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诗歌九首
01寂静
年少时，我就知道
二除三，永远没有终极的
答案。这些生活的奇妙：
如果诗歌带来的不是
类似的喜悦，
我就不可能看见乌鸦
眼里的寂静。
在桐叶纷飞的秋日
黄昏。
02冬日黄河边看荻
这冬日，荻花
瑟瑟，鸦鸣不止。
黄河像丈八蛇矛的投影
走向天空的更深处。
那么多我在意的
事物都远了。
如同荻，孤零零的，
像几何一样远。
它们在冰层下的部分
死死抓着河底的淤泥。
那要命的弧度和
锲入的决绝直接否定了
诗歌的风清云淡。
想重新排列一下
我古典的胸怀能够
承受的痛。想找个词语
抚慰深陷当世的心。
想和所有孤独的事物
说说话。
当我走向它，
寒风中仅剩的
几片荻羽向我送来
没有逻辑的颔首。
我感到脸上发烫：
这些年，我错了。
我的思想从未
高出过冰封的水面。
我拒绝过太多的
直觉，我三思
而后行，却忤逆了
内心的初衷。
这纷杂的时代病。
这冬日，适于
再读杜甫和鲁迅。
适于从圣徒的光芒
回归到人的安静。
并重新明白，
这就是接近世界必须
承受的代价。
有时候，这仅仅意味着:
灵魂的枯焦
和人世的荒谬。
03清明
我从遥远的地方
回来，陪父亲祭祀
祖先。在狭长的乡村
墓园里，我们一次次
陷入微妙的沉默。
不远处，黄河的
河面反射着大面积的
白光。树林里，
乌鸦在集体忏悔当下。
我能够猜到的
剥落仅限于时间的
剥落。太多的纪念碑，
指向歧义，也混淆了
傍晚将出现在墓园
上空的点点荧火。
这些年，我经历了
太多人世的妄谈，
而父亲在真实地衰老。
我看着他在石碑前
洒下自酿的酒水，点燃
痛苦的纸钱。我看见
灰烬上升，决绝而
留恋。多少世俗之愿被
无端拆解，变成那团
白光中最为薄弱的一环。
在我们离开的一刻，
乌鸦开始歌唱，天上
落下细雨。晦暗，
且意味深长。
04想起的诗
想起小时候的一个
下午，和母亲去刈后的
麦地拾穗。当我们累了，
直身准备去喝水的
时候，一阵疾风吹落了
母亲头上的草帽。在
宽广无边的麦田里，
它像我喜欢黄昏时滚的
铁环一样，直立着，
急速地奔跑。我跟在
后面追，母亲急切地喊我，
担心会跌倒。而天边，
奇异的五颜六色的云彩
变幻着不同的形状。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
祥云的涵义。那一天
的风多么炽烈，仿佛要
把草帽送到天边去。
当我还远没有成为一个
诗人，我至今记得，
彼时天地间的修辞接近
原形。我在母亲的关切声中
持续地追逐，像追逐
一个梦。成年后的我有过
许多次落荒而逃的经历。
当我在星光下向着故乡的
方向奔跑，我如果不是
在追赶那只孤独的
草帽，我就不会在诗歌里
流下黯然神伤的眼泪。
05腊月怀远
雪从空中落下，地上
开始变脏，如同看见
自己不堪的成年。这
有限的苍茫，让我与世界
千丝万缕的联系显得
可笑而单薄。但我依然
是认真的，尤其是
凝视黄河里如刀剑般
簇立的冰凌的时候。
我能领略到灵魂蓦然
收紧的过程，像虚空里的
一根银针扎到指尖上。
形而上的疼，如同河面
冰冻之前的波纹渐渐扩大，
一圈一圈，但始终
围绕着中心那个原点。
一定有某种我坚持的
东西在那里。它一定连接着
一条古老的道路，从
耀眼的平庸通向造句的
凶险和牺牲的技艺。
日复一日，乌鸦的种群
掠过夕阳，向人类
传递真理的悬念。
这个必然的腊月，在
黄河边怀远，与枯黄的
益母草谈论使命和
抱负。这有别于当下的
轻佻。
06深秋
秋深了，黄河边
乌鸦的叫声比以往凝重。
像时光中抛过来的
那块老咸菜，深含着
人世的意义以及
人类对意义的言犹未尽。
秋深了，没有人
知道我仰望天空，
只为向那些弥漫之中
的灵魂致敬。
多少年过去了，唯有
人性的迷雾让我痴迷。
唯有星光中蕴含的
神秘力量让我
一意孤行。
秋深了，破败的
鸦巢更像故乡，让我
来不及回忆。
我和当下的矛盾在于：
我认为正确、好的东西
都在慢慢地消失。
秋深了，我钟情
乌鸦的苍茫甚于
乌鸦的隐喻。我依然
喜欢在秋风中
看蒲松龄、杜甫，
读《朝花夕拾》和
《伤逝》。
07熹微
在雨后熹微的
晨光中醒来，惊异于
某种空无的力量。
想起了母亲的脸，
菩萨的脸。
整整一个早晨，
我都在用灵魂的心
阅读肉体的心。
我多么焦虑，深怕
有一天会忘却那曾经
接连着脐带的恩情。
08简单
三月初的黄河里，
冰凌大部分已经融化，
只有极少数类似于结晶体
的形状，斜立在河道中，
和浑浊缓慢的泥水
势不两立，仿佛
要试图阻止什么。
我不知道，大堤上
白杨树刚刚钻出树干的
新芽为什么会在
天空下发出银子一样
的光？硕大无朋的盐碱地
为什么会承受那么多
无辜者的尸骸？
以及一个被默默吟咏的
童年，为什么能给予
我一生无穷的力量？
我知道的是：
那些质疑世界的人，
其实是最虔诚的人。
那些内心疼痛的人，
其实是最安静的人。
那些热爱生活的人，
其实是最沉默的人。
09黄昏
昨日黄昏，骑车
经过黄河边那片
古老的墓园，看见
又起了几座新坟。
一个人死后只能
留下那些纸做的花、鸟
和房子，那是他
与生活和解的印痕。
他终于能心无旁骛地
聆听空寂。雪花
从大气中落下，他们
命运中另外的秘密。
当我唏嘘不已，
看见河道里升起了
浓雾，缓缓地覆盖着
人世的盛宴。
在这尘烟的现世里，
我收藏着深渊般的爱。
我一定要回去。
回到童年的故乡，
像今天一样，在河边走。
并闻到潮湿的水汽
和腐烂在水中的
树根的苦味。
作者简介：马累，原名张东，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山东淄博。参加第2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两部。主要作品有《鲁中平原》《黄河记》等。认为诗歌首先要干净、安静，其次要表达出内心的爱与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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