的拉面。
出租汽车司机老王说，在兰州，如果每天吃口味不同的拉面，可以吃上一个月，老王自己有两辆面包车，靠各种关系拉点旅游团，老婆在火车站卖手机，一天能挣到100元。他带我们去找一家他很喜欢的拉面馆，确实与众不同，面里有一股更好的香味。出来的时候，他指着对面那家说，他家的面片儿更好吃。我已经吃不下了。这碗拉面令我对兰州深怀好感，就为了下一碗，兰州是还要来的。永恒的拉面。
邵晓平热爱的拉面馆就在他家楼下，一干人呼啸而入，一人一海碗，油红汤亮，牛肉片鱼脊般的时隐时现，个个吃得个叹息不已。完了乘电梯上21层，晓平家的窗口可以看见黄河，这是一个仙人才有的视角。黄河就像一根被洪流粗制滥造出来的宽阔拉面，泛着青色的光，在远处的苍天下复原成灰末。我很喜欢看拉面师傅拉面的场景，这场景就像我家乡昆明邛竹寺的一副对联写的：两手把大地山河捏瘪搓圆撒向空中毫无色相，一口将先天祖气咀来嚼去吞在肚里放出光明。
2013年1月11日，再次降落在兰州中川机场，邵晓平已经站在出口上，还是老样子，很在乎接到人才会在那里站着，那样期待，翘首张望的样子。他长得不高，但与众不同，模样天真，有些手足无措，秘书似的在僵直与热情之间犹豫，他不适应飞机场处处拘束的氛围，憋着，此处令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们也不适应，乘飞机永远是场噩梦，能够用汉语阅读《水浒》的人们嘴上不说，其实个个血液里都藏着豹子头、浪里白条、及时雨、小李广……要修炼到像戴高乐或希思罗机场的乘客那样淡定自如、循规蹈矩，恐怕还得有些年头。见我们出来，得救似的，抢过箱子就走。一路无话，大地灰蒙蒙的，不是因为脏，也没有在施工，冬天就是这样，苍茫荒凉。出色抢眼的东西都隐匿了，大气就显出来。到得饭桌上，立刻叫伙计上酒，酒液亮晶晶地流进杯子，晓平枕手歪着头看着它溢出来，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到处可上梁山。晓平与我等会师不过一小时，已经大醉，戴着眼镜问，我的眼镜在哪里？怎么看不清楚？要去火车站时，信用卡、火车票都找不到了，一身轻，不停地问，他们到了没有？将享着福的醉人扶进车厢，任他去睡。
李坚和老虎是穆斯林。走到哪里都得考虑食物，这一路我们大部分餐饮都随着他们，吃了一路的清真。这里面有一种真理，信仰不同，信仰所决定的食材和生活方式也不同，但味道是一样的，我们一路赞美着从兰州开始的拉面，一路上，吸如长鲸饮百川，用各式各样的大碗。有一次我看见老虎在落日中祷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祷告，姿态优美，因为长期做所以呈现出本源的美，那是在返程的飞机上。
◎于坚，诗人，现居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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