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原名张东，1973年4月生于淄博。近年来在《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诗刊等刊物发表诗歌三百余首。2004年获《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歌奖，获《诗刊》庆祝澳门回归五周年全球华人诗歌大赛一等奖，被《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诗刊等刊物评为中国七十年代后代表诗人。曾参加第27届青春诗会。
马累诗抄
文\马累
1、在人间
那应该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
我和女儿来到乡下父母家，
我记得那个夜晚晴朗、寒冷，
虽然风雪吹断了村里的电线，
但借着满天的星斗，我们依然
能够看到村庄里透出的点点烛火。
我们就站在村北的土山上，
呼吸着清醇的空气，看着
黑暗里的村庄，直到
风吹麻了我们的脸颊。
那些微弱的光像从天上掉下来的
星星，更像是我们曾经思念的
一些人的眼睛，我们相互看着。
我对女儿说，那就是人间。
2、五一桥
我对它的记忆仅仅来自童年
那时候，每天从桥上走过
或者趴在水泥栏杆上
看落日中的河床和宁静、认命的羊群
那时候，还有公社
我牵着弟弟的手快乐地迎接
每一个革命的白天
我甚至在栏杆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想和桥下的泥草一起不朽
但一切很快就消逝了
因为后来，即使是有水的时候
我再也没有趴在栏杆上
看自己的倒影和倒影中安祥的世界
去年五一，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我看见
村里的哑巴结婚了
他牵着瘸腿的新娘从桥上走过
脸上挂满幸福的泪水
3、3月26日晚读诗想起诗人江非
哪里有再次让我们
成为好人的路，哪里有
另一个聊斋志异，
另一个倩女幽魂，
哪里有你的杜十娘，
在大地深处沉入我们带罪的灵魂？
当我们并不缺失
对人类命运的回眸与质疑，
像那些探进夜空深处的树枝，
或者你总是那样，
在一些不合时宜的词语中
说出傍晚、大地，
有时候，甚至就是真理。
这个夜晚，我坐在这里，
希望有一种信仰，
像暗夜里巨大的花园一样
绽放，无声地闪现。
我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回到
我们的孩童时期，
我们能够长久的注视那些
最基本的尘埃，能够
像孩童一样去爱，去生活。
我是说，人们呵，只要我们的
心一样，
那善良就一样，爱就一样，
那成就爱的道路就一样。
因为我们的诗篇中一定会
出现同一棵孤单的树，
它只忠于扎根的大地
和天上的雨水。
4、公园的早晨
我看见一个衰弱的老人远远地
坐在那里，如果他像风一样
深不可测和无法追及，我
就不相信他迟钝的眼里的世界。
如果一个人可以成为一片大地，
一个坚定的老人也会。
我喜欢的事物有枯死的树根、
闪电、隐秘的语言和
对真理的参悟。
我也喜欢一个早晨的安静。
5、在河边
像一棵芦苇一样站在河边，
看淤在河床上的泥砂，
卑微、高傲，追求厄运和牺牲，
沉沉地恋着大地上的故乡。
除此之外，我还能够
看到河流的下一个光阴，
下一个心灵史。
如果心灵是疼痛的，
让人猜悟不完，就学着
像一棵树一样站在河边，
深秋寂静的原野一定会证明
那遥远而安静的真理。
我在傍晚之际来到河边，
晚霞正穿透人世的薄网，
我知道人世像那河水永不停息。
6、清明
他们在湿润的大地上挖坑，
埋葬自己的亲人。
他们学会纪念，
并顺着死去的人的道路走下去。
他们饱识自然之谕，一年
一度，在简陋的乡村墓园
聚首，说心里话。
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的命运不好。
在那里，总会有人念出木碑上
安静的名字，也总会有人，
让大地长出沉默的青草。
7、我的诗歌
在途中，我遇到一辆马车，
主人在车上安睡，马低着头
走着。在一条干净的乡间
路上，我从树杈间看见
零散的天空，安详，静谧，
像记忆中的一位好人，
让我的心灵突然间感动。
是的，就是这样，当我极目
四顾，看见大地像正在分娩的
产床，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
大地啊，我和你之间有着
只能用心灵交流的秘密。
8、爱
当我走进城郊的旷野中，
看见蓝得苛刻的天空和空气中
纯净清晰的线条，就像
一句安静的祷辞。
我知道，该结束了，
这由来已久的生命的喧闹。
你忧心于生活的汉子，
你像田野一样单纯的女人，
你身上每一条皱纹都注满了
童真的老年夫妇，
你无恐无惧的孩子，
我爱你们！
9、乡村中学
我回来看望父亲，在他的
乡村中学，窗台上晾晒着昨天
喝过的茶叶。看门人吸烟
打水，黄昏沉默寡言。
院子里种着密匝匝的菜，
像我遗忘在童年的小尸体。
如今，我是一个容易悲伤的人，
而父亲正逐渐衰老。在我的
记忆里，时光永远比茶叶更苦涩，
适合这乡村。当你把自己钉在
十字架上，你就会看见钟声，
学生们像蝗虫，拥挤在尘嚣的路上。
我坐了半个小时汽车，走了
十分钟土路，那随地
堆放的玉米杆让我饥肠辘辘。
因为一缕淡淡的炊烟，
一个悲伤的人重新喜欢上了傍晚，
乡村的红色诗篇。
10、祖国之二
当我随着时光慢慢衰老，
当我在深秋涩凉的风中想起中国，
我吞咽着风雨，多少年了，
托体于祖国的山河，
和那些如蚁如根的人民一起，
当我和那些化为灰烬的草叶
相遇在沉默的大地上，
我就会像一滴露水一样去爱，
去死亡，
去相濡以沫，
去相忘于江湖。
11、祖国之一
那个老人好象瞎了，
黄褐色的眼睛里泛着黄褐色的汁液。
一个老妇人搀扶着他走过街口，
一些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一些人停下来，流下潮湿的眼泪。
昨天下午我坐在公园的石凳上，
让阳光和石榴叶的阴影在脸上起舞，
我要感受那些最让我温暖的事物，
度过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分钟。
如今我的梦里永远
都是童年公社天空里的星星，
都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都是母亲手掌里连绵的大地，
都是祖国。
12、雨后
我就是在雨后熹微的晨光中
想起了母亲的脸，
想起了菩萨的脸。
散落的烟头，在空寂的地板上
愈发显得漆黑，
像我们的天空快速进化的过程。
太快了，人类的私心
毁灭自己脆弱信仰的过程，
道德的错觉蒙蔽心灵的过程，
真的太快了，
我多么担心，有一天
我们会忘却那曾经接连着脐带
的恩情。
在雨后熹微的晨光中
醒来，我发觉
时代的火车正运走我的童年，
昨夜的长梦。
13、乌鸦
有一年冬天，在故乡
的堂屋前，我看见一只乌鸦，
像一只迅疾的黑箭，
穿过瑟瑟的桐枝。
我听见短促而决绝鸦鸣
压过了桐枝断裂的声响。
有一次，在梦中流泪，
我不敢醒来。
我怕再也回不到童年，
我怕再也见不到
那只追踪人类秘密的乌鸦，
遗落在雪堆边的小尸体。
古中国的烈士之风啊，你引领我，
弱冠轻死的万物啊，你告诉我。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
我耐心的生活，安静、感恩，
是否只为那不期而遇的一瞬间，
只为那回应我心灵的
最简单的一记回声。
14、黄昏
有一个词，正随风
飘向我灵魂的深处。
月亮，只是这个唯物时代的
一盏油灯，
心，才是深谙尘世秘密的明镜。
多少个黄昏，我等待
一颗流星，我需要
它的微光映照真理。
我需要心的造句，
来抚慰母亲月下的叹息。
我再次从漫长的时光中归来，
我遥望故乡苍茫的河滩，
有一位鲁迅，
有一位凡高，
有一棵树，
枯萎的树根死死地抓着大地。
有一位神明，
为我惶恐的心日夜摆渡。
15、望远
这世间的哀痛让我敬仰，
这时光的殉道场让我
贪恋着瞬间的安静。
你看，晚风中，
群山在夕光里变暗，
变小，像那些渐行渐远的
劳作的人，
拾荒的人，
卖血的人。
在晚风中，谁能一语道破
它们迷离的目光？
大地枯荣有待，
太阳日升西沉，
那阻碍我望远的，
不是连绵的群山，
而是我的心。
16、神明
多少个黄昏，
顺着晚钟映射的最后一点亮光，
我听见大地的音乐轻轻颤动。
那是劳苦的人睡梦前的祈祷。
那些小小的敬奉大地的信仰，
一点一点渗到泥土里，
像一个人渐渐缩小的过程。
我的思想，我的记忆，
我固执的听力，
我攀附的这个人间世。
多少次，我想说，
我悲慈的大地啊！
如今，神明在我心中
终于有了清晰的印记：
年衰而憔悴，目光
安静，皱纹里结满盐粒，
总是注视大地深处，
像我逝去多年的祖父。
17、十年书
仿佛那是一个寂寞
秋深的午后，我回家
探望病重的祖父。
倚着漆黑的床榻，
我看着他喝完最后一杯酒。
我挽着弟弟，听他说，
孩子，从你们这一代起，
算是彻底离开土地了，
但你们要有信仰，
对土地更深更重的信仰。
祖国呵，面对你，
我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
我深深地恨那些玷污你的人，
我同样深深地爱着那些
为你受苦的人。
因为我将终生铭记这位
民国私塾先生最后的话语，
就像铭记他安静的皱纹里
早已揉进的悲欢泪水
和光荣盐粒。
18、晚上看一部西班牙电影
两个男人在打架，
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他们手里拿着干硬的火腿，
死命地击打对方。
尘土在身下飞扬，
大地上的尘土，
在他们身下飞扬。
太阳从云朵间穿过，
那云彩的金边使我想起了童年，
我和弟弟坐在河边的土山上，
看见过那么多美丽的傍晚，
那么多尘土，
在人间漂浮。
一个男人打死了另一个男人，
为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有一个镜头让我看见了广袤的原野，
异域的情欲，
在原野上起伏。
也许死亡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活着才是。
19、三月的一天
三月的一天，我独自在
书房里思考。看着窗外零散的
阳光，我想到童年、青春，
有好几次，我想到了家乡的
河流和墓园。
我的灵魂在乡村墓园中游走，
碰倒了几束青草，它们就是
上辈人的光阴，美好，
却让我们悲伤，因为时间
消逝不见，丧失传承。
那些河流也已干涸，
不愿苟活，却流不出泪来。
我的灵魂游走，遍地的家乡。
我坐在书房里，
沉默，一言不发。
当我们蒙受痛苦，
是为了不欺骗内心的良知，
是为了不丧失，天真无邪的诗歌。
20、秋天的秘密
多少年，我触摸秋天的
秘密，深深的丛林，平原在
大雨的深夜变得干净，
仿佛万物内部的质地，
那些真正的安静、宽容和良善。
我谛听着，霜露让雁阵
南归，树木一棵棵老去，
在时光里，我看到了生命的
力量和茫然、决绝的痛苦。
多少年，我操着最纯正的
汉语，在最后一阵秋风中回到
北中国辽寂的大地，像
一块孤独、闪亮的马蹄铁，
我读着一部祖国之神的奥义书，
慢慢靠近万物的内部。
——原载《未央文学》总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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